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替人打短工赚路费，一路向人打听，当长曾祢终于辗转来到妇幼互助所时，他已经彻底成了个不修边幅的胡子大叔。由于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长曾祢回到后方时，已是十二月。他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白雪在长曾祢的短髭上结了霜，烛台切见到这位风尘仆仆的旅人，热情地把他迎进屋。说明了来意，长曾祢很快便得到了与堀川见面的许可，只是按照所内规定，为了不影响其他omega的生活，alpha只能在白天探望，夜晚必须另觅住所。即便如此，时隔七个月的相逢，还是让长曾祢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堀川却没有长曾祢想象中的感动。几乎是木然地望着长曾祢，堀川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下子，长曾祢竟不知如何作答。

烛台切曾经叮嘱过长曾祢，此时堀川已是九个月的身孕，务必静养待产，不可以受到任何刺激。长曾祢只好避重就轻地说：“兼定让我过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他为什么没有自己过来看我？”

堀川冷冷地盯着长曾祢，让长曾祢一阵心虚。长曾祢知道，堀川聪明得很，说不定此时他已经猜到事情的真相了。长曾祢酝酿语言，考虑如何在不伤害堀川的情况下告知真相，可是意外的，堀川把头扭向了另一方，说：

“医生说我这些日子需要静养，你先回去吧。不论你带来什么消息，好事坏事，我一律都不适合听。”

堀川放弃了探问，长曾祢又觉得庆幸，又觉得不安。看来堀川也有自觉，他知道如何做才能保护自己和他肚子里的孩子，这点丝毫不用长曾祢担心。但让长曾祢感到自卑的是，到头来，友人最后的嘱托，自己还是没能完成。现在哪里是长曾祢在照顾堀川？分明是堀川在拒绝长曾祢。他拒绝敞开心扉，拒绝给“无关的人”添麻烦。

是啊，自己只是个“无关的人”。

说到底，能够让堀川敞开心扉的人，从始至终仅和泉守兼定一人。

可是，那个人已经……

长曾祢垂头丧气地坐在廊下发呆，路过的医生药研见了，递了杯热茶，把他拉进自己的诊疗室，关起门来谈心。

“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堀川，你不妨对我说说。不要一个人闷着太辛苦。”

“兼定他最后，托我代他照顾堀川……他倒是想得好，可我哪里代替得了他呢……”长曾祢喝了口茶，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 ※ ※

七月，堀川走后两个月，军队的辖区终于迎来了第一批作物的成熟，稍稍缓解了军队的粮食压力。山南死后，土方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待到粮食一充足，便立刻着手实施omega引入计划。第一批志愿者人数不多，又老幼弱残者居半，实际成效并不佳，反倒多了些人口要养着，还要派专人管理。

和泉守兼定就是被土方安排去管理omega们的专人之一。山南、冲田、堀川、安定等人走后，军中一下子缺了不少可靠人手。和泉守明白，虽然每次土方见到自己都板着一张臭脸，但自己还是早就被划入了“心腹”的行列。毕竟他正直又能干，怎么看都是军中稀缺的人才。

土方似乎没因为堀川的事情而惩罚自己，这让和泉守稍稍松了口气，心底却也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恰巧又被分配来看管omega们，不用天天跟着脸很臭的土方，和泉守反倒乐得自在。Omega们没有想象中的多事，甚至偶尔为了找和泉守行方便，还会主动献身一下，和泉守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少次。

只是每次事后，omega诱人的费洛蒙散去后，和泉守总会莫名地空虚。总觉得身边那个人不再是朝夕相处的堀川，而是另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和泉守会不禁思考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说白了，还是想念堀川了。

和泉守也想过给堀川写信。结果信写完了，去找土方问堀川的所在地，只被对方一句“别惦记了”，便被打了回去。和泉守虽然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寂寞时抱一抱那些陌生的肉体，聊以慰藉。

