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去苗栗，但是前往的其實是比較鄉間的小車站，出了由紅磚砌成的車站門口，學長興沖沖地跑向一輛停在眼前的白色車子。有個黑衣人迅速地離開車輛，搭上一旁的黑色轎車離開。這是怎樣？

「學長？這台車是什麼意思啊，還有剛剛那個人，他是……」

學長打斷了我的話：「我請家裡幫我租來的車子啦，別在意別在意。」

不知道為什麼，這台車讓我有一股惡寒，總覺得在哪裡看過……可是看林虎和克勞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學長又很開心地招手要我快上車，我只能硬著頭皮上車了。

白色轎車一路往南行，下了交流道後一路漸漸轉為山景，我們經過了一座教育館，看起來這裡是個山地的風景區。林虎和克勞在後座，我坐在學長旁邊，學長開車時看起來駕輕就熟，一邊開一邊哼著歌，讓我很意外。「書齊學長，你學過開車？」

「欸……你記得我說過我吃掉的靈魂，我也會得到他的經驗吧？」我點點頭，書齊學長的貓掌在方向盤上輕輕點著：「我吃掉的第一個人不是書齊喔。」他緩緩將車子轉進停車場，然後大家下車後跟著他走上了生態保留區。道路邊的森林已經看起來相當原始，林鳥啼叫此起彼落。書齊學長下了車，指著前方的道路轉角處，旁邊的路燈上貼著一張「阿彌陀佛」的告示……我記得那都是發生嚴重車禍的路口會貼的東西。

「是那裏，第一個吃掉的人是一個司機，他撞上石虎後又打滑，從那裏的護欄飛出去。」

「欸……？」

林虎這時開了口：「小貓，你說的話在吸引靈魂喔。」

「靈魂？」我轉頭四顧了下，其實看不太清楚，但是樹下的陰影中開始感覺得到騷動，樹冠枝葉間的影子裡彷彿有什麼穿越了光線。

「所以我才挑下午來嘛。現在我不能吃靈魂了，真是可惜。」書齊學長搖了搖尾巴，用尾巴尖端指著正想開口的林虎：「別說教了嘛大叔，我只是來回憶回憶的。只是有些東西可能會來干擾，拜託你們了。」書齊難得地，十分認真地彎腰向著林虎和克勞鞠躬。

林虎嘖了一聲，此時書齊學長轉頭不再看著過去的車禍現場，轉而跨過路邊的護欄。在一棵開了小花的樹下，他將上衣脫掉，露出精瘦的上半身，將衣物遞給我，然後彎腰挖掘起來。

「這是……」

「克勞，」林虎此時開口了：「看起來有些不太妙的東西。」

「ku singi sigingane pacay taragalrale.」克勞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句我不懂的話，接著和林虎分別散入樹林，與書齊學長挖掘的位置成三角形，將我包圍在中心。

「林虎，克勞，怎麼回事啊？」

克勞說道：「阿遼放心，我保護你。」

我擔心地看著兩人，暫時是甚麼也沒發生，但是兩貓嚴陣以待的態勢讓我十分緊張。我回頭望向挖掘中的書齊學長，樹根底下被他挖出了個坑，半個身子都在下面了，這一定也是用了甚麼法術吧？

「找到了。」他擦了擦汗，開始小心翼翼地挖掘。

「來了！」林虎喊道：「克勞！」

兩貓的面前地上出現了一道光線，瞬時升起的光壁發出啪的一聲，光壁之外有著甚麼在撞擊著，我看不清楚，似乎是一大堆東西在推擠著光壁，光壁發出了劈哩趴啦的聲響，但我完全看不懂外面的東西。我仍然看得到樹林外的馬路，但在光壁之外，某種存在的邊緣會扭曲光線，像是一團大熱天柏油路上會出現的游離。

