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愛麗絲不是一開始就被當作活祭品的。

　　雖然是白子，也明白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但一直到父母過世後，沒有任何親戚能依靠的她才被村民以「白子是不祥的徵兆，需獻出生命平息降下災厄的天神的憤怒」為由抓去當活祭品。

　　也是那個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自懂事以來，偶爾會發生今天才一起玩的小孩，沒幾天就永遠消失的原因。

　　「大概是這樣，你怎麼看？」莎士比亞嘆了口氣，直直望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雅各布。

　　「……那孩子現在幾歲？」

　　「我不太確定，她自己說八歲。」

　　「我記得那個村子確實年年發生天災，等我一下。」雅各布起身，在後頭的書架翻找，「不過假如真的要活祭品，卻被你帶走了，那麼就會有下一個孩子受害。」

　　「我也這麼想，本來打算救了她之後先到你這來，但就距離來說還是先回家一趟……」而且他擔心那群人會跟著他，這樣反而給雅各布帶來了麻煩，「抱歉，我應該至少先讓帕克過來知會你一聲。」

　　「你不用道歉，我能理解你當下的心情。」拿了一疊文件回到座位，雅各布將它遞給莎士比亞，「所謂的災厄在那孩子出生前就斷斷續續存在，所以她聽到的那種理由只是刻意讓她覺得自己有錯，乖乖當活祭品而已。」

　　「……你說斷斷續續存在，不就代表拿孩子活祭的事也……」

　　「啊啊，絕對一直都有吧。說不定全村的人、包含那孩子的父母都知道。」

　　將文件還給雅各布，莎士比亞按了按額角，似乎正在煩惱，「孩子數量不少，要想救到全部還是有困難吧，帶出來的話安置也是個問題……」

　　最大的問題果然還是活祭這個真相該如何說明。

　　「威廉，你知道嗎，要解決問題的話。」雅各布喝了一口茶，面不改色地繼續說道：

　　「解決製造這些問題的大人們就可以了。」

　　「這我也知道，但牽涉的人太多，不能擅自行動。」雖然雅各布一直以來很冷靜，但有時候真的會很不冷靜啊這個人。他心想。

　　「那麼我們等會去調查該處理掉誰才能讓活祭被斬草除根。在那之前想問問你──那孩子你打算怎麼辦？」看了眼不久前已經跟貓玩累、躺在沙發上睡著的愛麗絲，雅各布眨了眨眼，「她身上穿的衣服是你女兒以前的吧？你到底是想要把她送去給普通的家庭，還是留下來自己養大？」

　　「……這個年頭有能接受非親生的、白子的普通家庭嗎？」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活到現在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人能夠寬容接受不是親生的白子。

　　「聽著，威廉，我不會阻止你做的任何決定，但你真的得想清楚。」清澈的金眸直盯著眼前年紀看似比自己大了一些的男人，堅定地繼續說道，「即使你現在已經有能力保護任何人，可是不要忘了，她終究是人類。就算沒出任何意外，總有一天還是會死去、永遠離開你。」

