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天氣陰，剛剛飄過一場小雨，這在梅雨季節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宗近坐在咖啡廳的露天座位上，墨綠的棚傘恰到好處地維持了座位的清爽乾淨，他聞著雨後的清新空氣，慢慢啜飲面前的抹茶拿鐵。這時間地點是他妹妹指定的，她說要帶談了半年的男朋友來給他過目，還說這就是她找到的「真命天子」，順利的話就此敲定婚期。

　　對此宗近表示不置可否，這不是他妹妹第一次這樣說了，之前她還帶過鄰居叔叔的小孩，甚至是學校販賣部的店員回來，從不死心只為了打破宿命找到出路。

　　他萬分支持她的做法，所以即使這樣做稍嫌魯莽，他也從沒有打消她的積極態度，畢竟如果真能借此脫出這個牢籠，受益的將不只一個人。

　　這是一個扭曲的世界，似乎是在嘲笑「每個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哲學命題，這個世界的每一個生物個體都是成雙成對，再不濟也是雌雄同體，植物是、動物是，人更不例外，所有的媽媽都會生下雙胞胎，還是一男一女的龍鳳胎；如果只有一個胎兒的，都是死胎。

　　宗近從小時候第一次在生物課上到相關內容時就很想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毀滅過太多次，所以才保留了無論如何都能夠繁衍的本能下來，而除了這樣奇怪的生命模式，還有更荒謬的「宿命」，將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對兄妹姊弟牢牢綁在一起。

　　「宗近，久等啦。」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宗近回過神來，看見自己親愛的妹妹獨自一人走了過來，朝他點了點頭。美麗的少女留著亮麗的夜藍色長髮，與他如出一轍的面容上是相似的自信和傲氣，只是很好地掩飾在那精緻描摹過的妝容下，留下看似溫柔可人的假象。

　　宗近闔上了面前的筆記型電腦笑了笑，拉開了身旁的椅子讓少女坐下，「人呢？幫你買飲料去了？」

　　穿著小洋裝的少女毫不客氣地倚著她俊逸的兄長，柔軟的胸脯全不在意地貼上兄長的手臂，就像一對親密的情侶，帶著理所當然的依賴。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一聽說你的名字以後就躲在車子裡要我先過來，確定你能接受他再說。你又在哪裡欺負人了嗎？」說著，少女從包包裡掏出了一小本相簿，「他一定要你先看過我們的合照，我都跟他說了，我喜歡的你就會喜歡，我們的品味是一致的。」她隨機打開了一頁，正好是少女與一個高大男人在遊樂場頂著大太陽比耶的照片，「你看！毛茸茸的很可愛吧！」

　　「喔……真大呢！」宗近仔細看了看這妹妹準備拐走的男人，扼要地給了這個評語。

　　「是吧，他甚至比你還高一些，我總算可以正大光明穿高跟鞋了。」少女說著伸出了腳，在兄長面前展現那雙在鞋櫃裡進駐多時的楔型高跟涼鞋。

　　照片裡留著白色長髮的高大男人戴著頂草帽，配合少女的動作不失紳士地扶著她，雖然被墨鏡遮去了大半張臉，但仍看得出他英俊的面容，這外貌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的的確確都是難以挑剔。

　　「好啦，照片我看過了，這傢伙妳確實選得不錯，把他叫出來吧？」宗近又隨手翻過幾頁，都是這半年來少女和男人的合影，大略知道了這男人在妹妹心中的評價後，宗近點頭說。

　　「那當然，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少女輕快地說，她拿出手機在聊天頁面戳了戳，然後就把手機丟到桌上，枕在身旁兄長的肩膀上，輕輕地深吸了口氣。

　　宗近安撫地拍了拍妹妹，「別擔心，大不了再找下一個就好。」

　　「是啊……」少女輕笑了聲。」

　　這場會面是個考驗，少女帶回目標，而宗近負責從各種方面去測試妹妹的對象是否合格，雖然至今還沒有人通過考驗，但這是他們兩人默認的規矩，畢竟他們所要做的事如果成功，將會違反整個世界的道理。

　　一個高大的白髮男人戴著墨鏡，衣著整齊面無表情地從街角走了過來，他英挺的身材把簡單的服裝穿出了明星般的效果，但少女疑惑地發現她男朋友的步伐有些拖沓，而宗近已經從他一露面起就打起了嚴苛的分數。

