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市區的內環路上塞了半小時。

　　隔壁的軌道已駛過不知多少列載滿疲乏人群的浮空列車，上層進入市區的高速公路也暢通無阻。Cook 百無聊賴地望出車窗外，前方緩慢行進的車龍看不見盡頭，焦躁的司機用力搥著響亮的喇叭高聲咒罵，但行程久久不見任何進展。

　　數分鐘後，堵塞的車群前進了一小段路。泛著幽幽藍光的圓拱型操控板因手指的觸踫而亮了起來，Cook 雙手按上圈住指腹的橢圓形小框向前滑動，維持極低的車速邁進了一米。他按下鎖定鍵穩定車身，上車後第無數次看向腕錶確認時間。

　　車廂裡瀰漫著燃燒過的濃郁咖啡香氣，微弱的菸味埋沒在裡面。

　　坐在副駕駛席上的 Bering 朝開了一道縫的窗子吐出白茫茫的煙霧，姆指不斷彈著雪茄盒的木蓋子，發出沈實的叮咚聲。Cook 的視線焦距從前方車輛的後照燈縮到車窗上朦朧的倒影，他由下而上掃了身旁那位 DMSI 部長一眼，很快別開了視線。

　　「你在想甚麼？」

　　「嗯？」Bering 吃驚地抬起眉梢，「啪」的一聲合上雪茄盒。「我沒聽清楚你說了些甚麼。」

　　「你在想甚麼？」Cook 又問了一次。

　　這次他把時態從現在進行式轉換成過去式，問題直指向對方在意外事故調查委員會會議中所作的決定。他老早就想跟 Bering 談談這件事，無奈二人身居要職，平日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

　　「Cook，拜託，以你卓越的智慧和出色的推理能力諸如此類……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我正在嘗試做甚麼。」Bering 語帶嘲諷地說，二指拈起茄身放入嘴裡，深深吸進一口。

　　「你正在玩火。不需要擁有高智商也能看出那一步棋蠢斃了。你的決定完全不合情理。你到底－－」與 Bering 開展這個話題後，Cook 難得表現出些許煩躁。他逼迫自己將腦海中噴發的髒話抹走，再次問道﹕「你到底在想甚麼？」

　　Bering 慵懶地倚著車門上的扶手，拳頭抵著突出的下顎骨，雙目黯淡，思緒迷失在新生的煙霧中。

　　「老實說，我跟你一樣，擔心得要命。調查愈早結束愈好，因此我堅持軍方部門介入，司令部的高層搬不出實際成果，很快便會對這件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案子失去興趣。他們會主動提出中止調查的要求，專注於國內及近太空的佈防。往後單憑 BoC、ND 和外面的傢伙，查不出甚麼來。」

　　「就算 FAC 宣佈中止調查，你還是要為所有投入的軍事資源負責，而且他們可能會發現我們的秘密。」

　　「他們不會。被他們發現的話…… 這次意外提供了一個大好機會證明我們的決定是對的。」Bering 露出一個沾沾自喜的討厭笑容。「難道不是嗎？」

　　通過特別擁擠的十字路口，交通逐漸變得順暢起來。Cook 在眼鏡後向同袍拋出一個憎惡夾帶憂慮的眼神，慢慢調高能量的輸出率，加快車速朝目的地駛去。

　　「將功抵過？」他嗤之以鼻地說﹕「Bering，『賭運氣』絕不會出現在我任何一份後備計劃的清單裡。」

　　「你有更好的主意嗎？願聞其詳。」

　　「本來有，但你將局面推進至此，我目前做不了甚麼。我已經叮囑 H. H. 多加留神，出了事要立即回報。只是那個人突然要求會面，我總覺得事態會變得更複雜，不易收拾善後。」

　　「這是個艱難的時刻，他會諒解。」Bering 咬著堅硬的茄身，從齒縫間模糊地呢喃餘下的字句。「他需要我們保護他的資產。」

　　「這正正是我擔心的。為了保護重要的資產，他可以不擇手段。」Cook 用力揮出一手強調。「假如勒索我們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他會毫不猶豫去做。」