八月，军队再次征召omega，响应依旧寥寥，因此还引发了一场alpha们的小小的暴动，原因是忍耐太久所致。当然暴动很快就被和泉守为首的心腹们打压下去了，可是事情结束后，土方的脸好像比以前更臭了。和泉守不敢招惹他，每日见面的次数便更少了。

九月，军队吃了一场严重的败仗，据说是近藤和土方指挥失误所致。近藤和土方错估了敌方的人数与装备，导致军队伤亡过半，最后军队还是退回城内，采取笼城战术，这才保住了剩余的人马。土方立马写信向外求援，可惜一晃半个月过去，敌方兵临城下，虽未进攻，却也不退，好像在跟土方拖延时间。而寄出的几封信，犹如石沉大海，不仅没有增员，甚至连粮草补给都一点没有。

眼看城中余粮越来越少，将士们的士气也日渐低落，土方算了算，剩余粮草省吃俭用最多还能撑个三五天，因此必须在这几天做出决断。

土方向近藤把城中情况说了，近藤问土方：“你说，三日之内，会有援军么？”

“希望渺茫。”土方如实说，“大本营那边也自顾不暇。这次新政府军似乎是真的想要联合各地维新志士，把我们根除了。你看这次作战的装备，都是新的，显然是沿海各藩进献给新政府军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现在按兵不动？难道有什么顾虑吗？”

“恐怕他们也在拖延，为‘维新联盟’争取时间。”

“交给安定的事呢？”

“失败了。”

“啊，天命如此吗！”

“或许是时代之潮，理应如此。”

随后，近藤和土方两人谁都不再说话了。二人均知，这样下去军队再无胜算，反而拖得越久，投降谈判的筹码越少。可是队伍苦撑了这么久，两人都是从无到有，见证整个军队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谁又愿意说出那残忍的“投降”二字，把至今为止的梦想硬生生打破呢？

“到此为止了，是吗？阿岁？”近藤问。

听见那熟悉的“阿岁”，往事涌上心头，土方竟不忍回话了。近藤明白土方的心思，不再强迫他，把一直老实蹲在门外的和泉守叫进了屋子。

“小鬼，你去把各小队长叫来，我们要开作战会议。”

和泉守一听“作战会议”，还真以为军队要杀出去呢，立马高兴地跑了。土方望着和泉守那屁颠屁颠的背影，又想哭又想笑，说：“这傻小子……让他陪我们一起送死，真的好吗？”

“不，这傻小子不会死，你也不会，阿岁。”近藤笑着说。

听了近藤的话，土方惊了一下。他仿佛知道近藤想说什么，可是又不敢确认。

“……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弃我而去吗？”土方吼道，“山南走了，总司也走了，都说我担得起大任，那是因为我一直有你。现在你也要走，我若是担不起大任呢？你不能留我一个人！”

“阿岁！这种时候你就不要推辞了！”近藤也吼了起来，“难道你想看着你家那个傻小子为你送死吗！”

土方举起的拳头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后还是重重地落回了自己的腿上。他不再问近藤具体的计划，而是率先离开了房间。

随后两人默默地走到议事大堂，找了各自的位置坐下。近藤当然还是要稳坐正中，而土方，好像赌气一般，故意挑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缩着，反倒把和泉守塞到了自己本该坐的地方。和泉守向来不懂得推辞，就这样坦然坐下了。不过头一次见到这样闹别扭的主人，和泉守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土方两眼。

会议开始。近藤直入主题。

“城内的粮草即将用完，援军迟迟未到，明日，土方副长将代我开城投降。”

语罢，将士们一片哗然。有人争辩着说就是战死也绝不能投降，也有人说既无胜算便早该如此了，更有人说近藤下了命令，轮不到底下的人说三道四，最后是土方在角落里朝天放了一枪，众人这才住口。

和泉守问近藤，为何不亲自开城。近藤笑了，说：“只怕我亲自开城，敌方还不肯接受呢。唯有让土方带着我这颗项上人头出去，才算有些诚意。”

此语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长曾祢虎彻第一个出来反对：“近藤先生，我是为您卖命的人。这世上绝没有让您牺牲，而我独活的道理！”