　　說實話，他至今都不認為哪個男人有資格拐走他最寶貴的妹妹。與他同心同體，作為最親密半身的妹妹。

　　如果不是妹妹堅持他們兩人在一起就像左手牽右手，一點感覺都沒有，不然他覺得就這樣共度一生也不錯，再也不會有人比他們更愛對方了，但那終究不切實際。

　　男人走得再怎麼慢，也不過是長腿少邁幾步的距離，他來到兩人面前，幾乎是立正站好，取下墨鏡露出一對石榴紅般的燦亮雙眸，低下了頭沒有回視他們的目光，「……我是小狐丸，讓你們久等了，三日月……宗近，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少女笑開來，「你也太慢了。」但她遲遲沒有等到雙胞兄長的反應，三日月轉頭看向兄長，才發現本該開口含蓄刺探對方的宗近竟睜大了雙眼，眼眸中的新月如此清晰皎潔幾乎要散發出光芒，就像每個人遇見宿命中的對象一樣。

　　難道……？少女不可置信地望著兄長，只見宗近喃喃地說：「三日月……」，他的眼中只剩下自稱為小狐丸的男人，「很抱歉……看來他才是我的真命天子了。」

※

　　眼前是再賞心悅目不過的風景，高挑清瘦的男人將嬌俏的少女攬在懷裡，親暱地湊在一起細聲低語著什麼，長睫搧動下顧盼生輝，彷彿只要被凝視就得到了上天的恩賜，比太陽還要閃耀，比月亮還要光輝，兩張無比相似的漂亮面孔相加起來，是1+1大於3的美麗，有如世上最精美的畫面，讓人捨不得轉移目光，但小狐丸卻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從未想過會面臨如此尷尬的場景，生來浪漫多情的他不甘受限在自然的規律下，四處尋求真愛——本該是如此的，也因此才會答應跟少女交往，他怎麼就沒有多問女朋友一句，她雙胞兄弟的名字呢？

　　真是太丟臉了。

　　作為一個代號，「munechika」在他們圈子裡非常有名，他發表了許多論文，從心理、生理和哲學等角度去批判「命定論」的荒謬性：所有的雙胞胎，都會遇到另一對命中注定的雙胞胎，結成兩對恩愛的夫妻，再生下健康的新雙胞胎。沒有所謂的自由戀愛，也沒有自主的選擇性，只要與命定的對象見面時就能感覺到，那瞬間整個世界都生動起來的活力。

　　彷彿從黑白得到彩色，從靜止來到動態，從潺潺的小溪到濤濤的大海，從樹下的營火到噴發的火山，那是唯一的歸宿，也是不可違逆的宿命。

　　但是世界上的人口那麼多，如果無法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怎麼辦？普通的夫妻一樣可以結婚生子，但隨之產生的家庭問題千方百種，進而影響當今的生育率直線下降，誰都不想白白浪費青春在別人的命定之人身上；而被迫綁定的雙胞胎婚姻更是荒誕，munechika開玩笑地說過，婚仲大概是政府最發達的部門了，不僅做紅娘不遺餘力，還會買一送一解決人生大計問題。

　　他們這群人都是沒有遇見命定之人的野鳥，也只有他們還在追求自由，其他人都被現實關入了牢籠。munechika毫不諱言他一點都不想遇見對的那個人，屈服於命運是最懦弱的行為。

　　圈子裡都知道gitsune是munechika的忠實擁躉，gitsune將munechika的話語奉為圭臬，總是孜孜矻矻地追著munechika的發表到處賣萌留言，就像個忠實可愛的小粉絲，卻沒人知道gitsune其實是個高大的成年男子，英俊帥氣，備受異性歡迎。

　　如果被發現真相，他大概會被笑一輩子。

　　現在小粉絲要來見女朋友的家人，然後才發現原來女友的兄長就是自己的偶像。這個驚喜來得太過突然，不知道munechika喜歡什麼類型的外表，他現在重新投胎還來得及嗎？

