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都沒朋友的嗎？」

在學校被人戲稱為龍套的那孩子，面無表情的回望著我。

「我沒有朋友」

從他的聲音中，感覺不到任何情緒起伏。

我的確告訴過他，如果想要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我，但是看他還真的天天都過來，我也忍不住感到有點擔心。雖然以我的立場來說，他能每天來是值得感謝的事，畢竟只要有這小子在，大部分的除靈委託都能瞬間解決。

「你在學校都做些什麼啊？下課的時候」

「唔嗯…看看漫畫，或是整理上一節課的筆記，然後下課時間就結束了」

「這樣啊，蠻有你的風格」

「果然，沒有朋友是不行的嗎？」

「其實也沒什麼不行啦，像我也沒多少朋友啊」

「是喔？」

「這種事也是講時機跟運氣的啦」

「是…」

只見他給了個曖昧的應答之後，就不作聲了。跟這小子的對話，大概基本都是這種感覺。顯然他並不是容易打進別人圈子裡的類型，不過跟那種想都沒想就亂講個沒完的傢伙相比起來，他算是很不錯的了。想著，我暫且將這個坐在沙發一端約略歪著頭的沈默小子放置視野的角落，伸手翻開桌上的書。最近新弄的那個40分鐘3800日圓的除咒方案很得客人好評，讓我開始感到從健康節目按摩特輯看來的知識好像不太夠用，所以前陣子又買了些感覺像推拿整體基礎的書籍。龍套看起來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樣子，於是我便繼續把目光放在書本上。薦腸關節的錯位，通常會對骨盆歪斜造成很大的影響。幾頁翻過，這時龍套忽然開口了。

「我來這裡，讓你困擾了嗎？」

「啊？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停下翻頁的動作，抬起頭來。

難道是我先前問的話讓他誤會了嗎？不曉得是我不習慣跟小朋友說話，還是這小子過度缺乏情緒表現，總覺得摸不太清他的思考邏輯。反省著自己的輕忽大意，心中不由得產生了股罪惡感。

「我不是跟你說了隨時都可以來嗎」

「隨時，是指任何時候嗎？」

「嘛，只要你想的話」

那雙漆黑的眼睛筆直注視著我，像是在探詢我的真心。這其實也沒什麼好真不真心的，不用我叫他就會自己來，根本正合我意、求之不得。我就這麼回望著他，於是他又不客氣地開口問了。

「如果一直都交不到朋友的話，我可以一直來找你嗎？」

聞言，我不禁哈哈笑了兩聲。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會一直都沒朋友的吧」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喔」

「……」

龍套連笑也不笑，依舊面無表情，不過隱約能感覺得出他心中的疑慮並未消解。嘛，想想，這大概也是無可厚非，畢竟這小子還沒辦法想像更久以後的將來啊。換了口氣，我對他的疑問作出答覆。

「可以喔」

「咦？」

「任何時候都行，如果你想來的話就來吧」

只見他像是望著什麼奇妙東西似的，輕眨雙眼，而那雙眼每開闔一次，當中的色彩就越發明亮。我忍不住覺得『啊，真有趣』。即使乍看是張撲克臉，其實還是有表情的變化。這小子大概是那種很老實的孩子吧。

「…是，那麼，我就照做了」

片刻之後，他以客氣的音量吐出了回覆。

「喔喔，儘管來儘管來」

我隨口應和著，心底油然而生某種無可名狀但確實的滿足感。不知何時，冷靜下來的龍套開始看起漫畫。等到讀完這個章節，再來重新教他一次怎麼泡咖啡吧。思考著，我翻開了下一頁。

「新隆」

當我出聲呼喚時，棉被稍微蠕動了一下，接著又不動了。頭一次得知他早上會賴床的時候，我一方面頗為意外，一方面卻又覺得很合理。每回發現他新的面相，我差不多都是這種感覺。比如他喜歡的書、做菜的習慣，或是以前沒見過的表情等等，往往令我感覺很合他的調性，但同時卻又覺得很不像他。在他剛到我家的時候，本來是說好由他負責做早餐的，因為他自信滿滿的聲稱他起得來。然而隨著日子過去，我比他先起床開始做準備的情形逐漸增加，不知何時，做早餐就變成我的固定工作了。由於我比較沒賴床問題，而且也不討厭進廚房，所以其實也沒什麼特別不滿的。跟以前相比，不同的也只有準備份量變成兩人份，還有多了個按下烤吐司前先去叫他起床的行程而已，其他都沒有改變。