近藤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笑着应对：“长曾祢，这不是谁为谁卖命的问题，而是谁的头更有价值的问题。我的头，可以护得一城将士的性命，而你的头，不行！”

长曾祢被近藤的话镇住了，退下去不敢再有怨言。近藤趁机起身，指着自己的头颅质问：“在座还有哪个人认为自己的脑袋比我近藤的脑袋更有价值吗？没有的话就散会！”

次日一早，土方岁三按照约定，穿着素衣，捧着装有近藤首级的木匣，出城投降。大小将士在土方身后排了长长一队，和泉守本来就不喜欢投降，因此站在了队伍最末，反倒是长曾祢举着白旗，满脸泪痕地守在近藤首级的一侧。

和泉守满心不悦地跟在最后，一边走，一边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当时堀川与自己分别前，特地嘱咐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土方先生，可谁知道战局变化如此之快，眨眼间全军都要变成人家的阶下囚了，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照顾好了”土方。况且，堀川回来发现他二人都已投降敌军，这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和泉守不是视死如归的人，但也不是可以委曲求全的人，对他来说，他喜欢的活法只有一个：狠狠地打倒敌人。

诚如土方所言，时代早已不允许他们这群逆潮而行的人存在，这个道理和泉守并非不懂。他望着负重前行的土方岁三，又是不甘，又是无奈。假如此刻土方要求他们杀出去，那么和泉守一定冲在第一个，绝不退后，可惜土方没有这样做。“如果是国广，他此时又会怎么做呢？他一定会劝我相信土方先生吧。”和泉守想。

忽然，前方传来几声枪响，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喊着“土方死啦，快跑啊”，然后一些人把土方围在中间，另一些人慌慌张张作鸟兽散。和泉守皱起眉头，赶忙跑上前去，心叫：“坏了，土方先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向国广交代！”

和泉守赶到时，土方脸色苍白，饶是腹部的伤口被长曾祢按着，仍旧血流不止。和泉守向队伍中大叫：“军医在吗？还不救人？”马上被土方虚弱地拉住，示意不要再叫了。

“这个时代……怕是容不下我……”土方苦笑着说。

“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堂堂七尺男儿汉，谁容不下我，我就自己开出一片天地去！”和泉守叫道。

土方苦笑着摇头，说：“你小子……真是永远学不乖！听我命令……”

“我不听！”和泉守叫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命令我！你是要我代你去投降吗？我和泉守的字典里就没有‘投降’二字！”

“不，小子……你带着大家……逃走吧。”土方拉起和泉守的手，那手虽虚弱，却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你和国广都是我最心爱的部下，所以你一定能完成最后的任务……近藤走了，山南走了，这下我也要走了，此后队伍再无人能挑起大梁了……你们不要送死……不要辜负近藤的心意……”

“国广走时，他可是要我照顾好你……”

“兼定……你是不是因为国广的事，怨恨了我很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和泉守望着气若游丝的土方，既狠不下心来说真话，又不愿用谎言欺瞒。和泉守从来不懂掩饰感情，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土方如何读不懂。

土方说：“傻小子……我却从未怨过你……你若是能给国广他想要的幸福，那你就该活下去，陪他走完一辈子……我办不到的事……就交给你了……”

和泉守听了，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丫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鬼话！国广想见到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装什么好人、装什么圣人！装什么大度！你死了，我和国广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因为……因为……你是我们的主人啊！”

这句迟来的“主人”，让土方顿时感到欣慰。向来不服管教的野狼，今日总算承认了土方，一瞬间，土方真有死而无憾之感。

可惜这和泉守嘴上虽然服软了，照旧不愿意听土方的命令。他吹了声口哨，叫来了跟在队伍最后的战马，在其他人惊讶的目光下跨上了马。

和泉守说：“土方先生，你若是死了，我是无颜去见国广的！你肚子上这一枪子的仇，我是非报不可的！”

