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l

Written By 夜汊

下午一點多，確切的時間並不清楚。夏天裡毒辣到可以揭一層皮的太陽，讓蓋伊里深重的懷疑菲莉絲當初點頭答應之後是否如今該要後悔。

克雷亞布魯近郊鐵路。他們走過了幾個國家之後又回到了這裡，蓋伊里在離開貝亞洛德時，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緣故，向菲莉絲說克雷亞布魯近郊車站鐵軌旁有一座美麗的瀑布，小時候去過幾次。

菲莉絲露出了嚮往的表情。

於是下一個終點就這麼被草率的定下來。

雖然算是旅遊旺季，但克雷亞布魯動亂不安的問題尚未獲得解決。站長室的燈亮著，窗口卻掛上外出值勤的牌子，整個火車站冷清的令人懷疑有沒有在運作。

蓋伊里將兩人份的車票熟練的塞在窗口，領著菲莉絲坐在月台旁，嚼起海爾德贈與的乾糧。過程無話，偶爾有一點風象徵性地穿過，這中間卻連站長的腳步聲都沒出現。

「補充一點水分就走吧，時間不早了。」

蓋伊里說，他看著菲莉絲慌忙的收起水壺，將手搭在他的手上跳下月台，踏著試探性的步伐前行。

大概是罕有人跡，鐵路本身相當窄小，左邊是高聳的岩壁，要仰頭逆光才能看見樹的蹤影；右邊是比起天空步道還更令人害怕的，向下看去樹冠離自己還有幾層樓高的懸崖。左右緩衝區大約各只有五十公分不到，這與蓋伊里遙遠的記憶裡相去太多，或許該歸為當年尚未長大。

兩個成年人艱難揹著行囊走在緩衝區的石子路上，夏天的熱度彷彿全部壓在他們的雙肩。蓋伊里看著菲莉絲，有好幾次快被石子絆倒，於是他踏上了鐵軌橫木區，也將菲莉絲往鐵軌上帶。

「沒問題嗎？火車來了怎麼辦？」

橫木比石子路好走的多。菲莉絲走了一段路之後忽然停下，有些緊張的前後張望，蓋伊里才想起似乎忘了先在車站查時刻表。

儘管班次不多，但到底是按點來，還是隔了幾個小時一班車，這件事被他們大意的在離開車站一段距離後才猛然想起，如今根據蓋伊里的記憶，走回車站與行至瀑布風險都一樣高，最終只能加快腳步，像是被什麼追趕。

下午一點多，或者已經到了兩點，確切的時間並不清楚。腳下是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子，隔著橫木彷彿也能感覺到使人燙傷的溫度，水壺裡的泉水被燠熱的天氣熱成了與體溫相近的溫度，餘光看著菲莉絲鬢角汗水滴落到鐵軌上瞬間蒸發。他們又不經意對上眼，他看見菲莉絲有些虛弱的微笑。

水瓶裡半滿的水隨著他們的步伐搖晃敲擊，急促的聲響彷彿催促他們因為熱度而開始緩下來的步伐。微風象徵性地吹過，蓋伊里恍惚間有了似曾相似的暈眩。

那是他八歲時，有著同樣熱度的夏天。

克雷亞布魯郊區森林離王宮不遠，王宮無法滿足兩個孩子與生俱來的玩樂心性。父母巡視時被留在王宮裡的他們，經常偷偷溜出王宮，在森林裡不厭其煩地玩起捉迷藏。

『一、二、三……』

只有他們倆人，唯一的鬼與人類。蓋伊里當起了鬼，吉爾巴德踏在青草地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躲—好—了—嗎—？』

蓋伊里捂住眼依序數到十，停下來象徵性地詢問，空氣中只有被風吹起的枝葉沙沙作響，這正是遊戲開始的訊號。

如同每一次必定有的步驟，蓋伊里總會刻意先在幾個地方尋找，才會認真的在吉爾巴德鬆懈時將他抓出來。今天的起頭也是如此，約定好不會越過的警戒線與躲藏區域。但事情漸漸變得不對勁，躲藏區域細細找遍卻找不到吉爾巴德的蹤跡，他少見的臉色發白，身邊本應熟悉的參天巨木忽然變得陌生。

年幼的蓋伊里將絲製衣襬緊緊的攥在手心，因汗而弄得潮濕皺折，他一次又一次呼喊吉爾巴德卻得不到回應。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偶有平淡的微風吹過，夏天的熱度竄不進森林，他卻連蟬鳴都聽不見。

