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很成功——正如中川部长所说，主刀医生司马江太郎的技术称得上无可挑剔。

可惜贵子本就身体羸弱，术后的恢复期因此被拖得很长。野村前来探望的频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下降，但即便是在最忙碌的时期，他也会抽出晚上的休息时间赶来问候两句。

终于，离贵子出院日期只剩最后半个月时，野村捧着花束敲开了房门。

病床上的女子愉快地笑道：“你总算来了。”

“是啊。”野村将自己先前带来的花束收进纸袋，又把新的放进瓶里，“出院手续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大都无关痛痒，却不会令人感到厌烦。没有了婚约的束缚，他们的距离似乎反被拉得更近。临离开时贵子轻轻握住了野村的右手，野村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挣脱，于是两人就维持着这样进退两难的姿势，时间久到连野村都觉得有些难堪的程度。

所幸推门而入的司马打破了沉默并成功将气氛引向更为尴尬的境地。贵子松开了手掌，野村则忙不迭把自己片刻前被握住的右手掩藏到身后。司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最后淡淡地落到病人身上。

简单的听诊过后，司马便离开了病房。房内再次只剩野村与贵子两人，这回倒是野村先开了口：“对不起，贵子，我不能……”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贵子低下头，双手交握，“我总不能永远用父亲的关系把你拴在身边。我都明白。”

野村忽然觉得愧疚，尽管他也清楚爱情和愧疚并不等价。阳光落在花瓣上，露珠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伸手调整花朵的排列，形似玫瑰的月季被塞到了其他花朵后面。

野村走出病房，轻轻带上房门。待门缝里的最后一丝光线都被隔绝，他才极轻极缓地，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女朋友？”司马的声音蓦地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见司马正背靠着走廊墙壁，两手抱臂直视他的眼睛。

“和你无关。”野村系好西装纽扣，抚平面料上的褶皱，作势要走。

野村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司马猛地抓住了手臂。司马近乎强硬地扳过他的肩膀，用两手将他禁锢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温热的气息缠绕于耳际，话音低沉，如同呓语：“如果手术时出了一点小小的失误就好了……”

野村看着他，半晌才道：“人渣。”

司马愣了愣。野村恍惚间以为那一瞬他的神情称得上受伤，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错觉而已，因为少顷过后司马就缓缓抬起膝盖顶在了他的两腿之间，手掌也不安分地隔着西装裤揉捏他的臀部。

野村试图推开司马，却无法阻止那些露骨的话语如蛇信般钻进他的耳朵里。

“那你呢？和我做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司马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哂笑着说道，“明明是男人……”

“别再说了！”野村揪住司马的衣领将他往旁边一推，司马没来得及防备，砰地摔倒在地。

“告辞。”野村拍平西装上新增的折痕，走往楼梯间。

司马也不着急起身，而是维持着坐姿，饶有兴致地欣赏他高傲的挺直的脊背，末了还毫不留情地调笑：“哪天再跟我做一次吧。”

野村的身影难以察觉地顿了顿，随后他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中川走到司马跟前，伸手想拉他起来，却被他冰冷的眼刀无声喝退。司马站起身，拂去白大褂上的灰尘，向电梯走去。

中川拦下司马：“你最近是不是跟市政厅的野村先生走得比较近？”

司马漫不经心地倒出一支烟：“怎么了？”

“野村先生呢，颇有才气，官运也亨通，是能飞黄腾达的人。”说到这里，中川止了话头，片刻过后又接着道，“和你不一样。”

“我怎么了？”司马戏谑道，“我和他哪里不一样？中川老师，能请您告诉我吗？”

不是“中川部长”而是“中川老师”——司马有意用回了学生时代的称谓。

中川尴尬地清咳两声。

司马越过他走向电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我就走了。”

“你会毁了他。”中川道。

他略一驻足。

“不过，你好像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中川的语气再次变得轻松，一如往常，“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司马重新迈开步子，手里尚未点起的香烟不知何时已被捻成了两段。