长曾祢绊住马腿，阻拦道：“你为什么不听劝呢？你也走了，谁还来照顾国广！”

和泉守不答，反问长曾祢：“虎哥，你要跟我一起走吗？一起杀进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混账！你快下来！你一个人没有胜算的！”

“既然你不肯来，那国广就交给你照顾吧！”话说出口，和泉守反倒轻松地笑起来，“其实你也喜欢国广吧！别瞒着我了！我和土方先生都不在了，正好你就可以出场了！去吧，替我给孩子取个好名字！”说罢，也不等长曾祢回应，便抽刀出鞘，一夹马肚子，一去不回地冲进了敌军阵营。

“这小子……死也不肯老实……”最后，土方长长叹了口气，却像是欣赏般地，含笑合上了眼帘。

※ ※ ※

长曾祢把故事讲完，天色已经全黑。屋外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天气不好，药研不便赶长曾祢走得太远，便安排长曾祢到村里附近的一家农户借宿。两个月旅途劳顿，长曾祢脸上稍显风霜，但到底是军人出身，又是强壮孔武的alpha，也不用特别歇息，体力依旧很好。次日一早，长曾祢就帮农家劈柴挑水，把能做的重活全都抢着做了。如此一来，农家自然笑呵呵地邀请长曾祢长住了。长曾祢也觉得住处离互助所近些，每日看望堀川方便，自然欣然接受了农家的邀请，算是各取所需。

战争年代，村子里原本就缺乏壮劳力，长曾祢的到来，对整个村子都是件喜事。长曾祢也是个热心人，能帮忙的地方都不遗余力，很快便成了村子里最受欢迎的对象。

可是每次长曾祢闲下来去探望堀川的时候，堀川依旧是那副态度，跟村里人的热情大相径庭。堀川摸着肚子，不跟长曾祢聊军队的事情，连土方与和泉守的事情也不闻不问，总是淡淡地推说自己累了，需要休息，这让长曾祢很是寒心。但想到堀川是和泉守最后的嘱托，而堀川又有孕在身，要多多体谅，所以尽管次次遭冷遇，仍旧每日抽空探望。

长曾祢的一举一动被宗三看在了眼里。

“他心里没你，你还看不出来么？”

宗三的声音和他的相貌一样，柔弱中带着尖刻，像是在长曾祢的心上剜了一个大口子。

堀川的爱情给了和泉守，忠义给了土方，一点位置也没给长曾祢留下，长曾祢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一直打着“友人的嘱托”这样冠冕堂皇的幌子，麻痹他人，更麻痹自己罢了。长曾祢对堀川的单相思从来就没被回应过，即便是土方与和泉守都不在了，依旧如此。

不，或许是因为孩子。堀川真的只是因为即将临盆，所以不便对自己动心。待孩子平安产下，日子还久得很，生活中总要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那个时候再慢慢软化堀川的心，说不定能成功也未可知——长曾祢这样劝慰着自己。

“他不爱你。你在他身边，也不过是束缚。何不放了他？彼此都轻松。”

宗三冷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打破了长曾祢的幻想，让长曾祢不禁恼火。

“这是我们的事情，不用你来干涉！”长曾祢怒道。

“呵呵，‘你们’？你，还有他，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从来不在一起。”宗三细细的眼中充满了嘲讽，随后他摆着两条杆子般细长的腿晃走，说，“啊，天下的alpha怎么都那么恶趣味？真是自私。笼中鸟的样子很可爱吗？笼中鸟的怨恨，就是你们粮食吗？”

笼中鸟吗？堀川会变成我的笼中鸟吗？长曾祢摇摇头，他从来不想给堀川带来不幸，可是，又该怎样代替和泉守带给他幸福呢？

“宗三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药研从长曾祢身后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算是为他打气。“不过，宗三的话也有道理。他的经历让他更能理解孕妇们的心情，或许这段时间，你跟堀川少见几次面，对彼此都更好些。”药研后面这句话，让长曾祢重新坠入了冰窟。