克勞舉起了手，一團閃電浮現，他將之拍在光壁上，一串電光蔓延出去，一瞬間看見了電光流過透明異形的輪廓。

當電光逸散在樹影中，外界的異物都消失了，兩貓身前的光壁也退下來，騷動已經完全平息，過了一會兒，林鳥又啼叫起來。

「阿遼，你看。」書齊此時已經起身，懷裡抱著一團東西，髒髒的卡滿了泥土。我大概猜到是什麼了。他拂開表面的泥土，懷裡抱著那蒼白的骨架來到我眼前。「這是最初的我的屍身。」

一具石虎的骨架在他懷裡，書齊以一種穿越了時空的懷念凝視著它，午後的陽光穿過林間灑落，照在空洞的髑髏中。

「對人類來說這只是一條小小的公路，但是對動物們來說則是死亡公路，」書齊學長帶著我們一起走進山林，順著綁著繩索的山路前進，懷裡總是抱著那具石虎的骨骸，「我能凝聚起來的契機就是牠，死於第一次的狩獵，在樹根下掙扎著吸取最後一口氣時，還想著自己狩獵的方式，是哪裡做錯了。」

「隨著路殺的動物越來越多，有個神注意到了這件事。」

我辛苦地抓著繩索往石頭上攀登，好在有林虎和克勞的幫忙，他們總是能先上去拉我一把。書齊學長抱著骨骸，完全靠靈巧的平衡感在往上跳，他穿過了繩索，在步道外頭望著我：「抱歉阿遼，現在沒法幫你。」

「沒關係……」我重重喘著氣：「能幫到你就好。」

他搖搖頭，繼續說道：「有個土地公收容了這些靈魂，我說過的故事不是信口胡說的，祂沒有人祭祀，只好收容這些路死鬼。」

我們離開了主要的步道，沿著獸徑前行，路越發難走。林虎看起來越來越擔心，後來實在太難走了，克勞乾脆一把將我撈起來，抱著我往前走。直到脫離了森林，書齊學長站在一個小小空地裡，眼前有一棵枯老的大樹，樹下有座小小的，頹圮的廟，只是以磚塊砌就。

我彎下腰來看，裏頭連神像也沒有，只有一顆石頭，石頭後方牆上壓著紅色的布，看起來沒有人維護，已經破敗不堪。

克勞發出咕噥聲：「不是漢人，是山下人的神。」

「漢人不就是山下人嗎？」

克勞搖搖頭，但似乎也說明不出來，他抓抓頭，然後說：「沒神。」

「因為被我吃掉了。」書齊學長將骨骸放在廟前。這座廟連香爐都沒有，如果不是有個屋頂在，可能根本不會被看成是廟吧，但是書齊學長看起來非常崇敬。

「這孩子死在油桐花樹下，於是這棵油桐花樹下的土地公收容了它。在我吃了人以後也沒責備我，在我餓到想吃了祂時也沒反抗我，那時候我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好餓，好想活下去。」

「如果不是林虎給我的正氣，我不會對這件事有罪惡感，這就是妖與神的差異，神是人類拜出來的，妖是人類殺出來的。照理來說，土地公他完全可以趕走我。可是就連祂被我吃掉時，也只是說，這樣也許還不錯。」

書齊學長拿起一邊的落枝，撢了撢石頭上的灰，接著照顧起石虎骨骸，小心翼翼地清除骨骸間的泥土。

「咦？」書齊學長從骨頭間取出了一小塊閃亮的東西，大概比小指甲尖大不了多少，一端是紅色的，另一端是透明的。

「這是什麼？」我問道，那看起來不像是石虎身上應該會有的東西。

「……我想起來了。」書齊學長愣愣地望著那小小的東西：「是發報器。」

「咳，小貓。」一旁的林虎忽然出聲，指了指石頭廟上方的枯樹。

「……開花了……」

在不知不覺間，枯去的老樹竟然綻放起了油桐花，降在我們的頭上。書齊學長接住了一朵小小的桐花瓣，呆呆地看著老樹。只在這小小的林間空地裡下的五月雪像是真的在降雪一般，飄散在這山頭密林中。

