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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全本) - 1,2

[db:作者] 2025-07-13 22:26 5hhhhh 7160 ℃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那离破败的县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乡和这里不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两人沉默了下来。大巴车转弯减速,驶进了一片大院。车门打开之后,招工的年轻人疲惫但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车吧。」还没有离开车门,尔童就听见绵延不绝的,沉闷的嗡嗡声,仿佛无数昆虫同时拍打着金属的翅膀。这声音是从厂区内那栋最大的建筑中发出的,尔童觉得这栋六层的车间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放大了很多倍的绿皮车厢,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气势俯视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们鱼贯离开大巴车,但还是有一个声音说道:「这里太偏了。啥都没有。我不做了。」尔童看向身后的车厢,一位染着金发,戴着耳环,穿着黑色带骷髅头的紧身外套的年轻农民工正满脸不高兴地说道。他看起来比尔童还小,让人怀疑他是否满了十八岁。

  年代不同了。尔童想。新一代农民工有很多都是独生子女,生活条件也比几十年前好,所以比他们的父辈挑剔得多。面前这位杀马特贵族很显然是必须生活在热闹繁华的市区附近的。

  「当然,这是双向选择,不会强求的。」招工的年轻人的平静有些刻意:

  「那麻烦你在这边等等。一会儿我带别人参观完了,这车会送不愿意留下的老乡回火车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带着随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车上吧,——丢了我负责。」

  尔童跟在他身后走向车间大楼。进门之后除了像突然揭开盖子一样轰响的声音,还有扑面而来的金属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有人马上咳嗽起来,还有两三个人停下脚步:「在这里上班?我们不做。这味道受不了。」招工的年轻人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你们也回车那里等吧。」

  尔童没那么娇气,而且他看到车间内出来了几个戴口罩的工人,拉着的拖车上堆着几乎直到天花板的货物。这气味可能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没事了。他只是看向柳叶般的眉毛绞在一起的素琴,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姐,没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摇头:「哪里有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事给我们做。」

  尔童同意她的说法。如果这么点气味就让他们止步,那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他们继续前进,在经过车间大门内保安的桌子时,招工的年轻人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把袋子里一颗颗亮晶晶的东西倒在手里,转向尔童他们:「这就是我们工厂的产品。」

  尔童注视着那些比泡开的饭粒大不了多少的,长长的金属颗粒,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招工的年轻人随即拿出手机,指着手机侧面的金属按键,笑道:「就是这个。」

  原来手机按键单独看是这样的。尔童好奇地看着那些颗粒,而招工的年轻人表情颇有些自豪:「我们厂,就是富士康这些手机代工厂的供应商。」他拨弄着那些颗粒:「这个,是苹果五代的边键。这个是三星的……」尔童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这家偏僻的工厂竟然会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品牌的部件供应商。虽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国产的杂牌手机,但能近距离接触这些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伴随着年轻人的介绍,他的思绪也天马行空地乱窜起来。他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报道,中国已经生产出世界一半的轻工业产品。这是继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后的另一个奇迹。那个奇迹是祖辈们的功绩,而这个奇迹他却是创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员。他有些自豪,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生产的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东西被装上手机,塞进集装箱,漂洋过海,出现在约翰内斯堡,斯德哥尔摩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最后在一双双黑色或者白色,细腻或者粗糙,柔润或者干枯的手中轻快地起舞。

  这让他莫名的激动。

  年轻人把样品装好,再次走向车间内。第一层的门前站着两名保安,手中拿着尔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机场安检时使用的探测器。年轻人站到一名保安身前,举起双臂。那名保安一边随意地用安检器在他身上扫了两下,一边看着尔童他们笑道:「今天又只来了这么点人啊。」

  年轻人苦笑着摇头:「过了元宵节应该好一点。——他们就不用了吧。」「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声音:「不要乱碰东西,绝对不许拍照。」这么严格的检查当然有他的道理。尔童理解。那种小小的金属颗粒恐怕一把就能抓起几百颗。而且很容易夹带。但这次他有些失望,因为刚刚还期待着第一次被安检器扫描。即使他和素琴没机会坐飞机,至少也能挨个边。

  「在这里上班进出都要过安检。」年轻人带着他们走向保安身后的门,语气有些严厉:「下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别把产品掉进自己口袋里,不然就说不清了。」