「新隆」

第二次進行呼喚，等確定聽見了被窩裡傳來悶悶的呻吟之後，我便離開寢室回到餐廳。將咖啡注入馬克杯，彎身坐下時，我又想起了另一件跟以前不同之處。這咖啡是他推薦的，是市內一家小小咖啡店賣的產品。喝起來的確比我過去嚐過的咖啡都還要美味。當烤麵包機跳起時，他走出寢室，直接進入盥洗間。而等到我差不多替烤好的吐司抹完奶油，他也正好往我對面就坐。

「早喔」

「早安」

即使坐到了餐桌前，他依然還沒習慣早晨陽光似的，瞇著雙眼發了好一會呆。色素淡薄的髮梢在陽光照射下略顯透明，我一面不經意的望著，一面拿起了筷子。吃飯的時候，我們不會開電視。一來是我自己住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不開，二來他也沒說過想開來看，所以就繼續維持原樣。當然，我們之間的對話並沒有熱絡到可以聊個不停，只是也不會覺得保持沈默很悶。這點他似乎跟我一樣。先不論這樣是好是壞，跟他一起住的生活，基本來說大多時候都很輕鬆。

「是說那個咖啡啊」

剛睡醒的低沈嗓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將目光投向他，只見他隔著由杯子冉冉升起的霧氣說道：

「已經喝光了喔」

「那我下班回家時再順便買好了」

「那家店有開到那麼晚嗎？」

「開到8點」

「可是之前他6點就關了耶」

「星期六不是比較早打烊嗎」

「啊，這樣啊」

這之後話題並沒有繼續，他打了個哈欠。

微風從打開的窗外吹來，晃動著窗簾沙沙作響。大樓對面的停車場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當我差不多吃完荷包蛋的時候，以有氣無力的速度啃著吐司的他再度開了口：

「你啊，會經常做夢嗎？」

聽見這沒頭沒腦的問題，我不禁抬起了視線。

「你說睡覺時作的夢？」

「嗯」

「不知道，畢竟我也不曉得怎樣的頻率叫標準」

「那你今天做了怎樣的夢？」

「我不記得了」

「什麼啊，真沒意思～」

「那你呢？」

「忘記了」

「…哈啊」

他一臉無所謂的往荷包蛋撒著胡椒。只要有心，他能在瞬間組織出論述明確、架構清晰的談話，令人十分佩服，然而這樣的他，卻也經常說些不經思考漫無目的的話題。

「明明我剛才還記得的」

他的筷子戳進荷包蛋，黏稠的蛋黃從戳破的地方流了出來。

「到底是怎樣的夢來著？」

「你問我也沒用吧」

我一邊回覆，一邊疊起盤子收拾餐具。對於他做了什麼夢，其實我也不是絲毫沒有興趣。不如說，我甚至覺得這人竟然會做夢是一件有點奇妙的事。

「那是個好夢嗎？」

只見他將最後剩下的吐司塞進嘴裡，咀嚼幾下之後低聲說道：

「天曉得」

外頭的豔陽高照，彷彿是逼近尾聲的夏季在努力竭盡最後一絲力氣似的，而帶著涼意的風恰到好處的吹拂，正是適合出門遊玩的大好天氣。然而這樣的日子，我卻哪兒也沒去，成天龜在事務所裡，處理著委託除靈的靈異照片。至於那個比平時還要晚來到事務所的弟子，則是沉著一張臉。如果真要形容開朗或陰暗的話，他平常的表情就已經算是陰暗的那邊了。但是這天他的表情，卻比往常還要更加暗沉。

