從背後貫穿胸口的鐵劍，被血給濡濕，滑溜溜地又讓人給拔了出來──生與死的界線就此被劃分出來，不可抹滅，亦不可逆轉──這正是所謂的「一劍終末」，也是殺無生一生秉持的真理。真正的劍道，便是以自身性命證明之物。

　　這就是最後了。

　　活生生地遭到穿心，這劇痛的程度本應該讓人當場倒下氣絕才是，然而殺無生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清醒。這就是最後了。殺無生轉身面對那名男子。

　　白得宛如潔花的身影，此刻令他感到刺眼。

　　那曾經是照亮他人生的一道光芒，唯一的、絕對的光芒啊。

　　殺無生一步又一步，走向那名男子。不遠了，不遠了，就近在眼前，這次……這次他不會再離開了，這次……一定，他一定會等著我。鮮血源源不絕從胸膛的空洞中盈溢而出，每踏出一步，便有如留下陰影那般，彌漫著濃厚腥味的深紅痕跡，以狂亂的形象塗抹於地。

　　當初──最初也是最後……頭一次見到你真正的姿態。

　　你比任何的魔都來得冷酷，比任何的鬼都還要殘忍。

　　那便是你真正的面孔。

　　三年間，我未曾認識過真正的你。

　　在屍橫遍野的競技場中，殺無生懷著不可滅的意志，即便要毀去自身，也堅持走向待在遠方的那道身影。殺了他，親手殺了他。無論如何都要做到。

　　也就是說，是這麼一回事吧？

　　你打算忘了我。

　　你要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殺無生對自己身上，可能造成死亡的血傷毫不在乎，連一點痛也感覺不到，此時此刻驅使他前進的，並非這笨拙又殘破不堪的肉體，而是那彷彿業火一般熊熊燃燒的情感。比絕望更加深刻的黑暗，那所帶來的痛楚使他清醒。

　　是這樣吧？

　　我就像是之前你所玩弄過，那些數不清的人們的其中一員，就像是已經玩膩而隨手扔棄的玩具，你要就這樣把我忘記，頭也不回地全部忘記。

　　不可原諒，這樣的事情，不可饒恕。

　　你要嘲笑我，要玩弄我，把我當成小丑這都無所謂。

　　你要掏空我內心裏，將我自己也不清楚的，隱藏在內心裏的那些東西，一個一個全部挖出來，摔在地面砸爛搗毀，把那些東西破壞殆盡都沒關係。

　　但是……你打算把我，把我們的事情，全都當作與你無關地忘卻，一切的記憶你都要當作沒有發生過地拋棄，這三年間，所有關於我們兩人相處過的光陰，那些細節種種，你都要完全抹滅，完全抹殺──這是不被允許的。

　　即使那是假的，即便那只是你懷著惡意所帶來的時光，那都是無可替代的珍貴寶物啊。你的笑容，就算是虛偽的，也是唯一的溫暖啊。

　　因為，是這樣的啊，我這一生中，簡直就跟泥沼沒兩樣的陰暗人生，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光芒照進來，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與我相處，對我投以微笑，拍拍我的肩膀說著鼓勵的話。

　　就算那不是真的也可以。足夠了啊。

　　所以──所以，你要忘記那一切的一切，這是不被允許的。你要把我跟其他人相提並論，你要離開我，這都不可原諒。你不能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掠風竊塵。

　　掠風……

　　掠──

　　只要我，能夠確實地殺了你……

　　你就能夠認同我了吧？

　　只要我可以做到之前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只要我可以殺了你，我們兩個人就可以站在同等的位置了吧？你就會正眼面對我了吧？