　　一點都不可愛的高大雄壯的小粉絲僵硬走到偶像面前，手腳發燙額上冒著虛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得飛快，血液流動的聲音在耳邊汩汩作響，他期期艾艾地幾乎要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卻聽到女友疑惑的聲音，這才抬起頭來。

　　然後就撞進了那片寂靜的深藍夜空。

※

　　搶妹妹男人的兄長最差勁了！不過三日月決定寬容地原諒她可憐的兄長，畢竟都活到變成大齡剩男了還保持單身，不像她一直得到愛情的滋潤，就算不是命定之人也過得很快樂。她就說呢，她對小狐丸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還真的差點就以為找到了對的那個人，卻沒想到原來是她哥哥的對象。

　　好消息是只要逼問小狐丸他的姊妹在哪裡，她也可以一併解決人生大事；壞消息是她一根筋的哥哥可能會嫌棄竟敢變心的小狐丸，寧可獨身終老也不肯接受現實，這可不好。

　　她自己的幸福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的，就算是最親近的兄長。

　　眼看著宗近的臉色一變再變，而小狐丸還不知其所以然地呆愣在一旁，反應過來的三日月當機立斷，拉住明顯就是想太多的兄長，打斷了他的思緒，「那真是太好了，哥哥，我們什麼時候要來辦婚禮？」反正今天本來就是要來討論這個問題的，她知道兄長已經準備了好幾個方案只等她點頭。

　　用更震撼的消息取代前一個消息，這是亙古不變的手法。

　　既然妹妹都這樣說了……宗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新出爐的真命天子一眼，認真考慮起妹妹的提議。原本的方案不夠用了，要找一個願意主持同性婚禮的神官，還有能承辦兩種婚禮的場地，順便篩選願意來觀禮的朋友，時間要再考慮看看，入秋時分不會太過炎熱，妹妹穿上白無垢時也不會那麼累……想到不是要把穿著白無垢的妹妹讓給一個野男人，他忽然就覺得心情好了一點。

　　不過有保護癖的可不只他一人，在小狐丸遭受人生衝擊不知該如是好的時候，一個身材高挑豐滿的白色長髮美人從咖啡廳店裡推門走了出來，蹬著艷紅色的細高跟殺氣騰騰地一腳踹在小狐丸的膝窩上，讓小狐丸直直跪在兄妹倆面前，她壓著大男人的頭頂，無視小狐丸的哀鳴，跟著鞠了個躬說：「對不起，舍弟頑劣，給你們帶來麻煩了。」

　　小狐丸雖然猛力掙扎，仍逃不出長姊的暴力鎮壓，她從小狐丸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方盒，遞到三日月面前：「這原本就是要給妳的，只是不該從舍弟手中送出才是。」美艷大方的姊姊展顏一笑，對著瞪大了雙眼的少女俐落說道：「我是稻荷姬，讓您久等了，我的小公主。」

　　宗近握緊了三日月，靠著椅背對稻荷姬淺淺扯開一個笑容，「誰說我們是接受求婚的那一方呢？」這個女人以退為進，讓他沒辦法再對跪在跟前的大男人多加苛責，還霸道地搶過了話語權，當場就要定下關係，天底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喔？真是抱歉，大概是因為我們野性未馴吧。」稻荷姬也明白了如今棋逢敵手，她拎起了不成材的弟弟，「弟弟是你的，而小公主是我的，如此簡潔明要的事實還需要猶豫嗎？」

　　「不要把我說得好像即期品一樣需要推銷！」小狐丸總算站直了身，他拍去身上的塵土，被姊姊這麼一打岔，就算他想保持什麼形象也早就都完了，還不如破罐子破摔，他對宗近抱歉說道：「不好意思，家姊總是這麼胡來……但我的確很想進一步認識您，請您千萬不要拒絕。」

　　宗近冷笑一聲，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三日月拉了拉衣角，少女對稻荷姬睜著閃亮的雙眸，抿著唇笑說：「如果我是小公主，那妳是什麼？」

　　「我是妳的騎士啊！親愛的小公主。」稻荷姬蹲低下身，當場示範了何為一流的追求手段，深情地對少女說：「我以後半生向妳保證，從今以後，我會保護好妳，再也不會有不長眼的臭小子來打擾妳的興致。」

