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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47卷) - 2,2

[db:作者] 2025-07-15 15:52 5hhhhh 8850 ℃

  但少年其实知道为什么。

  在冷炉谷断筋毁脉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鸟笼中、瘫痈无助之际,耿照便已彻底了解,这世上的残酷是没有边际的,毋须多加揣测,却也不能当它不存于世。信念是趋向理想的重要动力,但非工具;维护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无动,含笑敛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纤纤素手随意拈平了裙膝细绉,黑绸大袖滑落肘间。耿照这才注意到,她那修长如鹅颈一般、线条十分好看的皓腕间,留着一抹极淡的樱红细痕,连疤都说不上,约莫是指甲轻划的程度,仿佛系了圈红丝,煞是好看。

  同样的痕迹不止在两只腕子上,她那双美到了极处的裸足踝间亦有。耿照并未听漏「挑断手脚筋」一节,几可确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之所以能够行动自如,而非残疾瘫痈,必与蚕娘说的蜕生天覆功有关。

  「梁度离本不该知道,他负责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来历,要知道的话,抓到我时他就该报与委托者知晓,而非是胡为至此。但辕厉山毕竟是医毒大家,梁午茉知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大名,当然也听过两宝与人心融合的事,故尔知情。她一直没同梁度离说,起初是负气,到梁度离染指于我,她反倒不说了,咬牙忍了几个月,到那时才肯说。」

  耿照闻言微愕。

  「这……又是为什么?」要阻止丈夫溺于女俘虏的诱人胴体不可自拔,该早早揭发「怪物」身份、避免梁度离一错再错,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劲极大,对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还要边受丈夫冷遇,一边眼睁睁看他奸淫胤野取乐……这思路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因为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觉莫名。在我看来,委实不能更清楚明了了,换了我也会这么做。但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来,虚握着粉润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这个不自觉的习惯动作,特别是得意的时候,母女俩的形象蓦地叠合在一起,耿照才惊觉她们原来这么像。

  「老实说,从你醒来到现在,表现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堪称无懈可击,是父母师长见了,会忍不住打心底宽慰的那种。这真是很气人啊!明明是个孩子,老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偏又教训不了你,简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现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娱乐到夫人,在下深感荣幸。还望夫人赐教。」

  胤野左看右看,啧啧了好半天,似是心满意足,才怡然续道:「因为说了,就不能折磨我啦。无论梁度离要把我交出去,或换间上房软禁起来,她都无法再对我出手;说不定,梁度离会为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铸成的大错,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无论那是什么,梁午茉都无法忍受。

  「为此之故,她须使梁度离一错再错,终至无法挽回,待揭发『怪物』的身份时丈夫无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挣点避祸保身的筹码不可。」

  相较于梁度离的浑噩颟顸、耽于美色,梁午茉背着丈夫折磨胤野时,嘴巴脑筋可没闲着,虽无明确标的,却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机密,包括胤丹书疑心刀尸是有心人所炮制、并无妖铁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尸的胤丹书」这一节猛被打通,所有的线索便自行贯串,登时显出整桩阴谋的脉络来。

  梁度离性子乖僻,人却不傻,将胤野灭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个享受过她的左道异士怎么办?只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风,教「那人」知晓,连偌大的狐异门都在阴谋之下被彻底碾平,从此自江湖上除名,惊鸿堡势单力弱,岂有余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说帖,或许是利用胤野的身体,使心智丧失的刀尸胤丹书恢复意识——「那人」并不想失去胤丹书,这是显见的,否则毋须觅地囚禁,直接杀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从中截获妖刀武学,藉以增加对抗那人的资本……在梁氏夫妻双双亡故的现而今,已难知其真貌,说不定兼而有之,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图谋。

  因为没有比受「怪物」蹂躏更恐怖的刑罚,梁度离也满不愿去面对自己一时冲动铸下的大错,胤野自此摆脱供堡中诸人淫乐折磨的命运,往覆于「供『怪物』奸淫留种」和「捡回半条命休养恢复」的单调两极间,直到她的肚子渐渐隆起。