医生和护士都这样说了，或许真的该给彼此一点距离吧？

长曾祢无奈地点点头，答应了接下来一周认真在村里工作，直到堀川分娩，不再打扰堀川。

冬天是农闲的时光。若是平日长曾祢还能让自己投入到粗重的农务之中，累得完全没心思考虑堀川的事。可是偏偏是冬天，长曾祢走街串巷找活计，依旧时不时还要闲下来想事情。

难熬的日子过了三日，长曾祢打算去隔壁村看看，给自己找点事做。一大早正打算出发，长曾祢就被与堀川同房的骨喰拽住了衣角。

“堀川很危险，你去看看。”骨喰不善言辞，声音小小的，却很有力道，足以见得情况确实紧急。

长曾祢匆忙跑回互助所，一问才知，堀川已经被送进了助产室。

“阿龙夫人和阿鲶都是在我们房间里分娩的。因为他们心情愉快，身体也很好。”骨喰平静地说。

话只说了半句，长曾祢懂得这是什么意思。那未出口的半句是说，堀川情绪低落，搞得身体也不那么适合分娩，所以现在不得不送来助产室，特别关照。

“是我的错吗……”长曾祢悄声问。

“在你来之前就这样了。”骨喰的声音依旧没有情绪起伏，“他早料到土方和兼定可能遇到危险了。只是你来了，他更确信了。”

长曾祢顿时懵了。原本以为自己能助堀川一臂之力，最差也不会给堀川添麻烦，到头来，自己竟成了让堀川痛苦的原因，这真是太讽刺了。助产室里传来的呻吟声一下子变得格外刺耳，堀川每一声痛苦的悲鸣，似乎都在责怪长曾祢。

忽然，助产室的门被打开，围裙都是鲜血的宗三，用同样满是血污的手套抓住长曾祢的前襟，粗暴地把长曾祢拽进了屋子。

“他要找你。”忙碌的药研，用鼻子指了指堀川。

长曾祢明白药研的意思，但屋子里弥漫着血的气息，仿佛比战场的医院还要血腥些。堀川的下身被白布半遮掩着，长曾祢不敢多看，小心翼翼地绕到堀川枕边，闭站眼睛蹲了下来。

“怎么了，堀川？”

“告诉我……我还能见到兼先生吗……”

见不到了。不论再怎样努力也见不到了。

可是这样的实话怎么能对命悬一线的堀川说呢？

药研来打圆场：“堀川君，只要你再加把劲，你就有希望……”

“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长曾祢先生说……”虽然只剩一口气，堀川还是哭着叫了出来。

“堀川，你不要瞎想，现在你只要想想你的孩子就好！”长曾祢劝道。

“不，不，你告诉我，我还见得到他吧……还是见不到……果然已经见不到了吧……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堀川，不要再哭了，把力气集中到腹部。”药研指导堀川道。随后他向宗三使了个眼色，宗三马上会意，连拉带扯地把长曾祢拉出了房间。

“喂，如果只能留一个，你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

门外，宗三悄悄询问长曾祢。

长曾祢听了这话，仿佛受到了侮辱，叫道：“这不是废话么！当然是大人！”

声音叫得太大，传进了屋内堀川的耳朵里。已经神志不清的堀川仿佛又受到了刺激，厉声叫道：“不！留下孩子！没有孩子我还有什么意义！”那声音就像困兽的绝唱一般，凄惨又毫无意义。

“好了，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快点回去。”宗三又开始粗暴地赶人了。意外的是，连骨喰也帮着宗三，拉起了长曾祢的袖子，无奈之下，长曾祢只好早早地离开了互助所。

不知不觉，天又下起雪了。不知这雪是迎接新生命的仪式，还是葬礼。

回到农舍，长曾祢抱着火炉，发呆了一整夜。不知堀川那边的战斗进展如何，就算躺在床上，他也合不上眼睛。

次日，天再次亮起时，长曾祢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互助所。因为刚好是早饭时间，同屋的鲶尾和骨喰都在广间里吃早餐。

“堀川他不在吗？他还好吗？”

