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Jonathan 如離弦箭矢般衝出了體育館的更衣室。

　　他拔開雙腿全力奔跑，在空中將整個人蜷成一顆小型深水炸彈，覷準淺水池裡人比較少的部分跳了下去。落水時濺起一陣攔腰高的水花，弄濕了池邊。

　　Jonathan 剛撐出水面，斥責的話語便從四面八方轟來，連當值的救生員也開啟廣播器作出警告。他頑劣地對開口教訓他的成年人伸伸舌頭，用力踢水往另一邊游去。

　　這時，他的兩位父親才緊張地追出，在稍為平息的騷動中叫住試圖短暫地擺脫他們的兒子。「臭小子，你給我站住！」Cain 跑到最靠近兒子的鋁梯爬進淺水池，笨拙地以水中步行的方式追上兒子逐漸加快的泳速。

　　「你哥哥跟 Cain Papa 真的很像。在給人添麻煩方面。」Abel 低頭對他牽著的次子說，皺了皺眉。他的語調輕盈、柔軟，聽不出苦澀和煩惱的味道，不像在抱怨。「真是拿他沒辦法。」

　　Navis 對箇中的情緒似懂非懂，他眨眨眼睛不說話，只是親暱地挨近父親的大腿，尋求陪伴的溫暖。

　　Abel 在池邊的白色沙灘椅坐下，解開嬰兒背帶讓 Audrey 穩穩倚坐在流線型的椅背前。他幫 Navis 脫下保暖用的 T-恤，戴好綁在頭上的泳鏡。「好了，你準備好了。去跟 Papa 和 Jo 玩吧！」

　　見兒子一臉為難，Abel 趕緊補充道﹕「我會在這裡看著你。」

　　Navis 扭頭觀察在池中吵吵鬧鬧的二人，良久，嫌棄地噘起嘴說﹕「你不陪我嗎？」

　　「我要照顧你的妹妹，不能下水。等妹妹大一點，我們再一起玩，好嗎？」

　　「喔，好吧……」Navis 悶悶不樂地斜睨著沈浸在自我世界的年幼妹妹，有點怨恨她偷走了 Papa 部分的愛。他提起擱在腳背上的游泳圈，走到池邊坐下，然後滑下游泳池，一舉一動都非常謹慎。他雙手輕輕撥著水，有如一只浮水小鴨在池中飄浮著。

　　Abel 關注地望了頻頻回頭的 Navis 一會兒，把沈重的休閒單肩袋和兩個背包放到地上，抱起自得其樂的 Audrey 靠向椅背。她專注於把玩手中軟綿綿的布玩偶，依依呀呀地說著不知所云的寶寶語。Abel 面帶微笑，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偶爾抬頭留意愛人與兒子們的互動。

　　Cain 其實完全不諳泳術，但他更不願意呆坐在岸上看顧二人的女兒。每次看到 Cain 被活力充沛又強壯的長子耍得團團轉，繼而展開無賴的潑水攻擊，Abel 事後總會毫不忌諱地取笑他，樂此不疲。

　　來電鈴聲突然響起，Audrey 跟著興奮地尖聲怪叫起來。她撲向父親胸前的口袋，用空著的一手捂住不斷發出閃爍亮光的手機，天真地以為 Papa 在跟她玩遊戲。

　　「乖，Audrey，讓我聽一下電話。」Abel 溫柔地捉住女兒的小手勸說，拿出手機後發現那是一通來自 Keeler 的視訊來電。他們閒時愛用短訊保持聯絡，但 Keeler 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應了。他毫不猶豫地按下接聽鍵。

　　「嗨，好久沒跟你聊聊。近來好嗎？」

　　「我很好，就是有一點無聊。」Keeler 攬著軟枕坐在家裡的三人座沙發上，慵懶地托起下巴。他的眼角下垂，語速平緩，瘦削的臉龐堆積著倦意。「你呢？看起來你不在家裡。」

　　「我們在體育館的游泳池裡。Cain 這陣子很憂鬱，所以我想做點甚麼分散他的注意力。那個笨蛋，他覺得自己需要為 Nigel……」Abel 猛地住了口，意識到不應該在 Keeler 面前談起這件事。身為完全的局外人，他不應該知道任何與 MC805 意外事故有關的人物和事情，他亦克制地從未向 Keeler 查詢過愛人在意的問題。他手足無措地繃緊肩膀，對前長官平淡的反應留起心來，卻困窘於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轉換氛圍。