  辕厉山医毒双修,梁午茉毋须假手他人,亲自替胤野把脉安胎;不能把狐狸精扔怪物牢里,尽情享受那贱货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里的毒蛇又翻搅起来,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领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准丈夫对胤野再无兴致,甚至开始逃避面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心思,假安胎之名,先不冷不热地换了几处囚地,几乎绕得惊鸿堡一周,见丈夫无过问之意,最后堂而皇之将胤野带到她炼药的石室,在尽量不影响胎儿的情况下,重启对贱货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严格说来,我是用身体学会《舐红谱》的。」

  胤野微笑着,露出怀缅之色。捂上耳朵只用眼睛看,耿照还以为她是在回忆童年什么的,这比可怕的内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又脏又臭,浑身生满了虱子跳蚤,有几处好不了的伤口化了脓,长些蛆虫什么的;有只眼睛看不见,身上的溃肿毒疮、各种疤痕就不消说了。梁午茉在各方面都开了我的眼界。她经常说,要让我们夫妻俩看起来登对些,这点她倒是竭尽了全力。

  「在我入惊鸿堡的第十五个月里,终于把腹中累赘排出,本以为会是个紫酱色的丑东西,看来也和普通胎儿没两样。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时破的水,生产之际刑具还插在肉里,过程中没少吃了苦头。

  「梁午茉还没胆子让我和腹中之物就这么死了,拼命当了回稳婆,好不容易将那团沾血肉块弄将出来,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脐带,谁知却扑了个空。我就这么看着她的眼里从疑惑、错愕到极恐瞠大,才将剪子搠进了锁骨间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极有画面,少年仿佛随之回到了那间昏暗阴森的石砌刑室里,看着丑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张开双腿,腿间双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着脐带未断的胎儿,怎么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时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无法出声。

  「直到我杀了她两名侍女,还有一名闻声而至、大著胆子推门闯入的仆妇,才缓出手来剪脐带。那是最惊险的部分,这死累赘几乎让其中一名婢子逃将出去,若如此,我也没法在这儿同典卫大人说话啦。」

  「……蜕生天覆功。」耿照并不意外,只觉颈背森森,浑身汗毛似都竖起。

  「正是蜕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没问他是如何得知,只点了点头。「他从前教过我口诀心法。其实是我缠着要学的,听完了就扔一边;学不学得会,本就不是重点。

  「兽牢里生死交关,口诀心法断不会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当时我也不知道,这门功法能有这等奇效,所以头一回从鬼门关前踅一圈回来时,你可以想像我的惊讶、错愕,还有恐惧。」

  然而,以胤野的聪明才智,谜底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胤丹书失踪时,佩刀珂雪也随之消失无踪。幕后的阴谋家将「怪物」交给梁度离时,也将此刀一并留在惊鸿堡——当然是伪装过后的模样。

  「珂雪被嵌在一具铜匣里,匣上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来就是一只漂亮精巧的嵌铜水精匣。若梁午茉聪明些,留意到珂雪疗伤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别显著,可能就不会老把我往兽牢里扔。」

  胤丹书是珂雪之主,携带此刀的时间,几乎涵盖了他闯荡江湖、建功立业的绝大部分,珂雪刀身的异质或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其体质。身为他的枕边人,胤野与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爱,承受了男儿全部的至阳精华,世上除了胤丹书,她恐怕是拥有珂雪强大苏生异质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强暴到几乎死去的刹那间,人体本能的求生机制,唤醒了胤野体内潜伏的异质,也好在梁午茉及时将她拉出,拖到「水精铜匣」上延生,至此苏生之源终于遇上苏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绝于兽牢。

  残酷的命运似乎开始转变态度,为遭遇绝惨的女郎拨开浓翳,显露一丝微光。

  捡回半条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决计不会善罢干休,无论是站在折磨自己,抑或迫出保命资本的角度,都没有停手的可能。为从即将到来的二度蹂躏中存活,她开始强迫自己回忆蜕生天覆功的心诀。

  「人的潜能是非常强大的,只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着你克服困难,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处。」胤野悠然道:

  「总之,我练成了蜕生天覆功。他虽化成了怪物,再无半点人智,但身体却被淬练成难以想像的强大。我亲眼看见他们用锁在地上的床弩发射杯口粗细、四尺长短的尖铁锥,将他的四肢钉在墙上,才能拖我出兽牢……这种程度的伤势,他不到两天就能好,毋须敷药接骨、缝合皮肉,只消舍他几头猪牛之类即可。梁午茉很喜欢看他活剥吞吃的模样,所以我也瞧过几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兽牢里的景象。所谓「炼狱」,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从未说过「胤丹书」三字,提到时都只用「他」,连一字都不肯多,遑论解释他是谁、为什么是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阳精非常滋补,常常是等我从昏迷中苏醒时,才发现体内满满的精水正与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惊人的速度修补伤损。要不是怀上了那个孽种,三足月后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兽牢里,怕流去胎儿,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脱离苦海。」

  怀胎十月,母体多数的营养都供给胎儿长成,又断了阳精之补,在边熬着梁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只来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脉,这已经耗去了绝大部分的精神体力,以及每日卧汲珂雪之所得,有几度几乎流胎,生产的过程更是备极艰辛;莫说女子,便是身强力壮的顽强大汉,也断难在经历刑求、产胎的痛苦和体力消耗后,如此冷静准确地出手伤人。

  惊鸿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这一夜里悉数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个月的时间,记住她每一处经过的地方、每一个见过的人,各种常规及非常规的堡中日常,然后据此在心里杀了他们无数次——沉浸于杀人及逃亡细节的擘划,是自苦刑中转移注意力的绝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部分组装起来,检讨整体架构的流畅性与美感;到实际施行时,可能还添上了「最省力」这一项。

  拜惊鸿堡遗世独立之赐,胤野保守估计她有三天的时间,定期的联外管道才会察觉堡中有异,所以吊着梁度离夫妇的命,整整折磨了两天。

  梁度离不到半日就被彻底击溃,可惜他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只知灰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无有可供辨认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现在堡中书斋。

  他抱着可有可无、反正逃不出对方手掌心的消极心态,开出「跻身东海正道七大派」这种荒谬绝伦的条件,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顾挽松出面相邀,并以五对一的压倒性票数,延请惊鸿堡梁氏入盟。梁度离既惊且服,同时亦有扬眉吐气之快,从此甘屈牢卒,甚至开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里,才有后头独力诱捕胤野的举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撑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后才崩溃,吐露的细节也远非梁度离可比,如当初囚禁「怪物」的铁笼车做工粗糙,看似仓促为之;灰衣人交付梁度离的指示中笼车弃置的地点,也离背阴山栖亡谷很近……至于《舐红谱》及其他秘笈毒经、左道异士的名单等,自不在话下。

  她用了一天,证明自己的拷问刑求术青出于蓝,远在启蒙恩师「停钗蝶血」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对于「疼痛」和「恐惧」的创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用上整整一天,终于确定精神崩溃的人,几无心智复原的可能,无论疼痛如何一再刷新了梁氏夫妇的承受极限,梁午茉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认知到这极可能是她庸碌人生里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颤抖,肌肤悚栗……还有其他许多,有兴趣我再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气后,于尸身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该是我毕生之最啦,此后再无这般秀作。」

  胤野安静半晌,才从回味中依依重返,敛起一丝慨叹,又恢复成原先的清冷,连微扬的娇美唇勾都没甚温度,宛若月华。

  「弄死他们之后,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我不想冒险。如果你经历过同样的十五个月,就会明白:厄运本是人生的故态,幸运却可一不可再。最终我是堡内唯二的活人,这本身就是运气。

  「怀孕期间,我一直在想救他的办法。事实是:解了将他锁在石墙上的玄铁镣铐,他是一头逢人就生吞活剥、捅阴裂死——我分不出这两者的差别——的暴虐怪物,我无法唤回他的神智,假设还有的话。一旦解开镣铐,头个死的就是我,他两天没吃东西了,瞪我的黄浊眼里全是饥火。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幽远滩,我没法带着他走。我用仅有的一手一足,勉强转动铁笼外的床弩,第一枝铁锥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声几乎让我以为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头顶的砖缝沙沙落尘,像下雨一样。

  「第二枝铁锥射中左臂,这架弩是浇死在地上的,瞄得很准。另外两枝我忘了射哪儿了,回神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狰狞到简直是恶梦中的恶梦,但疼痛的样子不知怎的,看起来就是他。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会显露本我罢?