　　「……那麼只要讓她跟我們一樣不就好了嗎？」

　　「威廉！」

　　「我開玩笑的，別那麼大聲。沒經過她同意前，我什麼都不會做。」莎士比亞聳聳肩，站起身走向大概是被雅各布的聲音吵到，有點醒來的愛麗絲身旁。

　　「唔……要回去了嗎？」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她一副還想睡的樣子。

　　「嗯，事情談完了。」

　　「那下次還可以來嗎？想跟路德維希和貓咪繼續玩！」

　　「身為家主的雅各布你說呢？」他回頭看向正收起文件的雅各布。

　　雅各布轉過頭，嘴角微微揚起，「啊啊，對於像妳這樣的小客人，我們隨時歡迎。」

　　「今天就先這樣了，後續有什麼發展還請你讓使魔來通知我。」莎士比亞蹲下身抱起還不太能走路的孩子，溫柔地一笑，「來，跟雅各布說再見。」

　　「雅各布掰掰！」愛麗絲相當有朝氣地朝戴著眼鏡的男子揮了揮手，沒有去提還真看不出來是才剛脫離死亡命運的孩子。

　　「嗯，下次見。」他微笑目送莎士比亞踏出家門後，聽見不知道躲哪去的貓一邊碎念什麼一邊跳上了沙發，於是靠了過去拍拍牠的頭，「辛苦你了。」

　　「雅各布哥哥，他們走了嗎？」路德維希從房間探出頭，看著雅各布和沙發上那隻跟人沒兩樣的貓。

　　「才剛走沒多久。他們有什麼東西忘在你那嗎？」

　　「不，什麼也沒有。」

　　「你也辛苦了，硬是麻煩你陪那孩子玩。」

　　「沒什麼，你們在談重要的事，威爾韓哥哥剛好不在，我當然得幫忙。雖然我不擅長應付那種孩子，不過還好，只是……」

　　「只是什麼？」對於欲言又止的弟弟，雅各布有些困惑。

　　路德維希躊躇了一會，才將沒說完的話繼續說下去：

　　「──那個孩子，有點怪怪的……」

　　「怪怪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覺得有哪不太對勁。」

　　「我也覺得那個小姑娘有點怪。」沙發上的貓開口加入話題，細長的尾巴微微擺動，「不是會造成危害的那種怪異，大概放著也沒關係吧。」

　　「看來得順便調查一下那孩子的背景了。」雅各布思考著，最後對路德維希和貓說道：「等威爾韓回來後我會跟他討論，這件事先瞞著威廉。」

　　畢竟無論是誰都看得出來，莎士比亞很中意愛麗絲，要是那孩子真的有什麼怪異之處，完全無法預測事情會往哪發展。

　◆

　　從那之後，愛麗絲就在莎士比亞的家住下來了。

　　他教導了那孩子一些基礎的藥學知識，主要是怕對方不小心誤碰到什麼危險物品而發生意外。

　　而看了他幾次施展魔法後，愛麗絲也興致勃勃地說想學。

　　他答應了，收愛麗絲為徒。

　　但莎士比亞也明白這樣很狡猾。或許是潛意識想要身為人類的愛麗絲能陪著自己，有意無意地刻意利用了孩子的好奇心，讓愛麗絲自主性地想成為他們的『一員』。

　　「為什麼威廉和雅各布他們看起來年紀差那麼多呢？魔女不是都不會變老嗎？」

　　「是魔法使。」

　　對著坐在自己腿上看書的愛麗絲再次更正說法，他無奈地搖搖頭。這孩子很聰明，學什麼都快，甚至能舉一反三，但就是有時候會特別脫離常識。

　　「啊對，就是這樣。威廉能夠告訴我嗎？」將書放到桌上後，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改為側坐，她仰頭看著莎士比亞。

　　「當然可以，讓我想想該怎麼和妳說。」摸了摸愛麗絲的頭，他陷入思考，「真的要解釋的話，就是開始和到達的時間不同吧。」

　　「什麼意思？」單字拆開來，她都能懂，但串成句子反而不能理解。

　　「我們啊，無論魔女還是魔法使，一開始其實都是人類唷。」莎士比亞輕輕用手指梳著愛麗絲那銀白柔軟的髮，眼神相當地溫柔，「和一般人一樣，由父母生下、也有家人。當時大多沒想到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

　　「家人？像是雅各布他們兄弟嗎？」同時像是想起了什麼，她繼續問：「不過為什麼他們可以告訴我名字和姓氏？都不用我拿故事交換。」

　　「他們的規矩和我們不同。而且格林兄弟的全名都很長，即使把姓氏和名字都告訴妳，也不算是真名。」

　　「全名很長……意思是不能用排列組合猜的那種長度？」

　　「不能。相信我，假如妳真的去猜，大概猜不到一半字數就會倦了。」

　　「那、為什麼我聽不到路德維希稱呼威廉的『詞』？」她確定雅各布直接喊了名字，但路德維希每次稱呼的時候，總有什麼雜音來干擾導致她只能聽見加在後頭的『先生』。本來想說是現場有東西在干擾，可是觀察了一下似乎只有她才聽得到那個雜音。

　　「因為我沒有允許妳得知我的姓氏。」

　　「那什麼時候能告訴我？」

　　「等時候到了，不用我說妳也會自然知道。」

　　「『等時候到了』？那到底是什麼時候？」

　　「話題扯得太遠了，該回到妳一開始想知道的事情上吧。」差點又不知道會被這小傢伙帶走話題、最後跑到一開始想也想不到的事上了。

　　「噢好吧。這樣的話，我想知道威廉成為魔法使以前的事，還有為什麼成為了魔法使。」

　　「我啊，本來是個劇作家。家人的話，除了父母外，也有弟弟和妹妹。」

　　「所以我穿的衣服是威廉的妹妹的嗎？」

　　「只有少部分。」

　　「那所謂的大部分是誰的？」總不可能是威廉你的吧。她沒把這句話問出口，因為注意到對方的神情有點怪異。

　　自從她開始和莎士比亞生活後，她從沒見過、更沒想像過這名魔法使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彷彿碰到悲傷的事、和孩子一樣拼命忍耐的模樣。