「喂，龍套，你吃羊羹吧？」

從茶水間叫他，他也沒反應。於是我就走到沙發後面，又重新問了一遍：

「你是要不要吃啦，這可是貴桑桑的羊羹喔」

「啊，好，我要吃。」

只見龍套一副現在才發現我講話的樣子，毫無幹勁的回著話。雖然他平常就很沒勁了，但這反應果然比平常還無精打采。不知道是怎麼了？我淡淡的思考著，回到了茶水間，將羊羹切塊，並把綠茶倒進茶杯中。龍套低著頭保持沈默，我將餐盤放到桌上之後，就在他對面落了坐。

我之所以有辦法在某種程度上分辨這小子到底開不開心，多少是因為已經習於判讀他的表情，不過另一方面，這小子把我視作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或許也是個原因。我啜了口茶，接著品嚐羊羹。這羊羹是某位老爺爺委託人為了感謝我讓他類風濕性關節炎好轉而拿來的謝禮，其高雅的甘甜完全不愧對它的價格。可是龍套卻完全沒有想要吃的意思，一直維持著和剛剛一樣的姿勢。

「是說這天氣可真好啊」

龍套沒有應答，只是若有似無的動了動脖子。

「真想早點把事情弄完然後去露天啤酒屋喝一杯吶，問題是這靈也難纏，還得把祂的指痕給一根根消掉，而且後面也還有除靈預約，怎麼偏偏這種日子就最忙呢？」

只見龍套把頭稍稍抬起了幾公釐。

「那個，師父」

「啊？」

「你從小，就會做這麼多事情嗎？」

「這麼多事情是指什麼啊」

「像是修照片，按摩，還有模仿沒看過的人之類的」

「不不，我說，那是除靈、解咒跟降靈術才對吧，都是靈能力的一部分啊」

「是喔，不管是什麼都無所謂就是了⋯」

本來的話，以我的立場是不太希望被說成哪一種都無所謂，但是看龍套一副事情很嚴重的樣子，我也就不跟他追究這個部分。我使了個眼色要他繼續說，他像是想從支吾的話語中撿出隻字片語似的低下了頭。

「我在想，自己感覺好像除了使用超能力以外什麼都做不來⋯⋯」

大概是想不到該怎麼接下去吧？他的句子停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我望著龍套頭頂的髮旋，喝了一口茶潤潤喉。

「這樣講也太過悲觀了吧」

他又把頭抬高了幾公分，望向我。

「你的確是沒什麼體力」

「⋯是」

「做事不得要領，又不討人喜歡，還不會讀空氣」

「這不是完全不行嗎」

「嘛你先聽我說，那些啊，都是在真的有必要的時候自然就會被逼到會的事」

「⋯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喔。首先，你不是個壞傢伙」

「⋯」

「而且你也並不傻，只要這樣就很夠了喔」

「但是我功課不好」

「我不是在講那個啦」

龍套依然完全沒有要伸手拿茶杯或是羊羹的樣子，難得我給他泡的茶就要這樣冷掉了。稍事思考，我試著這麼說：

「不然這樣好了，萬一你長大以後，還是一事無成什麼都不會的話」

這回龍套確實的抬起了頭看著我。

「那到時我就雇用你吧！」

「真的嗎？」

「只要你對薪水沒意見的話」

「⋯⋯」

聞言，龍套沈默不語。

如果再稍早之前，他這樣不講話，我大概會很緊張他是不是真的對薪資有所不滿，但現在我能判斷這表情是代表他感到安心。不過，到底他會先獲得足夠的自信心呢？還是會先發現法律上有所謂最低薪資這回事呢？這我就沒辦法知道了。

總之既然龍套抬起了頭，我便再次對他指了指餐盤上的東西。

「這羊羹很好吃喔，快吃吧」

龍套則是看了看我和剩下的三塊羊羹，說了聲「是」，然後朝牙籤伸手過去。

「雖說那個會場的確是離我家不遠啦」

對著話筒，我試著讓語調顯得猶疑不決。

話中隱藏的委婉，或許隔著電話會更難以傳達吧？只是我也找不出任何藉口能夠理直氣壯的直接回絕。

「是啊，如果能見到面的話，就是睽違三個月的相聚了呢」

回應著，總覺得腦筋狀態不甚靈光。原本要下班時，公司裡出了狀況，我不得不忙著應付接連的問題，甚至搞到必須坐末班車回家。期間雖然有發現哥哥的未接來電，但等到我總算有空的時候已經過了相當的時間，而且另一方面，我也想盡量避免在疲憊的時候和哥哥通話，所以本來決定要等到隔天再來回電，然而，當我回到家才剛坐上沙發休息時，哥哥卻再度來了電話。