出奇難耐的午後，還帶著對於火車是否來臨的未知，一路上的無話是為了解省體力，但蓋伊里試圖要聚起渙散的意識忽然開口。

「如果火車來了，是不是會直接殉情呢？算下來我們可是連遺書都沒準備啊。」

煩躁又難受的氣氛被這個玩笑被沖淡許多，菲莉絲輕笑出聲，抬手撥開被汗水打溼的額前碎髮，先是對他搖了搖頭，過沒多久又忽然點頭。

「克雷亞布魯的檢察官要是因此發現你我的身分，就直接上升成國際問題了吶！」

「……」

蓋伊里想開口，左眼感到一陣刺痛。微風帶起的細小砂礫混著和不幸的滑進眼中，他想出聲讓菲莉絲先停下來等等自己，先將水瓶裡的水倒了一些清洗，努力睜眼之後，無預警的，眼前毫無人影。

菲莉絲呢？蓋伊里焦急的左右張望，左邊依然是高聳的別想徒手爬上去的岩壁，右邊依然是就算沒有懼高症也不想靠近的懸崖，前方的鐵軌向左拐。他記憶裡也走過不少的彎，但他卻對於什麼時候與菲莉絲走散毫無記憶。

或者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弄丟了菲莉絲？

「菲莉絲？」

他驚慌地往前走，焦躁的情緒與記憶中的某年夏天重疊，隨後詛咒來臨的預兆與不安感開始逐漸侵蝕。最後他幾乎跑了起來，鐵軌上只有他的鞋跟敲擊橫木的沉悶聲響，他卻連風聲都聽不見。

八歲的夏天，參天巨木林中，他連蟬鳴也聽不見。

『吉爾？』

蓋伊里那樣大聲喊了起來，整座森林空蕩蕩的，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回音，回音繞了幾圈，最終歸於寂靜。找不到吉爾巴德，自責、焦躁、恐懼，一個八歲的孩子無法遏止這些負面情緒無限放大，越到日暮時分，越是逼近聲嘶力竭。

記憶中的自己不斷的奔跑，像是被什麼追趕。

再然後怎麼也想不起來，關於吉爾巴德到底是怎麼被找回來的，儘管吉爾巴德本人事後再三覆述，那些本應記得的情景卻像遺失一樣，也像極了詛咒，他找不回來。

「菲莉絲？」

蓋伊里又試圖多喊了幾次，回音繞了幾個圈，在空氣中消失不見。相似的負面情感盤據腦海，然後他還未來的及驅趕詛咒一般的情緒，忽然間聽間了巨大而低沉的聲響。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於是蓋伊里變得更焦躁不安，他退到一旁的緩衝區，強迫自己深呼吸幾次抵抗襲來的詛咒，試圖捕捉菲莉絲的身影。隨後再次邁開雙腿拔足狂奔，像是八歲那年的夏天，帶著自責、焦躁、恐懼不斷的前行。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菲莉絲？」

又再一次的呼喊。

聲音持續響著，分不清距離。蓋伊里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又再一次回頭張望。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火車並沒有來，鐵軌也沒有震動。蓋伊里想。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隨後他忽然鬆了一口氣，聲響與記憶中的風景重疊，還有著懷念的味道。蓋伊里焦躁感散去了一半，菲莉絲依然沒有蹤影，但他忽然覺得她大約是先去了那個地方。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聲音逐漸清晰。拐過了最後一個彎，穿過年久失修的木棧道，菲莉絲呆坐在瀑布旁大石上的身影落入眼底。

啊啊，原來是這樣。蓋伊里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想起了一些事，一些當初被他弄丟的事。這座瀑布離王宮並不遠，八歲的他拔足狂奔，穿過森林，踏上鐵軌，最後陰錯陽差的在鐵軌旁的木棧道找到了吉爾巴德，那是他們第一次來到這座瀑布。

如流雲奔壑的景象依然壯闊，他走上前，從菲莉絲身後環住她。

「蓋伊里？」菲莉絲想回頭看他，蓋伊里的手臂卻收得更緊，頭也埋在她的頸間，她只好繼續就著這樣有些曖昧的姿勢看著瀑布，問，「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你，出了聲也得不到回應，最後覺得只能待在這等等看了。」

他們待在林蔭之中，白霧蒸騰的水氣使得暑氣消去大半，天邊飄過的雲又讓陽光一時半刻不再炙熱。

「這樣啊，大概是瀑布的聲響吧。」蓋伊里親暱的蹭了蹭菲莉絲，覺得與她一同前來是個對的選擇，「總之，謝謝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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