　　「簡單之至。」Bering 用盒面捏熄手上的雪茄，陰沈的目光閃著冷酷無情的寒芒。「他做傻事的話，給他一個警告。他應該知道玉石俱焚是最壞的選擇。」

　　Cook 意味不明地長嘆一口氣，戴著觸控指套的十指轉過方向盤調節車底的噴射器，讓懸浮車圓滑地左轉，駛入京士曼帝國酒店前門的停車處。他打開兩邊車門，下車與酒店職員交換了鑰匙卡和號碼牌，與 Bering 走進瑰麗堂皇的大堂。

　　他們各自游目四顧，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衣領上別著金鑰匙徽章的禮賓司。他們的會面對象通常會提早到達會面場所，然後再透過酒店職員告訴他們確切的會面地點。沒多久，笑容滿面的禮賓司從櫃檯後走出，恭敬地打了招呼、寒暄幾句，轉身為二人領路。

　　三人不徐不疾地走上其中一道舖滿深紅色厚地毯的樓梯，來到位於二樓的酒店餐廳前。餐廳以黑白兩種簡約色彩作為基調，配以精緻的金銀飾品，散發著低調的奢華氣息。Bering 和 Cook 偶爾到此用餐，對其中的格局瞭若指掌。

　　「帶到這裡就行了。」Bering 一眼便發現躲在餐廳一角的熟悉身影，在一段距離外舉手支開了禮賓司。

　　餐廳裡凝聚著人們刻意壓低聲線的喁喁細語，玻璃和瓷具的撞擊聲顯得小心翼翼，連皮鞋叩地聲聽起來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響亮。

　　他們的會面對象坐在由黑色大理石與白色串珠帷幕構成的包廂裡，手中托著一個平板電腦，正聚精會神地閱讀其中的內容。那個男人體型嬌小、舉止溫文，有著標誌堅強意志的英挺眉宇，看上去年紀跟 Cook 差不多，都是四十出頭。他身穿一襲與髮色、膚色和瞳孔顏色相近的米色西裝，像一尊沐浴在鵝黃光暈裡的潔白雕像。

　　「晚上好。抱歉讓你久等了。」

　　「晚上好，先生們。請坐。」男人將平板電腦遞給坐在一旁待命的私人助理，以愉快的微笑歡迎客人的到來。「我下午事先吩咐大廚為我們擬定了一份餐單，希望選料合兩位的脾胃。」

　　「真是不好意思。」Cook 撥開珠簾，坐在嵌入軟枕的連位座椅上。

　　「難得見面，就讓我盡一下邀約者的責任吧。」

　　男人對私人助理做了一個「上菜」的手勢，後者領命離座，為老闆打點餘下的事情。侍應趨前倒了三杯香檳，順手收走餐桌中央的碗狀花瓶，縮小成迷你版的水生植物淡雅地在水上飄浮，吸住了眾人的目光。

　　「我希望『公司』裡一切安好？」男人饒富興味地各朝 Bering 和 Cook 點了一下頭，同時問著他們的工作狀況。

　　「不過不失。」Bering 的視線淡然地越過盈滿液體的瘦長香檳杯，語氣很閒話家常，但不願透露太多資訊。

　　「跟平常一樣忙碌。」Cook 提起香檳杯淺嘗一口，頓時兩眼放光，目不轉睛地欣賞著似是稀世珍寶的亮黃色酒液，輕嘆道﹕「這瓶香檳極為出色。」

　　「這是我喜歡的品牌之一，產量不多。經理告訴我，他們剛從古蘭多酒莊買入了一箱，我決定充當第一位開箱的客人。開香檳不是為了慶祝甚麼，只是為了解饞。為枯橾乏味的生活增添小情趣。」男人談論起喜愛的事物顯得眉飛色舞，敘述的聲調清脆如剪。他眨了眨狹長的眼睛，露出寵溺的笑容突兀地轉換了話題﹕「我的小姪子還好嗎？享受在『公司』裡工作嗎？我有好一陣子沒跟他聯絡，想聽聽他的近況。」

　　「是的，他很好。作為我的秘書，這幾年他的工作表現一直非常出色。有條理，且做事勤快，為我減輕了不少負擔。」Cook 誠摯地回道，費了好大的勁教自己真心相信剛出口的謊言。