　　「是我女兒們的……」他試著冷靜擠出話語，別讓聲音有任何的顫抖。

　　「威廉？」

　　「我當時日子過得很普通，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人生。但有一天，孩子們和我妻子在一場意外中死去了。出事的那年，她們才比妳再大幾歲而已，但終究還是小孩啊……」

　　愛麗絲沒有說話，赤紅的眼僅是靜靜地望著莎士比亞繼續訴說她所不知道的事。

　　「之後我一直很懊悔──明明只要伸出手、拼上這條命去保護她們就好了，又或者只要改變一個決定，說不定那場意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可憐的威廉，這不能怪你……」

　　「不不不，我能改變的，可是我卻沒有辦到，所以我開始研究該如何扭轉既定的結局。」

　　「威廉就這樣成為了魔法使？」

　　「對，不過我怎麼找還是只有復活死者這個方法，可是動手準備活祭品之前，我清醒了。若是知道我為了挽回她們做了這種事，我的妻子以及孩子必定會感到悲傷，然後再次離我而去。」莎士比亞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在嘲笑自己般，「而且復活死者的失敗率也很高，就算成功了，我也害怕我復活的，真的是我的『家人』嗎？」

　　當時這麼一想，忽地爬上背脊的冰冷恐懼就讓他退縮、徹底放棄。

　　愛麗絲眨眨眼，想起莎士比亞對她說過不做活祭與人體實驗的事，她曾以為是單純不拿小孩當犧牲品的關係。不過和對方生活這陣子，確實也沒見過傳聞中魔女和魔法使會做的那些恐怖儀式。

　　「我想放棄得徹底點，打算回去平靜地過著原本的生活──不過已經來不及了。」莎士比亞垂下眼簾，停頓了一會才繼續往下說，「我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只顧著埋首研究，不知不覺，我的時間停住了。弟妹的孫子已經老死，而我卻還是維持一樣的外貌，讓我知道我已經不是人類了，沒辦法回去以前的生活……」

　　最後失去了原本還持有的一切。

　　他輕聲地說道，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甚至在發抖。

　　「威廉，你沒有錯。」愛麗絲抬起手，試著抹去莎士比亞臉上緩緩流下的淚水，「所以不要為此而哭，好嗎？」

　　「哈哈，真是的，都這把年紀了竟然還在別人面前落淚，稍微有些丟臉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在別人面前哭才不丟臉呢！」

　　愛麗絲立刻對自己的話語被誤解一事表達抗議，有點不悅地鼓起了腮幫子，那可愛的模樣逗樂了莎士比亞。

　　「哦，那說說看是什麼意思。」他輕輕地握住還在幫自己拭去眼淚的小手，努力朝著對方微笑。

　　「因為威廉是為了家人而哭，所以一點也不丟臉。而且就算是老爺爺老奶奶，也有哭的權力，為什麼大家都說大人不能哭呢，這樣太奇怪了吧！」愛麗絲開始用自己懂的詞彙與方式來解釋，同時提出質疑。而在看到莎士比亞的雙眼像是有些驚訝而睜大時，她回以困惑的眼神，「再說了，才不是『別人』呢，威廉收留了我、那我不就是威廉的『家人』嗎。」

　　「……妳這孩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沉默一會後，他才開口問道。雖然早就知道這孩子的思考方式跟他過往遇過的人完全不同，但親耳聽見這番言論還是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難道不是這樣嗎？」愛麗絲伸出另外一隻手，兩隻小手捧住莎士比亞的臉：「威廉從那時候開始，都是一個人很寂寞對吧？不過沒關係的唷，以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看著那雙相當認真的眼，他抿起了唇，「陪在我身邊？妳不會想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嗎？」

　　「威廉可以說給我聽，又或者帶我去！」愛麗絲相當雀躍的高舉雙手，要不是自己還坐在對方的大腿上，肯定會期待得蹦蹦跳跳。

　　「呵呵，既然妳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沒理由之後不偶爾帶妳到處走走增廣見聞。」莎士比亞微笑，溫柔地摸著愛麗絲的頭，眼底卻閃過一絲罪惡感。

　　他這樣也算是狡猾地利用了這孩子的同情心與善良吧？

　　明知道這種行為很自私，但完全無法阻止。若是愛麗絲知道自己的感情被這樣利用，肯定會厭惡起他的。

　　至少在那天來臨之前，當作贖罪，好好地教導她吧。

小说相关章节：グリムノーツ集会で会いましょ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