司马是在病院的地下车库里再度捕获野村的。尽管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挺拔背影的主人。四目相接的时候野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即便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他也只是微微点头，与司马擦肩而过。

“县厅先生。”司马坐在车顶盖上，一把将野村揽入怀中，嘴唇凑上他的耳廓低语，“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司马抬起野村的膝弯，让野村背靠着他的胸膛坐到他的腿上。野村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扭动挣扎。

司马被惹得有些不耐烦，张口咬住他的颈侧，手指伸入西装外套，隔着衬衫揉捏他的乳头。布料的粗糙质感把他折磨得几近疯狂，他想躲开胸前的两手，却只能战栗着在对方怀里陷得更深。

“不行，会被人看到……”野村喘息道，“别在这里……”

“这么害怕被别人看到吗？”说着，司马便在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停车场里亲上了他的脸颊，吓得野村一个激灵，“那就到没人会看到的地方继续。”

“放开我。”野村意识到他在暗示些什么。

“你说，如果别人知道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交易，会怎么想？我倒无所谓，关键是你。”司马不紧不慢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野村侧过头冷笑：“你疯了。”

而后爱抚突然变成了惩罚，指尖猛力掐上乳尖时野村险些惊叫出声。

于是他咬牙道：“再做一次就能结束了吗？”

司马浅浅吻上他的嘴角：“看我心情。”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车库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和逐渐加速的心跳混杂在一起。

下雨了。

野村本以为司马会开车带他去宾馆，所以当车在某个荒郊僻壤的小路上停下的时候他还觉得疑惑——直到司马熄火，下车，开门，钻进他所在的后座，压上他的身体。

“等等……在、在车上？！”野村倏地躲到后座的角落，背靠着车门。

“难道你想在外面？雨还没停就等不及了？”司马笑着解开自己的皮带。同样的男性器官暴露在眼前时野村撇开了脑袋，可下一秒下巴就被毫不留情地抓住，手指扣开齿颊，逼迫他半张开嘴巴。

恶魔又一次攫获他的心脏，伴随着几不可闻的低语：“用嘴。”

野村的目光先是惊异，然后一点点被怒火吞噬。他拼命地摇头，直至司马掐上他的脖颈。漫长的拉锯中，野村先一步闭上了眼睛——筹码握在司马手里，而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赌徒。

唇舌包裹住对方性器的时候他反射性地感到恶心，但齿颊又被紧紧夹住动弹不得，他下意识地用舌头去推拒，此举却使得对方的气息进一步侵占他的口腔。司马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他无暇顾及由是带来的疼痛。欲望在他口中慢慢膨胀，抽插间性器的顶端一下一下顶在他的喉咙口。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其原因是自己正用嘴巴抚慰着另一个男性的下体。腺液和唾液混杂在一起，一部分溢出嘴边，另一部分则在他的呜咽声里流入喉咙。他本能地将腥咸的液体吞咽入腹，因此而收缩的口腔内壁却刺激对方更猛烈地侵入他的嘴巴。

两颊酸痛到极点，两眼也因冲撞而发花。他只能更加卖力地舔弄口中的异物，期待司马可以尽快射出来并结束这场处刑。司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柔地抚弄他的头发，奖赏一般。察觉到司马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野村勉力吮吸起他的欲望，舌苔则重重碾过顶端的小孔。司马终于在他的口中释放了出来。他推开对方的时机晚了一步，不由得被浓稠的液体呛得咳嗽起来。残余的浊液挂在他的嘴边，鼻尖，乃至眼睫，配上他尚未屈服的眼神，足以将色欲和征服欲一并点燃。而司马从不会背叛自己的欲望。

野村被近乎粗暴的动作压倒在了轿车后座，西裤被褪下，又被揉成一团扔到前座。进来开拓的手指一点也不温柔，只是狂乱地寻找着能让他愉悦的那一点。待野村被撩拨得神志不清以至主动献吻，司马才一下子埋到最深，听他毫不掩饰地因痛苦与快感而呻吟出声。

