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雨下】

唰──！

『你這不肖子，我們顏家沒有你這個孩子！』

『你什麼時候才要去看醫生矯正你那骯髒下流的病？』

『我真希望從來沒生過你，你這……』

朦朧之中，腦內浮現出了很多畫面。混雜、凌亂、無秩序。對我來說，除了感受強烈的怨恨，還有很深沉的悲傷。

那又怎樣？

「！」猛然睜眼，我從床上甦醒過來。

每次吞掉一個人之後，都要花一些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畢竟，被我消化的獵物，他的記憶、性格都會成為我的一部分。有時候這些糾結的思緒會成為我腦中迴盪不去的細語，但絕大多數的資訊，都是讓我更進化，更方便狩獵的道具。

我就是這樣子活過來的。

為了下一餐，為了吸收更強的靈力。我才從這位外表看似陽光燦爛，內心卻是充滿憂鬱悔恨，最後居然在住所內了結性命的青年身上吸收了他的靈魂。

我真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人類會傻到要了結自己的性命呢？

不過也好，反正我無法從生龍活虎的人身上奪取靈魂，自殺也省得我方便。

從窗透出的天空已經反射出魚肚白，我伸個懶腰從床上醒來。隨手套上了一件大紅色的無袖運動背心，也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運動短褲。看了看日曆上，今天的日子寫著大大的『社團成發』。

是時候去接近獵物了呢！

我照了一下鏡子……鏡面那一頭有著一臉毛絨，眼神一臉就是不悅。綠色的眼睛在暗光下發出有點邪媚的光芒。說實在的，我不喜歡我自己的長相，尤其是那綠色的眼睛，從瞳孔中透出的深邃讓我覺得沉重。不過算了，反正其他部分毛絨絨的部分，就是我的優勢了。如果是阿遼，他看到額頭上兩道白白的條紋，還有這俏皮可愛的耳朵和尾巴，一定會愛上我吧？

在鏡子面前稍微調整一下自己的表情，一掃起床時的那張臭臉，我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嘿嘿！就是這樣，這樣的笑容才是阿遼心目中的顏書齊學長啊！」

＃＃＃

唰──！

『肚子好餓……已經好幾天都找不到吃的……』

『好痛……好痛苦……媽媽……為什麼……』

『都是你們的錯！都是你們的錯！』

不要靠近我──！

「！」

一片漆黑，我發著綠光的眼睛張開，我發現自己往半空中伸手著，尖銳的爪子已經張開。仔細一看，這裡不是顏書齊的房間。我人在地上，這算是……打地鋪嗎？

一旁的床上，被窩裡起伏的鼾聲。我知道那是阿遼與那隻原住民雲豹窩在一起。

切……看起來真溫暖。那本來應該是我的位置欸！

可惡，看我偷偷掀開他們的棉被，惡作劇一下！

正當我偷偷從地舖爬過去，伸出手來時……

「嗯咳……」

一聲粗啞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往後看，書桌上一具龐然大物，一對明燈般的亮眼直逼著我。虎爺沒睡，宛如佛堂中的神像，以打坐的方式坐在書桌上，俯視著我和阿遼的床。雄偉壯碩的他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座高山，氣勢一逼立刻讓我嚇得把手伸回來。

我不喜歡那種充滿正氣的眼神……我也討厭被俯視……

「怎麼了？小貓？」

「哼……想上廁所而已啦！」我連忙站起，往阿遼房間的浴室走去

一邊小解，我嘆了一口氣。

雖然我知道強大的靈能力者身邊多少會有一些保護，但……同時有兩隻靈壓這麼強大的守護神和神靈在阿遼身邊是怎麼回事啦？

就在我甩甩我的小書齊時，才一轉頭……

咚──！

「慢著！」是虎爺？那傢伙，居然穿牆過來進浴室了？等等！他該不會剛剛都在偷看我尿尿的樣子？還虧這傢伙是虎爺，居然偷看別人尿尿？他現在用一隻手壓住牆壁，龐大的身軀帶上強烈的壓迫感，就這樣俯視著我，害我只能依靠在浴室的牆上，壓在他的陰影之下，看著他那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慢慢朝我逼近。

等等……

這就叫做『壁咚』嗎？

「怎麼？大叔你也要上廁所？」我發出輕挑的語氣，明顯帶著不屑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可從來沒聽過石虎當上虎爺的？」虎爺

「我就跟你說我們苗栗那邊比較特別了！你沒在聽嗎？」

「就老實說吧？你如果那邊有信仰上的困難，再怎麼說應該要求助於當地人。再不然，我也可以想辦法連絡當地的虎爺讓……」

大叔講了一大堆落落長的話，在我耳中就是想要趕我走的意思……你想得美！

「大叔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直說了，那個原住民也好，你也好我不希望你們靠近阿遼。特別是你！」