  没关系,这些是应该的。去年的厂里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东西回去,从包装袋到电源线,从扫厕所的阿姨用的洁厕精到产品上的铜螺丝。尔童实在看不过去,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刚才看到的那些手机部件,抓一把就会给工厂带来很大的损失。尔童一边想,一边进了这一层的车间。马上,一直回荡在空气中的嗡嗡声有了细节和层次,空气压缩机的呲呲声,排风扇的呼呼声,金属碰撞和摩擦的声音,气动螺丝刀和机床主轴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永远也不会平息,述说着这里的紧张和繁忙。

  与此同时,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也更重了。但年轻人在入口内一侧的墙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发给了他们。尔童赶紧戴好,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回头看一眼素琴,她扭结的眉毛也终于再次舒展了开来。

  接着尔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车间很高,很宽,而长度更是惊人。虽然这大白天也亮着一盏盏白色的节能灯,但灰暗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机床,以及一样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线吸走了一样,让尔童感觉距离遥远,空间广阔。站在这车间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尘土。

  然后他们就在年轻人身后,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机床。这些机床外形大同小异,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机,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而是涂着灰扑扑的防锈漆,机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门子之类的铭牌。只有一半机床有工人操作,另一半还在沉睡。而开着的机床只有三分之一关闭着屏蔽门。

  这些门户大开的机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转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着模具上的金属坯。从一个喷头里喷出乳白色的冷却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触的地方,溅起细细的水珠,并且向屏蔽门外喷吐着一股股白雾。

  尔童有些吃惊。虽然他没有开过机床,但也知道这种不关屏蔽门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飞溅出来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雾,还很有可能夹杂着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这是常识。至少是农民工该有的常识。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时候,可能还有成块的金属飞出来。那样更危险。屏蔽门就是为了阻挡这些危险的。尔童注视着每一扇屏蔽门上都有的鲜红的警告:严禁在屏蔽门未闭锁时启动机床。若联动系统故障,请立即停机检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对这警告视而不见。他们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带着口罩,而且都像是当墙上「噪音有害,请戴耳塞」的标语不存在一样。

  「就是这活。」年轻人在一台机床前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尔童他们大声喊道。尔童好奇地看着操作机床的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装一侧已经被屏蔽门中喷出的雾气染湿,还覆盖着一层金属碎屑。他正熟练地一只手从机床内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只手同时把准备好的未加工模具放进机床内的底台上,压紧空气阀把模具锁死。接着拉上屏蔽门,按下「开始运行」按键。接着工人没有去观察机床的运行情况,而是拿起工作台边的气动螺丝刀,扭下刚取出的,湿淋淋的模具上那两枚固定螺丝,把模具一分为二。最后他从公模和子模中间倒出加工好的金属条,把金属条飞快地在一只托盘内的格子上整齐的摆好,又再次把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属胚装进倒空的模具,用螺丝把公模和子模锁紧。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终于站直,打量了云涛他们一眼,眼神疲惫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气的时候,机床发出叮的一声,主轴停止转动。那位工人便再次重复起这遍流程。这一整套复杂的动作,他只花费了两分钟左右。

  我能做。尔童想。他仔细看了看机床的控制面板,上面的单词他甚至有小部分还认识。他看懂了主轴转速是每分钟两万转,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耗时是两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动的,即时显示的,刀具的XYZ坐标以及运程,看到了紧急停止键,看到了刀具复位键和微调键……如果技术员的工作就是调试和维护这些机床,他有信心胜任。

  年轻人再次举步向前,尔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为一台机床更换刀具。

  隔壁机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术员!技术员!我机器又报警了!」「我就来!」那位技术员回答一声,便把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同时打开主轴让它空转,并仔细注视着刀具的运行。

  果然是这样。技术员就是负责这个的。尔童满怀信心。他开始憧憬未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就在一楼的车间内转了一圈,数百台机床与数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模一样的工作。最后他们回到门口,年轻人问道:「怎么样,谁有什么问题?」一位两鬓斑白,神情畏缩的瘦削男子嗫嚅着问道:「我没什么文化……这些机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轻人笑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几知道不?认识ABCD二十六个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连连点头:「这些个,还能行。」「那就行了。我们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们自己了解机床。

  有技术员专门负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手:」还有谁有问题?「」这事有点不安全吧……这机器看着很容易伤人。「另一位三十来岁的健壮男子问道,他是这批人当中唯一一个比尔童个子高了少许的。

  「我们厂去年全年只发生不到十起工伤事故。」年轻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砖,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针脚蜿蜒的伤口,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也是,我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于是不再有人提出问题。年轻人又问了一遍,便带着他们走向车间出口:

  「我们去看看生活条件吧。」

  生活条件其实比尔童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还要好。明亮而干净的食堂,比去年的工厂那阴暗肮脏的食堂可谓天壤之别。厂内就有医务室和小超市,宿舍下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楼则可以用投影机看电影,当然屏幕很小。还有台球桌。至于宿舍,确实是崭新的,还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让尔童满意的,不是宿舍墙边的高大的储物柜,不是风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个人就有两间卫生间,卫生间还安装好了淋浴喷头,年轻人说将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也不是通风和采光都无可挑剔的阳台,而是每一张床位边都有一个插座。

  再也不用担心给手机充电的问题了。去年那厂臭虫横行的老旧宿舍里,可是八个人只能公用两个插座,还不允许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为了手机充电的事情舍友们都会发生纠纷,三天两头就有人为了这事打架。后来尔童和素琴出去租房子住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今年尔童当然也会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还是要在宿舍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素琴,尔童简直觉得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们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车边集合时,只有一个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轻人让他们考虑商量的时候,尔童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姐,在这做段时间试试吧?我觉得那技术员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当质检,总比在流水线上强!好不好?姐?」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童童,我们是农村人,应该脚踏实地,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城里人,哪是那么容易的。新闻上不是有专家说了吗,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当城里人。还有很多城里人不是现在流行什么回归自然过农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尔童想。那些所谓的专家歧视农村人的言论他也听过,他只能说这种人也能当专家简直是笑话。至于所谓的回归自然什么的,他只想问问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愿不愿意互相交换生活,愿不愿意过离最近的医院二十公里山路,一个星期才能赶集一次买东西,小孩上学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中翻越三座山头的生活。

  如果有人愿意和尔童交换,尔童谢天谢地。

  尔童只想出门就可以坐车,走几步就有学校和医院,随时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超市,还有整夜不灭的灯火。他做梦都想住在城里,当城里人。

  但他当然不会和素琴争辩,而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搭在素琴圆润的肩头上,看着她好看却满是担心和疑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实过吗?就是现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这些,这家厂也不错,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当技术员的机会,干嘛不试试。我知道当了技术员也离城里人差的远,但是总比普工强,对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点,想我像爹他们那样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尔童趁热打铁:「我总得出息一点,最少将来要当个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会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就你还想当主管呢。那些主管都是大学生。」

  尔童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再哄她几句,素琴却收敛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童童,这家厂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应该也是个能踏实干活的厂,没什么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当技术员,姐心里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尔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担心,你总想当城里人想太多,会忘了我们的本分,不肯踏踏实实地打工,最后变得东方叔和美珍姐他们一样。」

  尔童吃了一惊。没想到素琴竟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先问道:「东方叔是去年枪毙的吧。美珍姐,她又是怎么回事。」

  素琴摇摇头,表情有些悲伤,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总说要做城里人。前年就不肯再进厂打工。去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几年了。」

  尔童一时无言。沉默一阵之后,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素琴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会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里人,我也是踏踏实实打工,一步一个脚印地爬进城里。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机会小的可怜,做不了也没什么抱怨的,不会去胡作非为。就是我还年轻,现在总该试试,老了才不后悔。」「嗯。」素琴总算微笑起来,看着尔童轻轻点头:「我信你,童童。」于是尔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轻人面前,一起回答道:「我们在这里做。」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那你们填一下这个表,准备面试,体检。体检完了分宿舍……」

  当一切办理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黑。尔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楼下,然后拉着行李箱走进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带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口:「你自己挑张床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尔童就听到小苹果的歌声,接着他目光一扫,看到这宿舍还剩三张上铺空着,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会住太久,尔童也不挑剔。交了十块钱押金拿到钥匙之后,宿管便离开了。尔童则拉着行李箱,走进这间他将要暂住的地方。

  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和舍友搞好关系才行。尔童放下行李箱,没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烟,走向右手边的下铺上坐着的那位头发花白,颧骨和鼻尖通红,正捧着一瓶白酒边喝边打量尔童的老工人,笑着递出一支烟:「大叔,好酒兴啊。」

  老工人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向尔童递来酒瓶:「老乡来一口?」

  尔童赶紧笑着摆手:「哎呀,我年纪轻,喝不了这个。」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动拉话道:「小老乡哪里的啊。」

  随意浅谈几句之后,尔童转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间那张公用桌子上,正拿着纸笔专心研究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的黑瘦工人,一样递出香烟:「我新来的,老乡请多关照。」

  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不肯抬头。尔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却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马1猴3之类的字样。他明白过来,笑道:「老乡研究六合彩呢。」