「書齊學長。」

「阿遼？」

「不要哭。」我從後方抱住他。

「不會的，最喜歡跟阿遼出門了，怎麼會哭呢。」他拍拍我抱住他的手臂，「我想起一件事，有個人必須去見她。就在這個山區進來前的教育館。」

因為實在懶得再爬下山了，克勞找到了靈道，我們直接穿過了靈道，抵達山腳下的教育館，我好奇地看著周遭的告示，有一張海報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似乎寫著所羅門王的指環的字樣。

「阿遼，過來過來。」我還沒讀完，書齊學長就喊著我招了招手，他沒有走進教育館，而是從外面繞道，來到一間教室的窗戶旁邊。

「怎麼了？」

「我不想直接進去，」書齊學長的指尖玩弄著那小小的發報器，被他的肉球摩擦過後，發報器在陽光下發出了晶亮的光。「如果我以一個人類的樣子在她面前盯著她看，她也會很奇怪吧。」

「裡面是在上課嗎？我聽不太清楚……」

「來，」林虎這時靠了過來，一手摸著窗戶，一手撫摸著我的耳朵，毛茸茸的肉球讓我十分舒服，「聽見了嗎？」

聽見了，裡面正在進行著演講。「……趁石虎還存在，盡量讓牠們不要再減少下去，不只是追蹤，還要做到真正的保育。」

書齊學長靠在牆上，似乎失去了力氣：「我懂了，為什麼最初成為我的石虎會有這樣失落的思念……牠想起了這個人。」

裏頭演講著的老師說道：「每次講到這個就……很難過，某些野放的個體幾乎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感情很深，可是當我最後再看到牠的時候，撿到的卻是一具屍體。」

「但是我卻沒見到老師最後一面。」書齊學長撥弄著發報器，「這就是克勞你說的，失落的思念。」

克勞在一旁沒說話，我猜他還在試圖理解是什麼意思吧，我把他拉過來一起聽裡面的人演講。

「從一開始做石虎研究一直到現在，幾乎就是不斷看著牠們死掉、不斷撿屍體，大概沒有一個做研究的人會忘得掉這些事情。」

「我想告訴她，這個成為我的石虎很謝謝她。」書齊學長的手碰著窗，無法跨足人類世界的界線。「我想這才是為什麼我能夠認同林虎告訴我的，要學會去愛著人類的原因，我的石虎已經先學會愛她了，然後成就了我能夠愛上你。」

「書齊學長……」

「我忽然覺得好像滿足了，這是為什麼呢？」書齊學長看著窗內，玻璃反射的七彩的晶光照在他臉上，書齊學長摸著自己的胸口：「林虎的正氣一直沒辦法拯救的那部分說，牠願意原諒了。」

「書齊學長，」

書齊學長閉上眼睛。然後我看到油桐花瓣在風中揚起。

「書齊學長！」

「幹嘛，你以為我會就這樣超渡了自己嗎？唉唷阿遼你怎麼哭了啦。」

我愣愣地看著他，然後揉了揉自己的臉：「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書齊學長笑著說：「是啊。」臉上還掛著兩行淚。

「不要嚇我，我差點以為你要走了。」我走上前抱住他：「我喜歡你，不要離開我。」

「在你趕我走以前我都不會離開你的唷。欸，你看。」

我和三隻大貓抬起頭，連教室裡也發出了驚嘆的聲音，有人打開了窗，探頭出來。

「整座山都開花了。」

「是油桐花。」

我看見書齊學長轉頭望著也探出頭來的老師，眼中充滿了懷念。

「回去以後，我要把這個做成耳環。」他轉頭看向老師，老師並沒有看到他：「老師啊，看到油桐花要記得想起我，這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我拉了拉書齊：「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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