　　「太好了。雖然名義上是他的監護人，但是我實在無法抽空多陪陪他。聽說他過得安好，我就放心了。」侍應托著銀托盤走近，為三人奉上開胃的前菜。男人優雅地拿起銀製餐具，抬手邀請二人用餐。「兩位請不要跟我客氣，多吃點。談要事之前必須填飽肚子，這是我的堅持。」

　　兩個多小時後，男人心滿意足地啜飲著溫熱的餐後飲料，似乎還沒有討論正事的意欲。惶恐不安的情緒早在 Bering 和 Cook 之間緩慢發酵，二人慎重地對看一眼，默然交換了採取主動攻勢的共識。

　　「我們之間的協議出了問題嗎？」Cook 維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問道。

　　「那要視乎你們今天的答覆是如何了。」男人眼裡溢出溫和笑意，出口的問題卻正中二人的要害。「你們上次告訴我的意外事故，調查進度如何？」

　　Cook 搖搖頭。

　　「短期內會威脅到我們的交易內容嗎？」

　　「不會。」

　　「長期呢？」

　　「難說。」

　　「事情甚麼時候能夠解決？」

　　「難說。」

　　「那麼，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我想要取得知情權，好讓我知道何時該全身而退。」

　　「我們不會任由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Bering 的手指焦躁地敲著身旁的大理石，菸癮發作的他只想快快結束這場會談，出去抽根雪茄。「目前維持原狀經已足夠。」

　　「我不知道上面發生了甚麼事，一直以來也沒強迫你們透露會讓你們面臨法庭審判的資訊，但這次不一樣。我嗅到危險的味道。」

　　「你要的知情權……」Cook 以試探的口脗問道﹕「到甚麼程度？」

　　「容許我的團隊秘密使用你們部分的通訊衛星。」

　　「這太過份了。」Bering 低狺著。

　　「我同意我同事的說法。」Cook 首次在嗓音裡注入些許強硬。「我們在底比斯 (Thebes) 有線人，出了事會回報。收到撤退通知，我們會立即銷毀所有相關檔案，絕對查不到你頭上。請對我們抱持信心。」

　　「我的姪子在你們手中，我處於劣勢。」

　　「你就不怕我們－－」Bering 提高音量恐嚇。

　　男人皺起眉頭，接著目光揚起，別有深意地覷了 Cook 一眼。

　　「他不會成為我們談判的籌碼。」Cook 信誓旦旦地保證，用眼神制止了欲言又止的 Bering。他從男人眼中讀到了別的東西，他不確定那是甚麼。

　　「到底要怎麼做你們才會答應我的請求？合作了這麼久，你們該知道不必擔心錢的問題。現在我唯一關心的事情，是我能否直接從底比斯取得第一手資料，作為目前在此項目所作的投資的額外獎勵。」

　　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不用特意提醒兩位，我的公司為你們的老闆修建了近半數的人造衛星。某程度上，我也擁有使用它們的權利。你們能夠背著『總公司』暗地裡搞小動作，卻無法為合作夥伴保守一個小秘密？我本來期待更多的支援。」

　　Cook 首次與 Jules 的叔叔見面，交談不到半小時便理解到 Jules 個性中難以忍受的部分繼承自何處。溫馴如綿羊、迅猛如獵鷹、倔強如蠻牛、狡猾如狐狸，這些個性糅合起來為那個男人套上了最佳合作夥伴的光環。可是，決意要和他們對抗的話，他可能會成為最難纏的敵人。

　　Bering 以為他們掌握了那個男人的軟肋，日後攤牌時他有所顧忌，不敢亂來。對此，Cook 抱持的態度沒有同袍那麼樂觀。從他給二人寄出邀請電郵的那一刻起，他就仗仰著兩者唇亡齒寒的關係，掌控了整個談判局面。

　　Cook 終於讀懂那個微妙的眼神，間接證實他一直以來的揣測 －－ 那個男人根本不在乎 Jules 的死活。Cook 只能妥協，交出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只能給你一個通訊衛星的通行權。那個衛星二十四小時監視著我們的資產，訊號轉接自底比斯的人造衛星，這樣你可滿意？」

　　「目前聽著，覺得不錯。」男人如沐春風地笑了一下。「你們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沒有。」Cook 拉過桌上已經冷掉的紅茶，不再說話。

待續

小说相关章节：Echoes of a Falling StarEchoes of a Falling St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