  对方总算抬起头来,尔童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非常邋遢,头发蓬乱,发根里还有金属碎屑,衣服也肮脏无比,似乎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兴奋,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闪闪发光:「老乡也买这个啊?」尔童摇头,随口敷衍道:「我年纪轻,不敢玩。玩这个要被爹骂的。」对方顿时意兴阑珊,再次垂下了头。尔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块。」对方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个老乡的内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奖。等我中了,也在城里买车买房,当城里人。」「大哥你这么专心研究,肯定也会中。」尔童不忍心打破这份希冀。

  「哈哈,这都是看运气,看运气了。」对方总算主动和尔童谈了两句,然后又再次扑在六合彩上面。尔童也知道他现在肯定心里只有这个,于是悄然退开,走向最后一张上铺上躺着的工友。

  小苹果的歌声就是他枕边的手机放出来的,虽然歌声响亮,但尔童正想递出香烟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赶紧吞回打招呼的话。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侧脸白净而细嫩得像女孩子,与其说帅气还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脸色有些发虚的感觉,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于是尔童不打扰他,转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张床边,开始收拾起来。

  除了小苹果的歌声,宿舍内再无其他声音。尔童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床和储物柜,拿出换洗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当他洗完澡洗过衣服回到宿舍时,却看到那位睡觉的工友已经爬了起来,正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还喷了发胶,身上也换了一套相当高档的休闲西装,实在称得上一表人才。

  尔童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他答应一声便跳下床,对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家伙满脸得意:「田记士多的老板娘。」

  「你娃娃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吃的下。」老工人叹气:「你年轻又俊,好好谈个对象,这厂里姑娘不是随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个肥婆够当你娘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家伙走向门口:「小姑娘没味儿。这些妇女要么没老公,要么老公都不在身边的,饥渴得很。浪起来够劲。再说了,」他的脸色突然专注起来:「这也是城边上,她们可都算是城里人。我要是能勾上一个,说不定也能一下子当上城里人。」

  老工人无奈挥手:「别说叔没劝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还想什么别的。

  你娃娃这么下去,终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好啦李叔,没事。「那家伙说着就拉开房门。正好遇到两个年轻工友正打算开门,看样子就是最后两张床的主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们便一边进门,一边吵架:」刚才叫你打团,你非得自己去送人头。你会不会玩?「」你说我?不是你上单崩了,我们能输?「

  两人都像尔童差不多年纪,看来是老乡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时却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带你,我就是你孙子。」

  「操你妈,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孙子?你各应谁呢。」在这种情况下尔童也不便再和他们说话,低声和那位老工友打了个招呼,便走出房门。

              第三章、天堂

  夜色下的车间仍然灯火通明,但尔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嗡嗡声。他在工厂大门前停下脚步,眼中却没有那些进进出出的工人,而是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失望,片刻之后素琴就轻盈地从女工宿舍楼后转出,向着他小跑过来。

  尔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紧紧地盯着素琴迎上前去。素琴也刚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还是湿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高中时的白色旧运动服,下面套着一条白短裙,黑裤袜。她这副打扮的土气被夜色遮掩,像一朵白昙花悄然绽放。

  「唔……」狠狠地亲了素琴柔滑的脸颊之后,两人松开怀抱,然后笑着,手拉手走出工厂大门。门外的水泥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土,每当有附近工地的工程车辆驶过,那些尘土便高高飞扬起来。其中有一些飞得很高,似乎要一直飞向天空。在这尘土笼罩的马路对面,像所有工厂门外一样摆着一排小摊,他们就径直走向那里。

  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工厂食堂吃饭了。如果说素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贪吃。

  她很快就在一个麻辣烫摊位前停步,拉着尔童的手:「我要吃麻辣烫。」「嗯,吃吧。」尔童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老板,烫一个红薯粉。」素琴像孩子一般地笑着,拿起一个小篮子,开始挑选串串。她选了一串蘑菇,一串豆苗,一串鱼丸,拿起一串鸡胗然后又放下,换了一块蓑衣豆腐,然后递给老板。老板接过篮子的时候,尔童飞快地把那串鸡胗放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故意不看微嗔的素琴,而是转向隔壁的炒粉摊,喊道:

  「老板,炒个河粉,要辣。」

  接着他们在炒粉摊的座位坐下。素琴像是报复尔童的那串鸡胗一般,对老板喊道:「要一瓶金威。」

  尔童无言以对。

  但啤酒打开之后,尔童马上笑道:「再来一瓶!姐,还是你运气好,每次帮我叫的啤酒都能中。」说这就拿起啤酒盖,在素琴眼前晃动起来。

  素琴得意地皱了皱玉琢般的鼻子,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人一起笑着,满足地享用了他们的晚餐。付钱之后尔童把那中奖的啤酒瓶盖小心装好,准备下次再喝,然后牵着素琴的手,问道:「姐,困不困,要回去睡觉吗?」素琴摇头,半干半湿而更显乌黑亮泽的头发在肩上摇摆:「还不到九点呢。

