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絲之縒

Written by 夜汊

如果樂園從不存在，那就親手創造吧。

冷風迎面而來，身後的長青木沙沙作響。秋天較原定遲，時值十一月上旬，氣溫仍在二十多度不上不下，埋藏在衣櫥深處的長袖厚衣，仍未有得見天日的機會。

薄明時分，距離領著孩子們出門發傳單還有幾個小時，尼洛的一身浮誇的小丑服身影出現在戲院旁的公寓門口。他將帽沿壓低，以平穩卻輕緩地步伐提著煤氣燈走向了樂團專屬的人偶工房。

尼洛點起了燈，一件件精緻的人偶零件擠滿了小房間，僅有特製的工作臺與木製椅是乾淨的──如果不算上趴臥於工作台的少女人偶。

他伸手探入少女人偶的髮摸索後頸開關，隨後一片寂靜之間只有機械運作的聲響，吐息恰好對上了齒輪運轉的聲音，但少女人偶仍然動也不動。尼洛謹慎地、小心地，甚至還帶著一點愛憐的味道，吻落於少女人偶眉間，並輕輕地擁入懷中。

✣

『我的願望……』

✣

「我聽這裡的人說，尼洛團長您是首都圈中數一數二的人偶技師。請問您有在做維修自動人偶的工作嗎？」

「我可不記得我有請妳進來，還有，如果打聽得清楚，應該會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

「琵拉，琵拉．戴倫茲。因為這個自動人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可以先打電話與我聯絡。總之，我會再過來的。」

琵拉從手提包中取出筆和紙，快速又潦草得寫下並撕下來，擱置在尼洛的工作檯。幾乎可以說是完全忽視尼洛態度明確的拒絕，留下資料的琵拉也只是帶著損壞的自動人偶原道折返。

紅色與黑色，極為張揚的低領禮服，馬甲將腰線勒成了不自然的形狀，裙襯與大量裝飾撐起的誇張臀線，黑色雕花小圓禮帽被固定在挑染成桃色的高馬尾，面紗下是遮掩不住的濃豔彩妝，就像──

他看著琵拉離去的背影，猩紅色的眼裡帶著極度的輕蔑。

就像，酒館的艷舞女郎。

第一印象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用非常糟糕都不足以形容尼洛的厭惡感。但奇妙的是，也許是在她踏出工房後不久，威爾加就領著孩子來找他。尼洛快速地將所有不快拋到腦後，當然也包含那張紙條。

奇爾哥馬戲團在首都圈頗具盛名。少了異人秀，馬戲團除了固定的馴獸表演，主要劇碼集中於以少年少女構成的表演演員，並又因堅持現場音樂演出，而以團長馳名國內技術打造的自動人偶交響樂團，輔以為了節日別出心裁的樂章呈現，作為馬戲團管理人與話題中心的四兄弟也在舞台上吸引目光的活躍著。

有別於一般馬戲團以大型帳篷作為表演場所，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劇院，但出於各種原因只有特定的節日才得以觀賞他們的劇碼。

門票於黃昏時分開始販售，售票亭前擠滿了孩子與大人的身影，他們交出了硬幣與鈔票從自動人偶手中換得門票不能立刻進場。

當日入夜後，劇院上空忽然爆開絢爛的煙火與投影在劇場白牆的光雕秀，劇院外的音響放起了悠揚的交響樂章。四輛造型各異的機械馬車在光影之中緩緩來到了劇場門口，隨後其中一輛馬車在所有人的視線中打開了門，聚光燈下，一身翡翠色的花俏特技演員服裝與被面具掩去一半真容的男子，輕而易舉地引起了注意。他將面具摘下拋至上空，一聲被音箱放大的彈指聲讓面具直接化成四團光球緩慢的落於機械馬車之上，『轟』一聲點燃。

突如其來的燃燒引起了騷動，人們驚慌失措想尋找消防設施與聯絡駐地警察，火舌又連同馬車在下一個彈指聲消失的無影無蹤，隨之出現的是光雕牆上四個男性剪影。剪影中，孩子們熟悉的馬戲團長憑空變出手杖，朝空中發射以優雅字體寫下的『Bienvenido al Circo.』