「⋯是啊，說來不知道那天我要到幾點才能下班」

哥哥這麼晚了還打過來，是很少有的事。我心想會不會是發生了什麼，於是就立刻接起了電話。現在我真覺得有點後悔。

「嗯，不過既然那樣的話，是不是等其他機會再來慢慢聊比較好呢？例如說下次我過去的時候。再說我也想順便去看看大嫂⋯」

講到這，我不由得中斷了對話。因為剛剛說要把湯重新熱過而走進廚房的新隆，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沙發旁。我重新整理思緒，努力把心思專注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不是還有隔天嗎？那天我應該也會比較早出來」

哥哥很執意想要見我。對此我當然不可能不開心，可是又完全開心不起來，矛盾感在腦中縈繞著，而新隆則是往我身旁坐了下來。

「⋯嗯，如果我也有辦法那樣的話就好了，但是、」

我將視線瞥向他，只見他面向正前方，望著漆黑的電視螢幕一臉無動於衷。瞬間我感到一陣語塞，直到聽見電話另一邊呼叫我的名字，我才又慌慌張張地回話。

「啊啊，抱歉⋯⋯嗯，有點，因為工作上發生了不少事情」

聞言，哥哥連連說了好幾句關心的話，並且為在這麼晚的時間打來叨擾表示抱歉。電話中還能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說著「你看，就跟你說了吧」。

「沒關係啦。不過，是啊。嗯。那件事我會再考慮的。之後再聯絡吧」

最後哥哥說了「晚安」，而我也回以相同的話。

半強制般的結束了通話之後，新隆依然是一動也不動。我輕輕靠上沙發椅背，等著他開口說話，然而他卻硬是毫無動靜，結果最後還是由已經疲於硬撐的我來開啟話端。

「下星期，哥哥要參加他公司辦的研修課」

「嗯，聽他說過」

「課要上一整天，地點好像就在這附近」

「所以他想來拜訪嗎？」

「他想住一天」

聞言，他不帶起伏的說：「是喔」。

「那很好啊，就讓他住啊」

他完全不看我的眼睛，以極度輕佻的口吻說著。我不禁連剛才的份一起大嘆了一口氣。這種時候的這個人最令我討厭了。

「請你不要說這種亂來的話」

「才不亂來吧，我可以去漫畫咖啡店啊」

「明明你的東西都還在，行不通的」

「蛤，你那麼擔心那些東西喔？」

「怎麼可能不擔心啊？」

「他才不會知道那些是我的東西咧」

「這種事就算是哥哥也看得出來的好嗎？」

「那不然我把東西都藏起來啊」

「請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喔！」

「把東西全都弄走也可以啊」

「新隆！」

「怎樣啦！」

彼此的嗓門都越拉越大，總算看過來的他，眼神中隱含怒意。不過對看了幾秒後，他馬上又別開了視線，帶著一副不想管了的態度站起身來。

「算了，你還是先吃飯吧，不然飯又要涼了」

當他舉步走向廚房時，我反射似的開了口：

「你不希望哥哥來的話只要老實說出來就好了啊」

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我想他恐怕正盯著我看吧？只是我的視線一直放在沙發前的地面上，沒有看著他，所以也無法確認。

「為什麼會變那樣啊？我只是叫你不必跟我客氣吧」

「這才不是什麼客不客氣的問題，請你別再假裝不懂了，感覺很煩。你既不是我的師父，也不是諮詢對象，再說，」

說了太多多餘的話了，在遙遠意識的彼方我這麼想著。看來我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疲倦。

「我也沒辦法按照你希望的那樣看待你」

好一陣子，他都沒有回話。由於實在沈默得太久，我悄悄的朝他瞄了一眼。只見他凝視著我，而我卻無法從那雙眼瞳當中解讀出任何東西。越是不希望被察覺的感情，他越是會巧妙的隱藏起來。這是我從經驗中得知的。