　　Keeler 慢悠悠地開口﹕「很抱歉聽見這樣的事。」

　　Abel 慶幸 Keeler 只是簡約地說了這麼一句場面話，他臉上重新堆起笑容，釋然道﹕「他現在好像沒事了。看。」

　　Abel 把手機鏡頭對準游泳池，讓對方也能看到投入地戲水的三人。Cain 一手抱起身上環著游泳圈的 Navis，卯足了勁去追以背泳划水前進的 Jonathan。Jonathan 恃著自己泳術高超，不時減慢速度對落後的二人做出挑釁的鬼臉 －－ 直到他的臉被 Navis 的游泳圈準確地砸中。

　　「噢！Cain 做得太過份了。」Abel 看著長子一瞬間漲成豬肝色的面容，感到好氣又好笑。

　　「他們玩得那麼高興，我很妒忌啊。」Keeler 羨慕地說。

　　這時，Audrey 對玩具的注意力轉移到螢幕上移動的畫面。她強硬地抓著智能電話的兩側和父親的手指，鏡頭充滿了套在她身上的花邊泳裝的天藍色。Abel 幫她把手機後移到適當的距離，一手隨意撥弄她的淺色頭髮。

　　「哈囉，Audrey。妳今天看起來很漂亮喔！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妳手裡拿著甚麼？我能看看嗎？」

　　Audrey 認真地用她獨有的外星寶寶語回答 Keeler 的問題，還特意揮揮手裡毛茸茸的布玩偶。

　　「噢，我看到了。白色的，是一隻北極熊。妳喜歡北極熊嗎？」

　　Keeler 與自家女兒隔著一屏螢幕的對答，讓 Abel 不禁莞爾。他側頭擠進細小的方框裡，建議道﹕「不如你和 Encke 今晚過來吃晚飯吧？」

　　「我很樂意，但 Enc 應該不允許吧。」Keeler 柔柔的視線垂落，接著望向透入大片光源的方向，苦笑著解釋原因。「過去幾天我太虛弱，一直迷迷糊糊地睡，今天能下床活動就被 Enc 禁足了。」

　　「你還好嗎？」

　　Keeler 摟緊軟枕，抬眼給了 Abel 一個宛若置身天堂的燦爛微笑，終於坦承道﹕「前所未有的好。Enc 和我要有孩子了。」

　　Abel 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誠摯的喜悅。「太好了！我真為你們感到高興！預產期是甚麼時候？」

　　「八月初。」

　　「八月……」不過幾秒，Abel 愉快的表情在一剎那硬生生轉化成驚懼和歉疚，彷彿被雷電劈中似地渾身一僵。他回想著對方那晚驀然變得異常困頓的原因，不禁拔高音量大叫﹕「Keeler！聚會的時候你為甚麼沒告訴我！如果你發生甚麼事－－」

　　「現在已經不要緊了，Ethan。我對你撒了謊，我們扯平了。」待 Abel 稍微冷靜下來，Keeler 才坐直身子，垮下了臉哀求道﹕「Ethan，你要幫幫我。我需要有懷孕經驗的人告訴 Enc，我仍然有能力處理一些簡單的工作。他拒絕讓我插手屋裡的任何事情，把我當成一個肢體殘障的人，甚或更差。我真的如字面所說要悶死了！」

　　「我都聽見了。」Encke 渾厚的聲音從一段距離外傳來，有一點控訴的意味，但透露更多的，是愛人當他不在場的無奈。

　　「是喔？親愛的，我不在乎。」Keeler 揚起眉毛，姿態懶洋洋，話裡卻藏著與 Encke 對抵到底的尖銳。他轉向 Abel 壓低聲線說悄悄話﹕「看見沒有？現在他連我的言論自由也要限制。」

　　「不要生 Encke 的氣。我看得出來，他很焦慮，你便由他吧。」從 Keeler 用誇張、生動的表情大吐苦水開始，Abel 便格格笑個不停。他邊笑邊按著女兒想要觸踫電話按鍵的手，Audrey 嘗試好幾次都無法得手後，他不得不輕吻她前額，解除她聲音裡的微慍。「他們似乎玩累了，我要掛線了。保持聯絡，有空我去探望你們。」

　　「好吧。晚點見。」

　　「掰。」

　　「你在跟誰聊電話？」Cain 取了一條毛巾搭在肩上，在休閒單肩袋前蹲下翻找他的錢包。他一頭烏黑的短髮兀自滴著水，向下游走的水珠滑過身上各處結實有勁的肌肉，輕而易舉就令 Abel 感到心跳加速。

　　「Keeler。」Abel 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漸漸煩躁起來，以一個「往右移、再探深一點」的手勢指點有點迷惘的愛人。「他們很快便會有第一個孩子了。到時 Audrey 就有玩伴囉。」