「這是大叔你的佔有慾嗎？」

「隨你怎麼說……小貓。我從小看阿遼長大，他是個溫柔的孩子。他不懂得去拒絕別人，也從沒想過去傷害別人。你一定不會知道，你們的請求對他而言是多大的困擾？」

「是嗎？」我回嘴著，雖然我的內心面對虎爺還是有點害怕，但我可不會輕易認輸

「而且，我不喜歡你的眼神。」

「……」然而這句，我卻沒回嘴……

「我從來沒看過，眼神帶著獵色的虎爺……還有你身上的妖氣，顯然你以前……」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但說什麼我也不准他說！

「不准你批評我家福德，虎爺！就跟你說過了，我身上的力量已經所剩無幾……」我撒謊著，語氣流利順暢。我不否認我的道行輸你虎爺，但是就生存的狡猾和話術，你還差得遠呢！

「你說我像妖怪，我無法否認。但是大叔，不會放棄的，我會努力，讓阿遼幫我！而且……」

「什麼？」

「我要洗手！上廁所完要洗手啊──！」

唰──！

『因為我超級可愛對吧？哈哈……』

『阿遼，你在跟空氣對話喔？』

『肚子好餓……肚子好餓……肚子好餓……』

這幾天和阿遼與家裡的兩隻大貓相處下來，腦子裡多了些沒用的記憶。阿遼他，真的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即使在我們三個各種感情攻勢的半推半強迫之下，他都會盡量說服安撫我們，甚至在想能夠讓我們三貓都能顧及的選項。有人說這是優柔寡斷，我認同……但我不討厭……這樣的阿遼

我甚至能理解，為什麼這個身體的前主人，會被這個新進學弟吸引住了。

每當阿遼對著我說話時，他在我的眼中幾乎是可以發出光芒的！

連他的靈魂……也是呢！

正是因為這樣，我不想要把阿遼讓給任何人！

於是，到了周末

「所以……阿遼，可以跟我約個會嗎？我們去逛街嘛──」

就是這個，約會！這可是我天大的好機會呢！甩開那兩隻電燈泡，我終於有可以獨佔阿遼的時間了。

「阿遼，今天就帶我出去逛逛吧，我也想看看外面現在是什麼樣子？」虎爺拍拍阿遼的肩膀

「跟我……」雲豹拉著阿遼的手

喂？你們兩個……不要打擾我和阿遼！

看著阿遼左右為難的表情，真是有點不爽！有什麼好猶豫的，他們可都只是靈體，我可是才有辦法跟你有說有笑去玩的人欸。再怎麼樣也是選我吧？

「等等等……」看著阿遼揮開雲豹的手我一瞬間還以為我有點希望。但接著……阿遼轉向那隻雲豹開始問了……

「所以，你說要跟你出門，到底是去哪裡啊？」

「……跳舞」

「跳舞？為什麼啊？平常社課跳得還不夠嗎？今天是周末耶。」

「教學。」

「咦？為什麼啊？阿遼跟我去逛街啦──」

「逛街哪天都可以逛吧？我想看看他到底想找我幹嘛。」

「這會比逛街有趣嗎？」

「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逛街……」

「為什麼？」啊……我錯了，難不成阿遼有人群恐懼症？

「阿遼你這樣會沒朋友喔。」

「我是阿遼社上的朋友阿，陪我逛街！」聽虎爺大叔這麼一講，我不放棄，繼續纏著阿遼

「不要！」阿遼居然用這麼簡潔有力的話打斷我！

「嗚──！哼！阿遼不陪我的話我自己出門──！」說完我用我自己想也想不到的速度抓起書包和手機立刻奪門而出。我不管啦──！

可惡……

難不成阿遼不吃可愛系的嗎？

還是那種無口帥哥才是他的菜？

嗚……混帳……

下次要用什麼名義帶阿遼出去玩不會被打擾呢？

溫泉？賞花？

啊啊──林天遼！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的！

＃＃＃

唰──！

『他們說無論我在外面怎麼樣，至少我得和他們安排的人結婚』

『他們不希望我跟你一起住啦。我是不懂問題點在哪裡……』

『嘿嘿，我知道，不過我還是沒辦法跟家裡抗爭……』

人類，還真是麻煩。每當換一個新身分，我都要重新適應。我還以為這種習以為常的事情，我一下子就會習慣了。不過看來這個身體的家族比我想像的還複雜，清明連假時真的被整慘了。最後乾脆搞失蹤，讓他們擔心一下也好。

不過，阿遼居然靠著虎爺，帶著克勞跑到基隆來找我，這倒是我沒想過的事情。

我沒想到……阿遼居然笨到這個程度

看不出我是故意失聯嗎？

居然就這樣自己跑過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說什麼擔心我、怕我出什麼事……

根本就是我的大好的機會……

不過，因為克勞和大叔的阻礙。我還是沒有機會和阿遼獨處，明明都有機會的……可惡──！

「書齊？要吃嗎？」我聽到雲豹的聲音？

「學長？」

「！」我想可能是記憶又出現混亂了，我不知道以這樣的姿勢停著，像是在滑手機的樣子定格多久。糟糕，拿著薯條的克勞和吃著漢堡的虎爺之外，阿遼也注意到我的樣子，我到底被他盯著多久了？該死！