金色的字體在空中炸開，幾秒後令人驚訝地化作點點金粉灑落。馬戲團長誇張又紳士的脫下圓頂禮帽，在音樂中以極好聽的聲線，說。

「今晚請諸位隨我們一起進入無盡之夢吧。」

這才宣告了表演的開始與入場。

如嘉年華會一般的迎賓式，每每能造成首都圈極大的轟動。這卻不是戲團主要的收入，除了出租劇院的收入，引起話題的並不只是劇團，更多的是作為頂尖人偶技師的尼洛，他所設計的人偶零件往往都能賣出不錯的價格。

謝幕時，光影之間尼洛以餘光捕捉到了即使在黑暗裡、人群中也極為搶眼的紅色，綿延不息的沸騰獨有那抹張揚色彩是純真而安靜的。這讓他覺得疑惑，事後想起，姑且也稱得上是第二印象。

✣

摩爾泰獨有的敲門聲響，隨後未在尼洛的應允下，打開了門側身而入。

尼洛仍維持懷抱少女人偶的姿勢，猩紅色中彷彿喪失了所有機能。摩爾泰嘆了一口氣，將黑膠唱片音響打開，尼洛眼中才終於有了些許神采。

「新的樂譜，樂團人偶的動作紀錄板要再麻煩你編寫。」摩爾泰說，他將樂譜置於他的工作檯上，轉身離去之前又看了尼洛一眼，「再給你兩個小時。」

少女人偶的髮被保養得很好，挑染成桃紅的黑髮被尼洛小心的以手梳理，最後在雕花喇叭流洩出的急促音節中，無預警收緊了懷抱。

✣

『我曾感覺不到水、感覺不到火，甚至連微風吹過也感受不到。

　現在我感覺到了──水的冰涼、火的狂熱，微風迎面而來的溫柔。但這些都不及感受妳。』

✣

琵拉通常兩周拜訪一次。第一次的拒絕並沒有讓她產生退意，忘了第幾次出現時因為一身由污髒白大衣罩著的軍綠，第一時間反而沒有認出是她。

「自動人偶的事，尼洛先生考慮得怎樣？」

「我從來就沒有應允，還有，」伴隨膨脹開來的怒氣，尼洛的音調不自覺拔高，「『先生』、『閣下』之類的像是大人的稱呼就免了，總之我不會答應的。」

「那麼尼洛，就讓我用這樣有些親暱的方式稱呼你吧。」琵拉單邊鏡片下如同窗外一般的墨色眼眸，卸去了妝容也看起來格外稚氣，「但很抱歉，我還會再來訪的。」

琵拉欠身行禮，再一次的帶著她損壞的自動人偶原道折返。尼洛以餘光目送她的背影，也在開始投入新一輪維護時不經意地留意到了，琵拉遺落在工房門口的破舊紅色漆皮筆記本。

尼洛立刻上前拾起，皮製書封已有多處破損。他推開門，穿過劇場與迎賓廳，急促的足音敲在白色石造階梯上時，被來往的人潮硬生生扼止了腳步。當然，他左右張望亦看不見她的身影。

尼洛覺得有些麻煩，他先是擅自打開了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記載了關於醫療用自動人偶的結構與運作原理。有別於自己擅長的觀賞藝術，這無疑勾起了尼洛的好奇心──但並不確定這麼做是否欠妥，隨即想到兩周後她將不厭其煩地再次出現，屆時若無其事歸還就好，便又釋懷了。

入夜後的深秋有點涼，一身簡單的工作服就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本來對於周遭一切事物感覺異常遲鈍，為了能成為永遠的『孩子』而將自己的感覺隔離，如今像是被誰誤觸了開關一樣，尼洛頭一次在深秋時分將雙手環抱於胸前。

✣

樂譜在尼洛於機械鍵盤靈活的敲擊之下成為了自動人偶的行為程式編碼，再來只要將編寫過的樂譜晶片與紀錄板分別安裝在交響樂團的人偶上，就可以開始為期一周的彩排。

尼洛流暢的動作忽然出現了停頓，如同黑膠唱片被讀出了雜訊，他環視樂團裡每個被他精心設計的自動人偶，彷彿缺少了什麼。最後多羅列趁他不注意時拿走了工具箱還不小心打翻，他有些頭疼的上前看著掉落一地的零件，卻不經意地讓雜物堆中的紅闖入記憶深處，雜訊忽然使眼前模糊不清。