　　用你真正的模樣，面對我，認同我。

　　「凜雪鴉──」

　　殺無生一步步走向那名男子，大量失血使得眼前之景變得模糊。

　　「這樣子你就逃不了了……」他終於來到他的面前。終於站到與他相等的地方。為了這一天，他等了好久、好久。終於──這一天終於來了。

　　「這次輪到我先行一步埋伏在前了……你終究，也必須走上黃泉路，逃不掉的，呵呵……我會在那裏等著你。」

　　「後會有期。」

　　凜雪鴉僅僅說了這一句。

　　只有這一句話，這個回答，就足以證明他已經認同自己了。

　　啊啊──終於他肯認同我了。

　　一陣抽痛使殺無生暈眩。暗幕降臨。

　　這就是最後了。

　　殺無生往前倒下。但他並沒有就此癱倒在地。

　　凜雪鴉接住了他的身軀，那個曾經將他的內在徹底撕毀的男人，如今居然肯扶持受傷瀕死的自己，光是如此，殺無生就明白了。

　　「這樣……這樣子，我們就是同道人了吧？」

　　殺無生顫抖著，舉起雙臂環抱住凜雪鴉，緊緊摟住他的身軀。

　　「對吧？因為──是這樣的吧？那三年間……我未曾認識過真正的你，因為我不夠格啊。你為了……為了考驗我，是否夠格，所以才這樣傷害我，不是嗎？」

　　為了確認這份溫暖，這副身軀在自己懷裡，殺無生張開十指，彷彿要陷入血肉那樣緊抓著凜雪鴉的後背。事實上，他的指尖已經變得像爪子一樣銳利，只要再使力一點，就真的可以刺進皮肉底下。

　　「我知道……我知道了呀，凜雪鴉……直到剛才，我終於全部弄明白了……沒關係的，我從一開始，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你一定還是重視我的。畢竟我們相處了這麼長的時間，不是嗎？吶？雪鴉……」

　　「你在說什麼──」

　　凜雪鴉完全無法理解殺無生所說的話，然而，他也無法逃走。

　　將他緊緊擁抱住的這個男人，已經不是人類了。

　　「雪鴉……吶，雪鴉……我的好友啊──」

　　殺無生仍然在流血，那不斷傾注而下的液體化為如同詛咒的黑色氣霧，形同帶來不祥預兆的毒蛇那樣在腳邊蠕動，擴散，蔓延並且侵蝕了周圍。

　　「對不起，當初對你那樣生氣……不過，我現在知道了。你是為了我才做了那些事情──為了……讓我可以了解真正的你，可以成為與你同樣的人。沒錯，想要成為劍聖這種愚蠢的願望，像是那樣的雜念……是必須剔除的，吶？因為這樣遲早會被這些東西綁手綁腳，所以你才替我做了這麼多。如果要走在真理之中，就勢必要以更純粹的心境去面對才行，不是嗎？我知道了，我全都懂了。謝謝你，雪鴉，如果不是你的話，不管怎麼樣我都無法明白這些道理──認識你真的是太好了。如果沒有你，我今天就沒有辦法走到這裡了啊。」

　　凜雪鴉無法動彈，是因為週遭的寒氣滲入骨髓，令他止不住發抖。

　　黑暗掩蓋了一切──除了他們兩人之外誰也不剩。

　　「已經不用擔心了。」

　　殺無生輕柔地、憐愛地以雙手托起凜雪鴉的臉龐。

　　他的眼瞳中隱含著難以形容的混濁與執念。

　　那目光讓凜雪鴉想要逃走。

　　「你一直很不安吧？所以才一直做著這樣的勾當……不過，現在可以放心了，已經沒事了，這就是最後了──我會帶你去的，你絕對不會感到不安的地方。在那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身在真理之中，只有我們兩個不斷地戰鬥……不斷地在生與死之間體認對方的存在……再也不用分離了。」

　　為了追上你，為了再見到你──

　　我連靈魂都可以出賣，連這副身軀都可以丟棄。

　　因為……除了你，我什麼也不剩了啊。

　　為了能夠與你站到同等的地方，為了成為與你同樣的存在……比任何的魔都來得冷酷，比任何的鬼都還要殘忍──全部……都是為了你啊。

　　來吧，雪鴉。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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