  「我用珂雪削断笼锁,拖着身子和刀走进去。他露着黄牙对我低咆,还穿着铁锥的伤口冒起恶臭的烟气,已开始愈合。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只消片刻,他便能自行穿出铁锥,镣铐虽在,一手便能将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会变成这样?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聪明这么多啊!谁人可信,谁人该往死里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谁让你自把自为,敢不同我说一声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该舍命保护、言听计从,一生所爱的唯一一个!你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凤城、风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我这辈子没这样哭过,声嘶力竭、涕泪横流,仿佛灵魂离体,能看见一个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里还有另一个没哭的我,正算着时间,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呜咽着起身,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提起珂雪,从他喉头插进去,感觉颈椎被刀尖斫断,『叮!』一声抵住石墙。骨头复原的时间要比血肉长得多,这才是珂雪杀人的正确用法。

  「他挣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脸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更像人些,眼眶里似有泪花打转……但这只是错觉。他喉头滚着雷似的发出怪响,绷紧的身子缓缓拉前,像要把整个人从铁锥和珂雪上拔出来。他并没有打算要死,刀尸炮制都弄不死他,区区刀锥算什么?

  「我就记得我哭着对他说:『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可我不恨了,也不恼你,今生……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来世要记着,无论什么事都要先问过老婆,要听老婆的话……乖乖的,蠢点无妨,听我的就是,我一定不会害你……记住了么?记住了么?不要忘了……听到没有?不准你忘记!听见没有!』

  「他咆哮一声,我当是应了,奋力往他怀里撞去,刀板横铡,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关上惊鸿堡的后门之前,我往里头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据说大火在石堡垒闷烧几天才被发现,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终于明白,她为何说话看人总是淡淡的。

  那并非是刻意装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红尘忘弃,而是她一生的眼泪,早已在那时流干,随着离缘的今生挚爱同葬火窟,灰飞湮灭。

  他生不逢时,无缘结识胤丹书,只因与老胡结义,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缘份,对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终当成榜样,期许自己能追随其脚步,将外道七玄再次带领到阳光下。未料一代传奇、人中龙凤的「鸣火玉狐」,竟得这般收场,不惟令人欷嘘,思之更觉心痛。

  胤野始终严拒与蚕娘相见,此前耿照总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来,也许是胤野不愿亲口向蚕娘说出胤丹书的真正结局,宁可蚕娘认为宝爱的弟子是在绝崖自刎明志,好过被结发妻子一刀断首,死前饱受折磨,形识俱失。

  离开惊鸿堡之后,胤野躲藏起来,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蜕生天覆功,将丹田与手足筋脉悉数修复,乃至回复旧有姿容,这才回到平望,而后才有成为中书大人续弦事。

  算算时间,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产下、差点让胤野脱逃失败的婴儿了。毕竟嫁与任逐桑后,胤野为他人诞下儿女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不能抱给平民抚养。这样说来,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中的老么。

  胤野未提那名婴儿的下落,偶尔说起也无意掩饰嫌恶,耿照没敢细问。对照胤野的表现,鬼先生称奉母命让妹妹做刀尸,似非空穴来风。

  说起水月停轩,耿照想起胤野说她掌控过水月停轩一段时间,看来碧湖、任宜紫和金钏银雪入门,应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红儿之师乃威震一方、声名赫赫的「红颜冷剑」,绝非颟顸之辈,许缁衣的精明能干如棉里藏针,他更是亲身领教一二,胤野纵然绝顶聪明,又岂能在她们师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枪?