「……滾。」

「尼洛哥？」

「別來妨礙我工作！」

聲音不經過大腦狂湧而出，回過神來連摩爾泰與威爾加也走入樂團區，不約而同疑惑地問他們發生什麼事，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

他說。

✣

『漸漸的不再是孩子的外貌，永遠無法成為完整的孩子、

　戀慕從未完整的傳達、

　奇蹟從未完整的創造、

　樂園也僅停留在戲團之中。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

所謂的堅持在一本紅色書皮筆記本中直接灰飛煙滅。像是發現新玩具的孩子，他留意到琵拉所帶來的自動人偶即是筆記本中所記載的，便在琵拉開口前先應了下來。

「我以為你又會拒絕我。」

俗艷至極的裝扮，近乎一成不變。尼洛小氣地再次以餘光上下打量琵拉，完全搞不懂到底有誰會喜歡這種打扮，隨後又忽然想起了摩爾泰口中所謂的社交圈，尼洛用他有限的資訊與貧瘠的想像描繪摩爾泰口中的話語，最後竟然一分不差的套在琵拉身上。

「修理他要花不少時間，所以在找到確切方法之前我並沒有同意。」

他說。

琵拉沒有從他的話語裡讀出明顯的破綻，她只是開心地將自動人偶箱子再次闔上，並說兩周後會再來拜訪。

「妳可以不必出現。」

「我不覺得你會主動聯繫我──何況在首都圈也沒什麼人可以與我正常聊天。」

或許任何人都不行。尼洛再次打開了黑色皮箱，瞇著猩紅色的眼細細的審視少女人偶，順便在內心深處揶揄她。連同作為『孩子』的我在內。

但尼洛沒有像往常一樣將琵拉趕走，甚至將工房裡唯一的椅子讓給了她，只是最後琵拉以一句我習慣站著就笑著拒絕了。

替代了雕花喇叭流洩出的交響樂，琵拉以獨特的聲調訴說自己的所見所聞。

她在戰亂中是失去雙親，成年之前在動盪不安的邊境與妹妹拿著槍穿梭在硝煙中相依為命。

妹妹在她利用各種管道協助下走入首都圈成為人偶技師，但最後仍被軍方徵召，與她一樣以技術交換溫飽。

邊境像她們這樣境遇的孩子並不少，也許是出於氾濫過頭的同情，戰亂孤兒幾乎是能救一個是一個。妹妹正好因為工作與摩爾泰搭上線，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說服摩爾泰，並將自己身邊的孩子安置在相對安定的首都圈。

後來妹妹依然死在戰場上，只留下了這個自動人偶。

「啊，這個故事你應該不感興趣。尼洛，恐怕你對於樂團與戲團之外的事物都毫無興趣。」

似乎完全不介意尼洛的性別，琵拉稍微撥開了高衩的禮服裙襬，調整了吊帶絲襪與自動手槍皮套。尼洛發現琵拉這麼穿的時候連走路的姿勢都有些不順暢，隨後他拆解的工作停滯於半空中，才發現近日以來種種的不自然。

理論上除了兄弟之外無人能自由進出劇場更枉論工房，必然有誰替她開了先例。尼洛從來不會介意每天被帶進來的孩子有多少──同樣是死於邊境戰線的雙親，四兄弟最幸運的大概是因為當時摩爾泰在法律上已成年，龐大遺產不必遭受素未謀面的骯髒親戚瓜分，相互扶持之下亦能以自身才華生存。

「妳是『孩子』，還是『大人』？」

尼洛終於在一片機械運轉聲中開口，他依然沒有將視線分給琵拉，只是停下來的動作也沒有繼續。

琵拉突然笑出聲，隨後她走至尼洛對面優雅的蹲下，甚至完全沒有曝光，只是支著下顎，墨色眼眸流轉著幾絲玩味，薄唇微啟，輕輕吐出兩個音節。會意瞬間尼洛漲紅了臉，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羞窘，大吼著滾出去，就像往常一樣把琵拉趕出工房。

✣

尼洛痛苦的抱著頭，瑟縮在牆邊。猩紅色的眼幾乎無法聚焦，他甚至看不見圍在他身邊不知所措的兄弟，直到多羅列愧疚的折回去整理，並將箱子塞回尼洛懷裡，尼洛眼前的雜訊才忽然碎裂。

