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在學的長日將盡。高三那年夏天，大俱利伽羅決定拜入壽司師傅門下成為學徒並放棄就讀大學、同時跟他的家族斬斷一切關係的時候，燭台切光忠也考上了烘焙專門學校，打算在為期兩年的修業結束後前往法國學習更專業道地的甜點製作。

　　燭台切光忠「收留」大俱利伽羅的日子也滿了一年。

　　恍如昨日，燭台切光忠還清楚記得自己是怎麼在傷癒後幾日在偏僻的破舊住宅區附近遇見對方，看著因為無法負擔房租的大俱利伽羅提著行李袋從巷口走出來，而在他身後不遠還傳來房東太太高分貝的怒罵。正要去打工的燭台切光忠煞停自行車，朝大俱利伽羅沒頭沒腦地說：我家還有空房，最近正要租人。

　　他好說歹說、軟磨硬泡，終是將大俱利伽羅留了下來。

　　用盡了千百種藉口都被脾氣犟直的少年拒絕，燭台切光忠最後只能敗下陣，向對方說明那偌大的三層樓不動產是他唯一繼承的實有遺產。其他全燒了。只有自己住的房子空虛得令人生厭，他不計較房租，也不必打工換宿——短暫地也好，成為他的家人吧——燭台切光忠獨立的日子裡即使生活順遂、不愁用度，也總是暗自希冀有人能在他的房子裡走動，早晨清醒的時候能在屋裡感受到不同的溫度，在他內心深處的堅強搖搖欲墜時能在黑暗中看見亮光。大俱利伽羅的進駐就像這樣。

　　一開始，燭台切光忠覺得他帶了一隻野性未馴卻過分拘謹的大貓回家。

　　他怎麼都無法忘懷大俱利伽羅踏入玄關時身上的侷促氛圍，黝黑少年讓自己領進側臥安頓行囊，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等自己簡單地熱了鍋上的家常雜煮，看著他淘米、洗碗、從架上拿取調味料……開動的合掌拍得比誰都大聲，把飯吃得吸哩呼嚕響，更連盛了三碗才罷休。燭台切光忠並不曉得在那之前大俱利伽羅喝自來水充飢的日子持續多久，但他卻是沒忍住，熱淚盈眶地朝他收留的同級生咧出發自內心的滿足笑容。

　　他知道自己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沒有這樣笑過。

　　那天，燭台切光忠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

　　他的聲音有著極力壓抑的哽噎和歡愉。

　　「你喜歡就好。」

　　他的新家人朝他不自然地拉扯嘴角、僵硬地露出牙來，像要模仿他的笑容。

／　／　／

　　在大俱利伽羅摸清「新家」的動線和傢俱擺設以後，燭台切光忠發現自己少了很多事情可以做，似乎只剩下為了留外的學習準備與純做興趣的日常烘焙練習。幾乎一切需要勞動的家事和清潔都被大俱利伽羅一手包辦，當他結束課程和打工回到家，即使沒在家裡看見大俱利伽羅，也能在餐廳飯桌上發現字條，內容往往是簡單的、和留言者的口吻一樣精簡的短句：冰箱有菜。洗衣粉我會買。醋沒有了。去打工。泡芙太甜……

　　等到深夜，那個人就會輕手輕腳地開門，以呢喃的音量說：我回來了。

　　燭台切光忠不清楚大俱利伽羅是什麼時候決定也走上烹飪這條路。也許是在餐飲店內場打工的關係，也許是在家裡廚房和自己看著網路食譜搗鼓出來的成就感，也許是他的老師看上他的天賦而要求他成為學徒……他並不確定關鍵的因素，只能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喝到對方煮的雜煮的味道，是在他短大畢業、法國西點學校研修報名成功通知下來的那天。燭台切光忠興奮地打電話、又恍然地掛斷還未播通的電話，改傳訊息給應該正被嚴苛鍛鍊刀功的大俱利伽羅。

　　留言還沒送出，電話隨即響起，耳畔的聲音正是他想第一個通知的人。

　　「上了？」

　　「是，順利的上了！」

　　「恭喜你。」

　　「謝謝。俱利伽羅今天不用過去？」

　　「嗯，休假，在家。」

　　他想，他實在非常喜歡那一句話：在家。

　　「我馬上就回去了，等我一起吃晚餐？」

　　「嗯。」

　　踏著殷切的大步搭上返家電車，為了從家中通勤，燭台切光忠選擇的短大只在鄰縣，往返只需一小時。他有很多話想跟大俱利伽羅說，即使平時在家都是他在說話，他想擁抱對方，想親吻他，想被親吻，他有很多很好的誘因能勸大俱利伽羅等自己幾年，等他從法國回來他們就一起工作、開店，或是各開一家店比鄰而營業——他想和他一起生活——我喜歡你，希望你也喜歡我。

　　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真實的情感，冒昧唐突他人似乎不妥，如果大俱利伽羅另有其他規劃，那麼自己身上一切能勸誘他等待的因素都將如煙雲一瞬抹消——燭台切光忠在家門前停下腳步。

　　但是，大俱利伽羅開了門。

　　穿著燭台切光忠的白色圍裙，沉默地拉他進屋，以與當年自己招待對方一模一樣的雜煮與他共進晚餐。同住的幾年時光裡頭，他們幾乎擁有了一樣的習慣，咀嚼的時候從不開口。餐桌上只有碗筷相擊的聲音。燭台切光忠吃得比往常要快、要急，無論如何他都想告訴對方自己的想法，雖然很有可能失敗，他還是想用思索許久的諸般理由使對方留下。

　　溫暖的菜蔬入腹，他彷彿明白什麼，以至於只能說出：「我很喜歡——」

　　那天，燭台切光忠記得大俱利伽羅是這麼回應他的。

　　他的聲音有著波瀾不興的歡愉，笑容如微風吹過的漣漪自他的唇角擴散。

　　「你喜歡就好。」

　　他知道，他們都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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