雨滴拍打车顶的声音掩盖了一切令人感到羞耻的叫声与啜泣。

完事以后两人沉默地并排坐在车后座上，呼吸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司马点起烟，将车窗摇下一线，开始吞云吐雾。野村不抽烟，但他熟悉这种气味。

那是司马的气味。

“我先回去了。”野村把衣裤一件件穿好，衬衫纽扣一直系到最顶上那颗——不然就遮不住脖子上的吻痕了。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司马往他脸上吐了个烟圈。

“没关系。”野村抓紧了自己的风衣，打开车门跨入雨中。

野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往哪个方向走。倾盆而下的雨滴模糊了他的视野，浸透他的衣服，衬衫紧紧贴着前胸和后背的感觉不算好，可这种不适感正是他清醒过来的必要条件。

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夜……

反胃感蓦地涌上喉咙，他撑着路边的栏杆剧烈地干呕起来，空空的胃囊却连一点酸水都懒得提供，于是他只能弯着腰维持呕吐的动作，试图挤压一些内容物出来。

然而并没有。

他跌坐到地上，任凭雨水沾湿风衣和西裤。

一把伞静默地移到他的头顶。他抬起眼，看清眼前的人影。

“司马医生……”他念出对方的名字。

“你没带伞。”司马说。

“但这样撑伞的话，你自己不就淋在雨里了吗？”野村指指司马撑伞的姿势——司马将伞全都撑到了野村头顶，自己则沐浴在雨中。

“我无所谓，关键是你。”司马重复了一遍他曾经说过的话，言语中的深意却与上次截然不同。

野村望着司马。

而后他霍地站起身，紧紧抱住司马的腰背。有水滴自他的眼下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怀中颤抖着的肩膀却暴露了一切。

司马伸出手，抚上他的脊背。

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就算被逼到这一步也不会说出一句示弱的话语。

他抓着他的头发，吻上他的嘴唇。

在这个绵长的吻里，他想起了自己落入蛛网的原因。

此后，野村再没有出现在司马眼前。

眼看着司马就要用烟头在烟灰缸里堆出一座小山，中川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你们没被别人看到过吧？”

司马没有回答，最后一个烟屁股被摁进烟灰缸的时候小山轰然坍塌，烟灰落了满桌。

野村刚走进楼道就闻到一股烟味。他不抽烟，市政厅里的同事也少有抽烟的。排除之后他得出了唯一的答案，倚在自家门口的那个身影印证了他的猜想。

“司马医生。”

“发生什么事了？”司马开门见山。

“这话该我问你。”野村扯起嘴角，“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打开房门时野村瞥到司马脚边的烟头，看来他已经等了很久。野村的表情松动了一瞬，但房门还是在他眼前缓缓关上。

司马用皮鞋卡进门板的缝隙：“你家用的是煤气灶还是电磁炉？”

“煤气灶……怎么了？”野村感到云里雾里。

司马举起自己的打火机，在他眼前按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打火机里的油气用尽了。

“借个火。”话音未落，司马便推开房门挤进公寓。

“你最近没去医院。”司马在厨房把烟点燃，没抽。

“我也要工作。”野村道。

“楼下的信箱是空的，最近收过什么信？”司马轻描淡写道。

“没有。”这么说着，野村却不经意地瞟向房间的某个角落。

司马把烟摁灭在水池里，不顾野村的阻拦，三两步走进房间拉开视线尽头的那个抽屉。没有写明发件人姓名的信封里装着照片——都是他们两人的合照，姿势暧昧，动作亲昵。

“被威胁了？”司马问。

“只是被抓住了把柄。”野村从他手里抽走照片，却被司马连信封一道夺了回去。

司马离开后房间里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烟味，野村收好水池和门口的烟头，旋即打开窗通风。这时司马恰好从窗下经过，司马自然不会知道哪一扇窗户是他家的，所以理所当然地，他没有驻足更不会抬头。

野村反倒无缘无故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深秋的夜空里，一只蝴蝶从他眼前飞过，纤弱的翅膀在风中挣扎着，摇摇欲坠。