「隨你的便」

扔下這句話，他不走向廚房，而是直接進了寢室。

再次長嘆了一口氣，我將身體整個埋進沙發。雖然腦中掛念著要冷掉的湯，卻過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起身做任何事。

「肉體改造社？」

「是的」

龍套的回答中隱含著過去未曾有過的熱度。

在替「惡靈害我得不到異性青睞」的客人完成除靈之後，我收取了表定的費用，並且把剪下的頭髮掃了個清潔溜溜。這時才總算現身事務所的龍套，結結巴巴卻又默默雀躍的向我解釋了遲到的來龍去脈。聽過他笨拙的說明，那詭異社團名令我忍不住反覆思考。

「肉體改造是啥鬼啊？那個改造是在改蝦毀？」

「是指鍛鍊身體、增加肌肉的意思」

「所以說之前那啥到底怎麼了？就剛剛電話裡講的那個...」

「腦感電波社？」

「對就它」

「我決定試著不要人云亦云，而是去思考自己想怎麼做」

「所以就選了肉體改造？」

「因為我覺得現在的我很需要」

「需要？熱血運動嗎？」

「不，是肌肉」

「...肌肉」

「是的」

唔嗯～真是像他會有的思考方式。但是，先不說把自己的不足之處精簡為肌肉實在有點極端，就算是想要練身體，明明也有更潮更受歡迎的的社團可以選才對。嘛，不過以這小子的狀況來講，或許比起傻傻加入主流社團，還是這種的比較有可能作為團隊一份子發光發熱吧？只是就算這樣，肉體改造社真的有點...

「我，哪裡弄錯了嗎？」

龍套對著陷入沉思的我發出了疑問。

「你沒錯喔」

他的雙眼沒有游移，直盯著我。

「那是你認真思考之後做的決定對吧」

「是」

「那麼肯定是不會有錯的，對自己更有信心點吧」

「...是」

感覺他話語中的力道有微妙的增強。

如此明確的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以這小子來說真是很稀奇的事。望著龍套那副連喝個果汁都像是在展現氣勢般一口灌下的模樣，感覺很是新鮮。沒做多想，我順口說出了想到的問題點。

「不過我說，你跟得上那些體育系傢伙的節奏嗎？會不會被當菜虐啊？」

聞言，龍套放下杯子輕輕吐了口氣。

「我會努力的」

「這樣啊，真是鬥志滿滿呢」

「再說大家人都很好，我想不會有問題的」

「是喔～那就好」

「而且前輩們都很帥氣」

「怎麼，長得很有型嗎？」

「有很驚人的肌肉」

「原來如此，肌肉啊」

「是的」

語畢，龍套自己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果汁。畢竟他是趕著回來，還少見的講了一堆話，也難怪他口渴了。對中學生而言，決定要進哪個社團確實是件大事。我試著想像了一下練肌肉練到虎背熊腰的龍套，說不上來到底該算好還是不好。不過都無所謂啦，這小子有他自己的價值觀嘛。

「加油啊，別太過頭了」

「是，我會加油的」

「不過如果我叫你來除靈的話，你可要過來啊。畢竟那種弱弱的靈還是得靠你來溶掉才行」

只見龍套轉緊寶特瓶的蓋子之後，正面看著我點頭答應：

「好的」

星期天，我自己一個人先吃完了早餐。去叫了他三次也沒起來，所以就那樣放著他不管了。這種事情偶爾會有。特別是最近這陣子，他賴床的情形惡化了不少。前天晚上的爭吵結果就那麼不了了之。不論彼此是怎麼想的，我們都沒有再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講。不管怎樣，反正我的結論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實際上也已經給哥哥打了拒絕的電話。儘管他沒有來問我詳細的始末，但應該也知道我會這麼做。我和他之間發生的爭吵，往往都像這樣，沒有下文。先不管到底好還是不好，至少現下，他還不會離開這裡的吧。

拎著垃圾到大樓外的垃圾場去丟，當我回來時，他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頭看著電視。