「學長？你怎麼了？」

「哈呼……沒……漫畫都不更新真的很無聊。」

「居然能在吃飯時恍神，很不像你喔學長？」

「那是因為阿遼不跟我回苗栗啊，我難過得都恍神了……」

「小貓你自己不是說過不要給阿遼壓力嗎？」

「你看啦！阿遼，虎爺欺負我……我更難過了……」

「學長，除了我去苗栗以外，沒有其他的辦法幫你嗎？」

「這……」阿遼放下手中的筷子，眼神熱切地盯著我

我別過頭去……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之後，我就是不想直視阿遼的眼神。散發出那種純真天然的氣質，讓我真的很受不了。就像……他家那隻虎爺一樣，莊嚴神聖。

真令我嘔氣……

明明就是這麼可口的靈魂……我現在居然想跟他保持距離。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但我是不會放棄的……

唰──！

『學長你穿這麼少不會感冒嗎？』

就是那個眼神！那個聲音……明明只是個人類……

『等一下，學長，你說離開是怎麼回事？對我影響都很大啊！』

我討厭那種樣子！你太容易上鉤了吧？你是純真到什麼地步？

『你擅自跑來我家也一個月了，已經不只是朋友了。要是你真的要走了，我希望你真的跟我說一下是怎麼回事……』

阿遼的話，聽起來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總是讓我肚子火辣辣的，令人噁心。

『就算不能久住，至少暑假去幫忙一段時間，如果我每周末都去幫忙會有幫助嗎？』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要你的憐憫！

『如果你有信仰，是不是就不用變回妖怪了？我答應你，我可以讓你和虎爺一樣，在台北幫你建廟，讓我成為你的信徒，你就不會消失了！』

又提到那個大叔……還有那個雲豹……都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打亂了我多少計畫。每次跟他們一起出去時，都要維持著顏書齊的原身分來和他們相處。那種感覺，我討厭透了……陰暗的身體裡面聽到他們笑聲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只要阿遼……

我只要阿遼……

我……

「學長？」環繞著遊樂場吵雜的聲音。我看見阿遼握著我的手，他的體溫，另我覺得有種心理癢癢的疙瘩感。我連忙抽回手，擦掉我臉上『演出來』的眼淚

「哈哈……阿遼，我真的好開心……你真的關心我，在乎我。」

聽著阿遼的安慰，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但我的身體僵直在原地……久久不語

如果我一開始能是好妖怪……

或一開始是真正的人類……

唰──！

『跟我約會啦！』

『學長為什麼要跟我交往？這和復興苗栗小廟的事情沒關係吧？』

『因為，我喜歡阿遼啊！』

『我喜歡阿遼啊！』

『喜歡阿遼啊！』

『喜歡阿遼！』

『喜歡……』

許久……

我終於開口了……

「你可以來我家一趟嗎？」

唰──！

『肚子好餓……肚子好餓……肚子好餓……』

『這不是在稱讚你！不要開玩笑了學長！』

『而且，我不喜歡你的眼神。』

『書齊。煩惱？不開心？』

『學長你真的有要幫我抄筆記嗎？』

『小貓你不要隨便打擾阿遼上課！』

『噗！大叔你真的沒吃過漢堡嗎？』

『漢人的神……找麻煩……』

『緋聞就讓他們傳啊？又沒關係』

『我真希望從來沒生過你，你這……』

『都是你們的錯！都是你們的錯！』

停止──！

為什麼？

我從來沒有這樣過，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思緒會變得這麼混亂？我的頭好痛……

『肚子好餓……肚子好餓……肚子好餓……』

和阿遼走在路上，氣氛有點尷尬。我只自顧自地走在前面，阿遼好像在後面在說什麼……但我沒有聽進去。

「開始下雨了呢？」我緩緩地說著，臉上開始沾著雨水

溼答答的雨滴沾濕了我的毛髮，我不喜歡……會讓我想起那段躺在馬路中間，仰望著天上掉下來的白雪……身體動彈不得的記憶……

唰──！

『肚子好餓……肚子好餓……肚子好餓……』

『殺──！』

不對不對不對！這是……剛剛那是什麼？

時間凍結，一瞬間……我看著一台白色的轎車從身旁緩緩滑過。興奮、刺激，一股有如狩獵般的見獵心喜，那是我每次發動能力後，帶著一種快感和愉悅。彷彿野獸般的狩獵本能，將獵物緩緩地誘到獵場，偷偷地引著獵物……引著他們邁入死亡的盡頭……

朝著……阿遼的方向……

一切彷彿進入慢動作

唰──！

『阿遼，跟我約會嘛！一起去逛街──！』

『噗！阿遼你該不有反應吧？』

『你原來有幫我洗好啊？謝謝阿遼！』

『阿遼原來你真的關心我』

『阿遼，我真的好開心……你真的關心我，在乎我……』

『我──喜──歡──阿──遼──啊──！』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我的力量，要殺掉我的獵物了！

我要吃掉我的獵物了！

令人興奮、令人期待！

但……

為什麼？我留下眼淚了？

不要！我怎麼會哭了？我不要這樣啊──！

「阿遼！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在馬路對面，失控地放聲大叫！

『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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