　　「只有女人最懂女人，我會帶妳去買最適合的衣服、買各種限定色調的眼影和唇彩，連一雙好看的鞋子也不會落下，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三日月輕輕咬著下唇，眼睛裡閃閃發亮，那兩輪彎彎的新月看起來可愛極了，她看著眼前強勢出現的大姊姊，竟一點抗拒的想法也沒有。如果說跟男人交往是好玩，那與女人一同攜手應該也很有趣吧？

　　「喂喂喂！」小狐丸看不下去出聲抗議，怎麼現在把錯全都推到了他身上，轉過頭卻看到宗近朝他招了招手，雖然似乎不懷好意，但身為小粉絲的他根本不可能拒絕偶像的邀約，他磨蹭了下腳跟，還是過去任憑宗近抓住了他的手，觸電般的感覺頓時湧上了他的心頭，讓他更是吶吶說不出話來。

　　而宗近玩味地感受這命運帶給他的大禮，澎湃洶湧的熱情在血液裡奔流，令他無法去懷疑今天面對的只是一場玩笑。他說出了讓小狐丸差點魂飛魄散的話：「你好像知道我是誰……我以前真的欺負過你嗎？」陰雨霏霏的午後總算放了晴，烏雲被撥走一角，撒下了玫瑰金色的斜陽，或許今天真的是個好日子。宗近看著小狐丸驚駭又強做鎮定的神情，終於笑開來鬆口說道：「沒關係，接下來我們有很長的時間來弄明白。」

※

　　這場驚世駭俗的婚禮後來在石切神社舉行，由家傳歷史悠久的神官石切丸主持儀式，婚禮的時間定在神社休憩日的上午，觀禮者只有雙方親友寥寥數人，場面看起來有些冷清，但主角們都沒有在意這一點，他們穿著傳統禮服隨著神官的指引緩緩繞行禮儀殿一周，然後在神明面前宣示會對彼此忠貞不渝。

　　身著黑色正裝莊重嚴肅的男子，和穿著白無垢美麗純粹的女子兩兩相對，他們如此登對美麗，就像是天造地設的伴侶。他們各自牽起了此生命中伴侶的手，誓言會共度一切難關。他們是命運送給彼此的禮物，即使是討厭被掌控的宗近也不得不承認，他為什麼要去拒絕明擺著只有好處的安排呢？

　　munechika在圈子裡發表的最後一篇文章，是在描述婚姻生活的恐怖與不可理喻：他被殘忍地剝奪了三點才睡的自由，強迫最遲在八點半就要爬起來吃早餐，更糟糕的是他都還不能生氣，因為有一個人不管他提出多刁鑽的要求，都能把點單的食物準時端上餐桌，並苦口婆心地勸說早睡早起多加鍛鍊身體才會好。

　　連他妹妹都沒有這樣管過他。

　　因為如此，他跟寫作的靈感時間從此說再見了。他在文章中跟所有的讀者道別，看來這輩子他是參不透也無法與命運抗衡了，但望剩下仍在堅持的志士們，能找到理想中的自由。雖然他數落了諸多結婚後的不便和麻煩，也很抱歉成了叛徒先一步成家，但munechika那截然不同的現況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婚後生活過得愜意非常，竟然在眾多單身漢面前秀恩愛，難道就不怕被燒嗎？

　　話說回來，最支持munechika的gitsune在哪裡？聽到偶像結婚的噩耗，竟然沒有出來痛哭？真是令人擔心他的下落。

　　這接二連三的噩耗帶給其他人多大的打擊姑且不提，宗近發現小狐丸的真相時其實有點開心，自以為掌握了對方的把柄，卻沒想到他結婚後就原形畢露，剝下了在外那個溫和有禮的紳士假象，竟然是個愛操心的管家公，偏偏除去這個缺點以外，都服侍得他很舒服，一個不注意，他便再也沒有拒絕的機會。

　　小狐丸的懷抱堅實且溫暖，且低下了頭宣示絕對的忠誠，他捨不得再推開這隻毛茸茸的大狐狸。

　　話說回來，妹妹的眼光的確是數一數二的好。他和小狐丸，會把日子過得比她和稻荷姬還要好，她們可別想再來炫耀這次又去哪裡玩了。

　　「小狐丸，我今天想吃櫻花餅！」

END

17/07/16 少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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