  「方才告诉你的,是一个自诩圣人、动辄牺牲的惨例。你看着挺像他,若不能悬崖勒马,早晚也是这般收场。」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轻抚膝裙。「料你不服。这么着,接下来我告诉你一个与你们完全相反,却无比成功的例子,连我都佩服得不得了,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

          第二七十折:曾行此路,捣衣青苎

  任宜紫趴卧在舒适的软枕堆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当醒过来时,发现身畔摸不着那具黝黑如铁的健壮身躯,也只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侥幸,差点鼓掌叫起好来。她可不想让少年瞧见自己四仰八叉的丑样子。

  就想了他那么会儿,夹着锦被的浑圆大腿间倏又温热一片,湿濡的液感慢慢渗透。

  少女闭着眼维持睡姿,羞意却在不经意间攻占了粉颈玉靥。她轻蹭了蹭枕面,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脸埋进枕头谷中,最好别再醒来,但胸口总有种闷闷痛痛、搔痒般的温热感,想到他就不禁扬起嘴角,怎么也止不住。

  红姊和妖女算什么?本小姐要的,还不手到擒来!

  她羞得连枕带脸一并圈抱,本欲胡乱踢腿撒撒泼,岂料一动腿心里疼如刀割,「呜」的一声蜷身微颤,宛若死虾过水,样子想来不是太好看。还好他不在。少女咬牙蹙眉,再三庆幸着。

  「再蹦跶呀,疼死你。教你玩儿得这么疯!」

  咿呀一声,母亲推门而入,若有似无的幽香如兰沁至,胜似夜萤水风。任宜紫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小孩子,加上俏脸酡红未褪,母亲见了肯定笑话,她可捱不住娘的利嘴,从小到大就没说赢过,索性埋首枕间,一迳混赖撒娇。

  「……金钏和银雪呢?」她身上温温香香的,除了肌肤香泽,还散发着锦被煨暖的胰皂香,连小衣也换过新的,已非车厢里的狼狈模样。两姊妹不会帮她洗澡,至多烧水服侍,来红后亦少共浴,故有此问。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里别想下床啦。一帮疯丫头。」

  母亲沿床坐落,轻抚她的腰背,宠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眯起了眼,只差没发出猫儿似的呼噜声,直到母亲的口气一变。她几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着坏主意似的戏谑表情,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可你问的,不是金银丫头。老实招来!」冷不防地掐她胁腋,往死里搔起痒来。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随便一动玉户都痛得厉害,还不是普通的疼——到后头连眼泪都迸将出来,只管求饶。「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别……哈哈哈……呜……不、不敢了……饶……哈哈哈……呜呜……坏……娘坏……呜呜呜……」

  母亲玩够了,这才心满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着蜷曲的少女,像乜着可爱死了的小猫小狗。片刻,取过一把润泽滑亮的乌木梳,拍拍她兀自颤抖的腰臀,笑道:「趴好,娘给你梳头。睡得乱糟糟的,成什么样?」

  「娘……疼……你让我歇会儿……疼死啦……」

  「要不坐着梳。」

  那还是趴着好了。少女乖乖卧好,微翘着诱人的小屁股,闭眼享受牙梳入发一一捋顺的舒适。母亲梳头从不会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里没一个仆妇女史可比。这种时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点、穿漂亮的衣裳还要欢喜。

  「……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母亲轻笑。「干嘛抢我的话?我才想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是蠢猪呢,还是贱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声音捂在枕里,闷闷湿湿的。她问的才不是这个,但母亲分明是故意。少女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臊红着小脸抿嘴:

  「应该是贱狗吧,他又不蠢。」见母亲似笑非笑,心虚、不甘兼而有之,抢白道:「那爹呢?娘你说爹是蠢猪,还是贱狗啊?」

  长发曳地的黑衣贵妇搁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装模作样。「我觉得是贱狗,他又不像猪。要像猪我才不嫁。」母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齐齐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红未消,垂着眼皮轻声道:

  「我觉得他……不太一样。」

  「不是普通的贱?」

  少女笑起来,羞意略褪,那种想说出口的强烈冲动却跟着淡了。

  她不知怎么向母亲述说,少年埋首于她胸乳间、尽情痛哭的事。之后……之后再结合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像是所有隔阂都不见了,就此合而为一,不仅是快美加倍,还有那种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给对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开始有自信,他对她与别个儿是不同的,不会再有身魂相契、悲喜与共的感动。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钏银雪,她们和她不一样,而且他简直离不开她。不是因为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来更销魂蚀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俩有的,与别个儿不同。

  母亲的戏谑快利,让她突然讲不出这么温软羞人的话语,怕被小瞧了,抱着枕子别过头,浑不着意般哼着歌儿,尽管咿咿呜呜的全不成调。

  倒是母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我也觉得他不太一样,要不是特别傻,就是特别聪明。」

  任宜紫惊讶地睁大眼。母亲一般是不夸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气宇轩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的「中书大人」,在母亲嘴里也就是贱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别聪明」?