  在这附近转转吧。「

  这里大概是两人今后至少要生活一年的地方,当然应该熟悉一下环境。他们手挽着手,便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漫步走了起来。和他们去年打工的地方一样,和他们去过的那些工厂附近一样,和这国家所有的工厂附近一样,旁边的这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城中村。每一栋五层或者六层的民房都是二层以上出租给住户,而底层开着小超市,小餐馆或者理发店。但这村子显然是刚刚开始建设,附近的工厂也只有这么三两间,所以还不热闹。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转完了一圈。他们最后在一家兼营照相馆,复印打字和公用电话的店铺门口停下,尔童说:「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不等明天上班了再打啊。」素琴似乎没有尔童这么热心。

  「姐,你还在担心呐。」尔童马上意识到素琴还有些忐忑,或者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还是不太希望在这里打工。

  素琴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没有。嗯,打吧。」电话铃只响了半声便接通了。爹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童童啊。」「是我,爹。」尔童笑道:「我和素琴进厂了。」「哦,还是去年的厂?」

  「不是,我们找了个新厂。」

  「这么快……新厂条件很好?」

  尔童吞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介绍道:「挺好的。是一家新开的工厂……」爹听完之后,良久都没有说话。尔童知道爹不满意。爹也在外面打工多年,一听就知道情况。果然,爹马上就提出了质疑:「两班倒。太不合算了。怎么不找个长白班的厂。」

  尔童想要敷衍过去,打着哈哈:「没什么区别吧,爹。我又不怕上晚班。」但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马上就指出了最大的问题:「跟那没关系。童童啊,你去年那厂不是好的很么?闲的时候每晚加班到十点对吧,忙的时候十二点一点。现在这厂两班倒,每天能上班多久?十一个小时了不起了吧?吃饭的时候总不会算你工资。」

  尔童心里发慌,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十个小时。」爹大大地叹了口气:「每天只加两个小时班是吧。跟长白班比,至少每天少干两三个小时。主要这两三个小时可都是加班呐。加班!每小时十二块钱有吧?一个月差多少?」

  「这厂很多津贴呢,做熟了还可以计件……计件工的很多拿得到四五千。」尔童小声分辨,但心里清楚爹说的对。加班时间太少的话,收入就会降低,是工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至于计件,却又不够稳定,碰到闲的时候工资就不如计时了。

  「嗨。」爹懒得和尔童争,而是说起了下一个问题:「还有,这厂给你们交保险,每个月扣多少钱?」

  「两百多……」这件事尔童倒是不愿意退步,他认为这样的作法才是对的。

  「啧啧。」爹砸吧着嘴,声音很不高兴:「你去年那厂跟你们都算临时工,不交保险,做多少拿多少,不是好的很么?」

  「爹!保险怎么能不交!」尔童马上大声抗议:「交这个钱,以后生病了,老了,都有保障……」

  「你懂个屁!」爹也提高了声音:「你才活了几年?保障?国家的政策天天变,今年六十岁退休,明年又说六十五,后年包不准就七十才能领养老钱,再过四十年会咋样?你到六十六十五,要交四十多年钱,能领几年?」尔童知道爹也是生气了,伸了伸脖子,没敢再说话。爹似乎也意识到态度有些过,毕竟尔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后生,便放低声音,和缓地说道:「童童啊,这国家的事,真的是说不准的。你到退休还有四五十年,你想想四五十年以前是咋样。」

  尔童当然知道。正好四十年到五十年以前,这个国家正在经历动乱,甚至有人称之为浩劫。爹是在担心,四五十年之后,又会再次遭遇动乱或者浩劫。

  「这国家的事,世界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国家一个政策,你的钱说没就没了,知道不。」爹苦口婆心地传达着他的人生经验,尔童却听不进去。爹不相信国家,但尔童相信。因为他还年轻,还毕业没多久,还觉得国家总是和教课书里说的那样伟大,光荣,正确。

  每一对父子都会有些代沟,这再正常不过。尔童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听爹说了一大串。最后他明白要说服爹必须说出最重要的那个理由,所以,他最后道:「爹,这厂缺技术员,做满半年就可以考。我觉得我能行。」爹沉默了。话筒中安静良久,尔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爹才有些黯然地回答道:「童童啊。你还想着做城里人呢。我们乡下人,想那些太不靠谱了。地面上的尘土哪来的资格想着飞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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