「你醒了啊」

說著，我走向他。聽見我的聲音，他轉過頭來對著我說：

「唷，冰箱裡有果汁喔」

「是？」

「就你愛喝的那款」

「...喔」

只見他又回頭繼續收看晨間的情報資訊節目，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我語氣中所充斥的疑惑。

我姑且先去廚房打開冰箱來瞧了一瞧。裡面的飲料，有紙盒裝的牛奶、泡好放著的麥茶，還有三罐啤酒。經過反覆巡視，我確認內容真的就只有這些。說到底，我愛喝的果汁什麼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於是我回到客廳，走到沙發旁向他詢問。

「沒有果汁啊」

「你仔細找一找啦」

「就是沒有，頂多只有啤酒之類的」

「不不，再怎樣我也不會放那個吧」

「...新隆？」

聽見我叫他的名，他抬起頭來，對上我的視線，之後眨了下眼。

在他的雙眼深處顯然產生了奇怪的動搖。

「律」

與其說是呼喚，不如說更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他聲調中那股異樣感，令我不由得乾嚥。而他的雙唇，就這麼保持著吐出話語後微張的狀態。

我勉強驅動著幾乎要停止運作的腦袋努力思考，這時他卻先一步開了口。

「對啦對啦，是那個才對」

「...啤酒嗎？」

「是啊」

「現在才早上八點喔」

「你別這麼嚴肅嘛」

「如果你想喝的話我是不會阻止就是了」

「要不要陪我一起喝一杯啊？」

「我可不要，像個酒精中毒者一樣」

「講話很毒耶你」

他笑了。我往他身旁坐了下來，一邊在表面上與他互相應答，一邊思考著剛剛那個瞬間所代表的含意。電視中響起了一陣喧鬧的BGM，接著傳來娛樂新聞主播報導的聲音。

「吶，律」

因著他的再度呼喚，我將視線轉向他。即使我企圖假裝平靜，肯定也在無意中擺出緊繃的姿勢了吧。不知是否因為這樣，才剛要開口，他就立刻又闔上了嘴。

「......」

「什麼事？」

「...沒什麼，我在想那個主播絕對是戴假髮的吧」

「是那樣嗎？我倒是完全沒注意到」

「真假，你也太好騙」

「就算看穿了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高興的」

「還有另一個人也絕對是戴假髮的啦，就是這一台晚間新聞的那個」

他照著平常的調調，開始列舉起主播們的名字。我隨口應和著，趁他只顧著盯電視螢幕，偷偷從旁端詳他的側臉。然而，我卻無法從中再找到任何一絲破綻。

「午安，師父」

「嗯？喔喔」

「你是不是有點瘦了？」

「我太忙啦，這時期總是有很多靈異諮詢的委託嘛」

「是這樣嗎」

「還有就是我最近開始想弄個以附近主婦為目標客群的精油療法除魔講座啦，因為精油的學問非常深奧，一認真調查研讀起來就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去了」

「我就想說好像有股香香的味道⋯⋯」

「比起那個，你今天是來幹嘛的啊？今天可沒啥事喔」

從電腦螢幕前抬起視線，可以見到他的頭在比以前高出許多的位置。不知不覺之間，龍套已經是高中生了。雖然時薪沒有調升還是一樣300日圓，但這小子也還沒來跟我提法定最低薪資的問題。只見他佇立在辦公桌前，像是有話要說又難以啟齒，一陣猶疑後，他總算下定決心開口。

「是說下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

在回想起那天有什麼事情之前，他的語氣就已經讓我產生了某種預感。我再次從螢幕移開視線，看了看貼在牆上的月曆。如我所料，那一天有個要出差的除靈委託案。由於事前敘述的內容怎麼聽都有一種是真傢伙的感覺，我還特別預先要龍套把那天的行程給空下來。

「⋯社團的」

「嗯？」

「社團的大家，說要一起去旅遊」

龍套躊躇的說著，而我只是簡單地「喔」了一聲。

「那不是很好嗎？你就去吧」

「沒關係嗎？」

「我這邊總會有辦法的啦」

「可是」

「是嗎這樣啊，你也開始會想跟朋友一起去旅遊之類的了啊」

「⋯」

「我可先跟你說，伴手禮的話食物類的「不是的！我⋯」

還沒講完就被插話。但才講一句他就又在那思考該怎麼接，以近期的龍套而言是很少見的狀況。我默默的示意他繼續，他便說了：

「如果師父叫我別去的話，我就不去」

只見龍套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我則還以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