　　正在手忙腳亂地擦乾頭髮的 Navis，從由頭蓋到腳的厚重毛巾下抬頭偷看哥哥的表情，對方裝作甚麼都聽不見，一個勁地擦著頭頂的濕髮。

　　「哥，會禿頭的。」

　　Jonathan「嘖」了好大一聲，索性轉過身去，背對所有人。

　　「我去買冰淇淋。」Cain 褪出會員證和付款卡，下巴朝 Abel 點了點。「你要甚麼口味？」

　　「特濃巧克力曲奇配石板街跟酒心巧克力！」Jonathan 回頭亢奮地大叫。

　　Cain 瞪了他一眼。「小子，不要插嘴。我在問你 Papa。」

　　「Jo，你只可以吃一球冰淇淋。」Abel 嚴肅但溫和地提醒道﹕「而且你還未夠年齡踫酒精。」

　　「真不夠意思！」Jonathan 板起一張臉喃喃。

　　「Navis？」

　　「草莓奶油果醬吐司。」

　　「那我要奶油檸檬塔好了。」

　　Cain 很快便不負眾望帶著三枝冰淇淋回來。

　　Audrey 快樂地吸吮著 Abel Papa 塞給她的奶嘴，望著 Cain Papa 手上的米黃色新玩意，眼珠滾來滾去顯得一臉好奇。她歪頭伸出胖胖的指頭戳了進去，打了一個激靈。

　　「不行喲，不可以。這不是給妳的。」Abel 想也沒想便舔走女兒手指沾上的冰淇淋，用指腹調皮地搔搔她的腹部。「妳的小肚子還沒準備好。Cain，你不吃嗎？」他咬下一大塊冰淇淋含在嘴裡，等待這口甜品在舌尖上融化。

　　「我吃你就夠了。」

　　Cain 突然俯身撞進 Abel 的嘴裡。他能感覺到當中詭異的味道與溫度組合﹕檸檬塔的酸、奶油的甜與冰淇淋的冷全都消弭在愛人驟升的體溫裡。他發現這個前所未有的接吻體驗十分新鮮，接續以君王之姿掠奪嘴下那片寸金尺土，引誘出其中最甜美的蜜汁大肆品嚐。

　　Abel 在雙手被制肘的狀態下，盡量滿足對方默默發放的要求 －－ 最為難堪的一點是，愛人雙手甚至沒踫到他頸項以下的部位，他怕摔了女兒才不敢放手。Cain 一手摟住他肩膀，另一手掃撫他的淺色髮絲，又放慢了接吻的節奏，於是 Abel 的反應變得和顏悅色了一點。他理解 Abel 建議一家外遊的目的，他並沒有那麼遲鈍。

　　Cain 最後輕喘著舔光 Abel 唇上所有殘留的液體，顯然無意浪費端到盤裡的食物。「嗯，冰淇淋味道不錯。」

　　「天啊，Cain！我快得心臟病了！」

　　Abel 推開鬆綁的那人，紅著臉低喃，聲音表露出一種莫名的脆弱，Audrey 天真無邪的眼神只是讓他更為尷尬。他和 Cain 很久沒有在公眾場所親熱，被對方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女兒有樣學樣地趨前撞上他濕潤的嘴角，奶嘴突出的部分戳得他有點痛。

　　「嗯呀。」她含糊地說。

　　「謝謝妳，我好過一點了。」Abel 吃下筒邊快要融掉的冰淇淋，期間一直氣呼呼地瞅著 Cain。「你跟一隻長期處於飢荒狀態的野蠻動物沒兩樣。」

　　Cain 原本打算忿忿反駁，緊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得意地笑了。

　　「但我有時喜歡你這個樣子。」

　　「這才對嘛，我的公主。」Cain 展露他那招牌的壞壞笑容，低頭咬走一片爽脆的冰淇淋筒。

　　「你們完了嗎？」Navis 怯怯地問。

　　瘦弱的他縮在沙灘椅的後方，一手依然牢牢蓋著兩隻眼睛，深怕自己會看到一些不應該看的東西。

　　「過來，孩子。來穿衣服。我可不想你感冒。」Abel 沒有直接回答次子的問題，快要消去的緋紅再次襲上面頰。他把女兒和吃剩的冰淇淋都交給愛人，事先捲好 T-恤套到 Navis 頭上去。

　　他們的大兒子在旁邊靜靜收拾他的鯊魚小背包，身上環繞著不同尋常的死寂氣場。

　　Abel 向 Cain 投出鼓勵他履行父親義務的眼神。

　　Cain 困惑地皺起眉頭，回敬一個「老子他媽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的聳肩動作，順利招來愛人的一記白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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