「我先領著孩子們上街去發傳單，感恩節的開場設計再拜託哥哥們了。」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氣氛，威爾加先離開了現場，多羅列再說了一聲對不起隨即跟上。摩爾泰沒有離去，直到尼洛再次起身工作之前，他都靜靜地待在他的身旁。

✣

『未曾停止的演出。做為樂團與戲團的共同團長，之所以堅持的理由，從妳對我說出這番話的那一刻開始，甚至可能更早，妳親自到訪時──或許便是旅途的起點。

　我記得妳與我的對話、

　我留下了妳遺落的筆記本。

　妳的話語時不時在腦內迴響，如果這趟旅途有指北針，那我就這麼定義吧。』

✣

自動人偶在自身技術與筆記本的輔助下兩周內修繕完成，並沒有耽擱到自身所有行程，但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琵拉對自動人偶一竅不通，或是工作性質造成（話說回來她從未提起自己的工作），完好的自動人偶總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送回來維修。

「……妳是怎麼辦到的。」

「妹妹留給我的筆記本，就是關於這台自動人偶的操作維修手冊，可能在哪一次工作裡遺失，從此我好像沒辦法正常的使用它。」琵拉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尼洛，我只能拜託你了。」

尼洛誇張的嘆了一口氣，他從琵拉手中接過箱子，這才忽然想起自己偷偷佔有她的筆記本很長一段時間，還特意將第一次見面的紙條夾了進去。但如今卻也找不到任何藉口歸還，況且依照琵拉的破壞程度，如果不依賴筆記本，尼洛自己並沒有自信能夠完整修繕。

就當作是長期維修的押金。尼洛一邊尋找合適的替代零件，並精準的撥動齒輪拆解損壞部位，一邊說服自己。反正兩周後不管自動人偶怎樣她都會來。

她總是精準地避開他的演出時間來訪，卻又像忠實的觀眾從未缺席。每每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中，唯獨她無論在哪都能被視線捕捉。張揚而安靜的純粹，像個孩子，又不像孩子。

曾經她站著靠在牆邊不小心睡著了，尼洛是第一次看到睡著的琵拉，在半明的暖黃色中，纖長的黑色睫毛輕顫，並在眼的下緣落了一片淡淡的陰影，薄唇微抿，形成一個完美的弧度。同樣的，素顏的琵拉他也只見過一次，稚氣地不可思議，平常濃艷的妝容幾乎掩蓋了她本來的面目。

品味非常的糟，但總歸並不是壞人。尼洛擅自下了結論。

又到了她來訪的時間，多半時間她是相當安靜的。前面幾次的絮絮叨叨彷彿將她為數不多的話題透支，又總對自己的工作避而不談，尼洛也完全不介意。兩周，穩定的來訪頻率，成為習慣刻入了潛意識中。

「這裡真的是孩子們的樂園。很久以前我也想過要看首都圈的馬戲團，一片荒蕪的邊境只有娛樂男人們的艷舞女郎。」琵拉忽然出聲，她的聲音在一片機械運轉聲中顯得突兀，「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不會跳舞，連社交舞都不太會，單純是因為妹妹的遺言裡希望我至少休假時脫下工作服穿上禮服。」

尼洛半信半疑。近似舞台妝的妝感、低領的禮服與裸露的背、被束成極不自然的腰線、裙襯撐起的誇張臀線、高衩裙襬與吊帶襪，無論哪種都是他極為排斥、受到『大人』喜愛的元素。

「只是小時候曾經這麼想過，如果世界本身是無可救藥污穢的、骯髒地，那造成這一切的源頭就是大人。」琵拉將馬甲的束帶稍微弄鬆，喘了一口氣。腰線終於是正常的形狀，但總體而言她還是偏瘦，勉強除了胸前，幾乎找不到豐腴之處，「你上次的那個問題，我回頭認真想過了。很遺憾，我必須面對成為『大人』的事實。但是如果你還能夠做夢，就算一輩子活在樂園之中當個孩子也沒有關係。儘管無論如何，你想要的顯然不是單單侷限於樂團與戲團中的樂園。」

尼洛沒有回話，他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甚至直起了身子與她視線平行。

「如果樂園從不存在，那就親手創造吧。」

她說。墨色眼裡的熱情與天真，讓尼洛想起了劇場裡作為觀眾的她。尼洛心情有些激動，他甚至不清楚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