他没有看到它是怎样跌落在地的。又或许它会和他一样不幸地撞进某个蛛网。

他关上了窗户。

接下来的生活平淡得不值一提——如果办公室里一直看野村不爽的那位同事没有无缘无故辞职的话。那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乖巧的小绵羊，见到野村更是毕恭毕敬，一时也算是桩奇闻异事。

几天后，野村接到了司马的电话。直觉告诉他司马就是这一切变化的缘由，事实亦是如此——应邀来到司马家时他一眼就看到客厅桌面上摊放着的底片和相机。司马在他的眼前烧掉了所有证据，宛如海边沙堡因涨潮而瞬间分崩离析。

等理智归位的时候两人已经滚到了床上，司马吻着野村眼角，后者则顺从地向他张开双腿。

“现在没事了。”司马低声说。

野村闭上眼睛，回吻他的鬓角，却没有应答。

事后司马躺在床上点开电视，野村则走到阳台透气。可惜无论哪个节目都无聊得紧，于是他干脆关掉电视，从床头抓来烟盒与打火机，走上阳台。

司马叼着烟跨进阳台，正要打火，就看到野村背对着他，略微弓着腰，手臂倚上栏杆。他的双眼望向远处的明灭的霓虹灯火，专注而沉静。风吹起白色衬衫的下摆，在清亮的月光下，是半透明的，仿佛——

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一般。

司马跨步上前，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你在干什么？！”司马的言语里难得显现出慌乱的端倪。

野村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怎么了？”

司马定定地望着他，嘴里未来得及点燃的香烟蓦地掉到地上，场面有些滑稽。

野村晃晃手臂：“你抓得太用力了，很疼。”

司马维持着原先的动作，似乎还没有回过神。

野村却被他愣神的样子逗笑了，不是那种例行公事的笑，也不带讽刺或轻蔑，只有纯粹的笑意，连眉眼都温润地弯起来，脸庞的轮廓在月光里显得朦胧而柔和，像个少年。

司马没想到他也有这样朝自己笑着的时候，不由得放松下手里的力道。

蝴蝶忽闪了一下翅膀。

肉体的关系早已越界。但至少趁情感也一并脱轨之前——

野村依旧笑着。

“放过我吧。”一字一顿地，他缓缓说道：“求你了。”

而后，他就这样，低下了向来高傲的头颅。

司马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他的手臂，无处依凭的右手垂到自己身侧，微微颤抖着。

蝴蝶翩翩然逃离他的掌心，翕动的翅膀映着月色，是半透明的。

随后，它就这样，慢慢地，悠悠地，飞走了。

一个人想要消失是很容易的事情——就像雨滴落入大海，没有任何征兆，也不会发出声音。

中川告诉野村，司马去了关西的浪速医科大学研习交流，期限未定。野村看着角落处空荡荡的办公桌，标着“司马江太郎”的立牌都还没来得及拆掉。急救通知响起时中川匆匆走出了办公室，只剩他一人留在司马桌前。

办公桌的台面上仅有一个烟灰缸，空的。他打开司马的抽屉，里面是一包烟，是他常抽的牌子；还有一个打火机，是他曾经见过的样式，是他常用的那只。

野村倒出一支烟，点燃，熟悉的烟味在办公室里蔓延开去。他试着吸了一口，又苦又辣。

天色不知何时沉沉地暗了下来。他抹开窗上的雾气，看见五彩斑斓的伞面在人行道上汇聚成艳丽的河流。

下雪了。

入秋之后天色晚得越来越早，稍微加点班就得披星戴月回家。这天也不例外，不等野村走到电车站，夜幕已经悄然降临。道旁的路灯却迟迟没有亮起，大概是电闸的设置还未根据季节更换作出相应调整。他正想着明天上班之后应该问问是哪个部门负责这事，下一瞬便被人拖进了一条小巷。

暧昧不明的月光下，他看清来人的面孔。

在两人初次相遇的昏暗小巷里，他不顾一切地吻上对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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