「什麼鬼，你不是想去旅遊嗎？」

「⋯嘛，是那樣」

「那你就去啊」

「可是，我跟師父的約定在先」

「沒關係啦，我都跟你說可以去了」

「萬一那個靈很弱的話，師父要怎麼辦？」

「還是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解決啊，你可別太小看我喔」

「⋯⋯」

龍套還是一如往常的缺乏表情，但在他的沈默之中隱約透著一股不釋懷感。我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是在擔心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只是師父，」

龍套以那雙黑色的眼瞳直直看著我。

「你真的沒問題嗎？」

他的眼神是如此嚴肅，讓我不由得停下來認真思考。這麼說也是，既然你都講到這個份上了，說不定選選看當時沒去選擇的選項也沒關係。我也著實蠻想知道這之後會怎麼演變，畢竟事後想想，狀況大概就是從這時開始改變的。反正這也不過是個夢，在夢醒之前，就試試看也無所謂吧？

「我告訴你一個事實吧，龍套」

「欸？」

龍套聞言一愣，只眨了眨眼。

這個反應令我一陣好笑，不禁揚起嘴角。

「對我來說呢，能夠作為你的師父，」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我。

「那段時光真的讓我很開心」

茶杯落在木質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碎裂開來。

我趕緊探出身子伸手穩住他的肩膀，而撐在桌面的另一隻手旁，翻倒的玻璃杯中灑出的啤酒正淌流滴落。

睜開眼睛的他先是呆滯的看了看桌面，接著望向地板，巡視過散落一地的筷子、飯菜和茶杯的殘骸，然後像是想尋求解釋似的將視線轉回我身上。

「你有受傷嗎？」

「沒有」

「如果想睡覺的話請你到床上去睡」

「⋯我睡著了嗎？」

他看著我的眼神中隱隱透著一絲慌亂，因此，我更不能將自己的不知所措表現出來。剛剛他就座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有點怪怪的了，雖然對我說的話有所反應，但回答都很飄忽，筷子的動作也越來越遲鈍。我還在想他說不定是食慾不好，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他身體往旁邊倒，要不是被我接住，他就從椅子上跌下來了。而且，從茶杯發出碎裂聲之後，他還花了一段時間才醒來，那時間，長到足以令我背脊發寒。

我沒有自信可以在保持平靜的狀態下將這些事情ㄧㄧ告訴他，可是他正等著我的答覆。於是我緩緩放開抓著他肩膀的手，將桌上的玻璃杯擺正，並對他這麼說：

「你大概是累了吧」

為了盡可能的讓事情顯得很不值一提，丟下這句話之後我就走進廚房。但在我拿著抹布回來，默默擦拭桌子的期間，他還是一直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說實在的，我才希望誰可以來跟我解釋一下呢。我瞥了他一眼，然後又將視線放回桌子上。

「畢竟接連著幾天都很熱」

「是這樣的嗎？」

「是啊」

「這樣啊」

他並沒有再多問。後來他看我清理殘局看了一會，忽然就拉開椅子，蹲下來想要去撿杯子碎片。見狀，我立刻繞過桌子，捉住他的手阻止他。

「沒關係，我來就好」

「欸？可是」

「讓我來」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能確定你現在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醒』雖然心中一瞬間浮現了這樣的回答，但當然不可能說出來。因為企圖從我口中獲取答案的他，眼瞳深處確實地透露著某種不安。那是我所認識的他絕對會徹底隱藏、不讓任何人看見的情感。

「今天就請你早點睡吧」

「⋯⋯」

「我想你應該是中暑，要是拖久了就不好了」

他依然抬頭仰望著我，我當然也明白他還是無法釋懷。或許我是恐懼了吧，懼於去正視那個明顯存在的破洞。我緊握住他被我捉著的那隻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什麼。

「⋯這樣嗎，那就照你說的做吧」

「真是抱歉了」他重複道了兩次歉，輕輕的回握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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