✣

猩紅色中彷彿喪失了所有機能，尼洛的工作俐落依舊，他將最後一個自動人偶安裝完畢就走到中控台準備開始測試。

「如果當初知道你會受她影響，也許我就不會答應。」摩爾泰走到尼洛身邊，手上還提著少女人偶的箱子，「她醫治好不少連醫生都頭疼的孩子，甚至不收取任何費用，算是為了答謝，才應下了她的要求。」

「我知道。」

尼洛接過了箱子，沉甸甸的。他將箱子打開，少女人偶蜷縮其中，一身紅與黑的緞面禮服、圓頂小禮帽與面紗下精緻的妝容。遺忘了最終測試，猩紅色的眼眸藏著一絲病態的愛憐，吻落於少女人偶眉間，隨後才將之抱起擁入懷中。

「只是我的願望……」

✣

『但在那個造景世界中，琵拉，我是否能這麼親暱的稱呼妳？

　是否能見到妳？

　是否能聽見妳的話語呢？

　如果可以的話，

　我想告訴妳、

　我希望與妳一同……』

✣

兩周，令人期待的來訪頻率，成為習慣刻入了潛意識中。

尼洛將自動人偶交還給琵拉之後，下意識的翻開手帳上下次她來的時間，事實上與琵拉基本聊不到幾句，但心情總是會意外的好，沒來由的。

只是那次之後琵拉再也沒有出現。

一個半月之後某個本應是她到訪的日子，住所門鈴在清晨時分被觸響，尼洛從睡夢中被驚醒，他迷迷糊糊地翻滾下床，睡眼惺忪的摸黑下樓，意識矇矓的打開門面對軍方傳信官。

「你好，請問是尼洛閣下嗎？」

向來對『大人』沒好氣，尼洛不耐煩地應了聲，就想搶過紀錄板隨便簽名上樓。

「請點收琵拉．戴倫茲少校的遺產。」

時值十一月上旬，氣溫仍在二十多度不上不下，埋藏在衣櫥深處的長袖厚衣，仍未有得見天日的機會。尼洛正好面著風，習慣將感覺隔離的他忽然覺得冷。

「你說什麼？」

「琵拉．戴倫茲少校於此次戰役中不幸喪生，故依照少校遺囑將其名下所有財產轉至您的名下，相關手續早前她已辦理完成，只須領收與確認即可。」

軍方傳信官應該還說了什麼，但尼洛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記得自己接過了遺書、軍牌、居所鑰匙與她的帳戶憑證，渾渾噩噩的上樓，一切都不太真實。

兩周，令人企盼的來訪頻率，她的存在成為習慣刻入了潛意識中。一旦中斷，方知成癮。

✣

所有並非排演的時間，尼洛將自己鎖入工房之中，從零開始組裝的少女人偶，每一寸比例皆是他記憶中琵拉的模樣，她身上張揚的色彩在悉心保養下仍舊鮮明純粹，唯獨運作程式永遠無法譜寫完成。

他無法讓琵拉復活。

不僅僅是對她近乎一無所知，他太過執著於製作還原人類的人偶，無數次的實驗，無數次與少女人偶的對話都讓尼洛明白一個最殘忍的事實──那是他所譜寫的程式，不是琵拉．戴倫茲。執念過深的結果即是乘載量超過負荷，少女人偶與她一樣再也醒不過來。

想去愛，想去聆聽，想去擁有，即使她是『大人』。

為什麼闖入他的生命中？為什麼在他的記憶裡留下深刻的鮮紅？

為、什、麼、理、解、了、他？

不知道是第幾個平凡無奇的深夜時分，猩紅色的眼眸藏著一絲病態的愛憐，吻落於少女人偶眉間，隨後才將之抱起擁入懷中。

「妳真是，

　不折不扣的，騙子。」

─FIN─

1. Bienvenido al Circo. 西文的『歡迎來到馬戲團。』，玩了奇爾哥語源梗。

2. 女主角是軍醫，職階少校，除醫術外具備一定的戰鬥能力。禮服與妝感參考了工業革命時期加上一點現代的流行元素，另外雖然沒有社交需求，不排除女主角妹妹的願望可能有惡趣味成分。

3. 私設此背景與他國交界處長年動盪不安，而女主角亦是在此喪生。因原本的親屬也幾乎死於戰爭之中，不想要財產充公就作為幫助孩子的支援，轉到與她相對較親近的尼洛名下。

4. 然後尼洛就從此壞掉(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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