  她听着欢喜,死命忍住不转身,看能不能拱得母亲再多说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大家都欢喜他、尊敬他,觉得他有大本事大理想,但那人最后却把自个儿害死了,还拖累许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卫大人告诉我——」

  「他才没有很黑!」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转了头。母亲则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上回你们在栖凤馆见后,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里黑。」任宜紫有些心虚,忙将目光转开了去。「夜里看谁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钏先叫的!我是随她。」这明显就是谎话。

  胤野忍着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点也不黑,是夜里黑。你那英俊不凡的典卫大人告诉我,除了最终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绝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地方虽一样,道路却有千百条,便说徒步、驾车、乘轿等,亦都不同。

  「那人只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说同他一般驾车、一般也去那处的旁人,必然会死于中途。典卫大人说,他走的就是条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来,只有他走对了,而且一定能到。」

  「……这条贱狗,口气倒是张狂。」

  但任宜紫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喜孜孜的,感觉他在母亲面前挺长脸,非是夹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窝囊废。

  母亲点了点头,忽然陷入沉思,再抬头时目光已投向虚空处,虽自应答,却不像对着任宜紫说话。「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会说这种大话的人。我便问他:『你怎知只有你走对了?』

  「他一脸认真地回答:『夫人,只消做好准备,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歪了,走远了,回头再寻便是。稳妥地走,总有抵达的时候。夫人说的那个人,他唯一犯的错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选错目的,更不是错用了方法,极有可能是因为准备不周,或者时运不济,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来,旁人或觉目的地太远,还没启程,便先馁了,毕生都在自家门口打转,不言壮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驻足,原因各异,也不必再说。那人和它们不同,选定目标,勇往直前,只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说是目的地害了他,还是驾车上路害了他么?我是头一个发现其中关窍的人,所以我能到。这就是我与那人最大的不同。』

  任宜紫到这儿已经听懵了,小肚子里把耿照祖宗八代都骂上了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同母亲说上话,你就夸夸她呀,赞她美丽高雅之类,让你没脑子瞎扯什么驾车走路的鬼东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

  她绝望抬头,试图替那头猪说点什么,能挽回一二否,才见母亲目光悠远,兀自沉思,浑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讽模样;抱着一丝希望,怯生生问:

  「那……母亲觉得呢?蠢……我是说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颜倾世的美妇人摇了摇头,低声道:

  「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够一睹你如何到得,典卫大人。可别……死了呀。」

  ◇    ◇    ◇

  自白马王朝建立以来,帝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后承继先帝孝明的遗风,礼佛虔诚,这原是桩美事,对于稳定王朝统治、清明百姓风俗,均有莫大的好处。然而此番东海论法之行,且不说耗费金银之钜,凤辇离京,所经道、州、县各级府衙战战兢兢,戒慎恐惧,生怕銮驾生出什么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够的大罪。

  此外,皇后娘娘的东行寻圣之旅,还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个事前无人料及的异象,以及一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清平如郊野,几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宝头五年,那种励精图治一片节约,戌时不到整座皇城里便已无人点灯的景况,堪称鬼域——

  大乘佛法经两任皇帝大力弘扬,在央土乃是显教,王公贵族、富户豪商里信徒甚多,况且随銮驾起行,不惟护佛弘法,还能争取在皇后跟前露脸,打好与任家的关系,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平望数得出的权贵都在这支队伍里了,也一气带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费阶层。

  数月间,原本一到夜里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儿的歌台舞榭、教坊青楼无不门可罗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后的大老板本身就在东行之列,索性闭门歇业,打发笔银钱,让旗下的粉头、乐师等返乡探亲,好过开着门闲坐无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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