“没问题哦！堀川他一直都很努力，所以完全没问题哦！”鲶尾笑着，吃了一大口饭。

原本听鲶尾说到这里，长曾祢还松了口气，可紧接着鲶尾又说：

“虽然孩子没能保住，但是堀川拼——命地活下来了哦！药研医生的医术也很好，一定很快身体又能恢复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到时候你们一定还能再怀上可爱的宝宝的！”

长曾祢听了有点哭笑不得。想来长曾祢天天往互助所跑，附近的人一定早就以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了，所以有这样的劝慰也是情理之中。奈何事情根本不是如此，长曾祢也懒得解释，匆匆谢过鲶尾，直奔堀川的房间。

纸门被拉开，房间里空无一人。摸一摸被褥，似乎还是温温的，想来就算离开了，也并未走远。

可是堀川会去哪里呢？上厕所吗？刚刚分娩完的人本不该下地乱走，就算是上厕所，这样的冬天出门，也还是太逞强了些。长曾祢焦虑地在庭院里“堀川——堀川——”大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堀川的回应，倒是吓跑了在雪地里觅食的鸟雀。

忽然，墙角几滴鲜红的血闯入长曾祢的视线。顺着血滴往上看，那里的围墙刚好裂开了个半人大小的口子，仗着村子里都是老弱妇孺，环境安逸，这口子一直搁置着，也没有修补。裂口的前后都有些杂乱而小巧的脚印，无法确认脚印的主人是谁，但一定有人从这个裂口里出去了。

长曾祢皱起眉头，费力地从那裂口之中钻出去，跟着那一串血滴和脚印追了出去。约莫走了十分钟，一直走到了灰蒙蒙的海边，终于，堀川的背影映入了眼帘。

一月的海风冷得刺骨，堀川却仿佛浑然不觉。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单衣，就那样赤着脚，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得长曾祢觉得心疼。

“堀川！你疯了吗！昨天刚刚分娩完，你怎么在这里冻着！”长曾祢叫道。

可是堀川只是微微转过身来，并不为所动。

“我的衣服！你来披上！”

“不要过来。放我一个人静静。”

堀川的身子往海那边移了移，仿佛在警告长曾祢，再过来一步自己就要跳下去。

“长曾祢先生，先前一直没能好好说话，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彼此坦白了吧。”堀川说话时，长曾祢甚至觉得他好像还对自己笑了笑。刚刚分娩后，堀川的面色自然白得像纸，可那表情，简直就跟他勾引自己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你……你想知道什么？”

“土方先生和兼先生……果然已经不在了吧。”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未来？”

“但是兼先生和土方先生已经没有未来了。”

“可是，不想知道他们曾经发生了什么吗？就算已经不在了，他们依旧是勇士……”

“可是已经不在了。他们曾经经历了什么，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说罢，堀川不再看长曾祢，而是重新把头转向了大海。

冬天的大海，没有因为寒冷而静止，依旧是那样“哗哗”地拍打着礁石，不分昼夜，无休无止。堀川像是受到了感召，缓缓地在礁石上站起来。冷风透过他的单衣，让他发抖，可是却无法阻止他张开双手，选择与海风拥抱。

“土方先生和兼先生死后，有人为他们吹响军号，有人送他们魂归大海吗？”

堀川背对着长曾祢，让长曾祢不知他是在询问，还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做军人的，从来不会害怕死亡。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不管谁先走一步，最后都会在海里相聚。

“是的，现在我不再是产妇了。虽然任务没能完成，但我还是打算归队了。到底，我还是个军人。

“土方先生，您会责怪我吗？不会吧，毕竟您以前也没有责怪我。就算我背叛了您。就算我跟不该在一起的人搞在了一起。

“兼先生，你会想念我吗？我好想念你。放纵的日子，偷偷摸摸的日子，欢笑的日子，哭泣的日子。和你在一起的每日都是那样精彩，正因如此，你我才更是罪孽深重的人。

“啊——海水的味道真是熟悉。但是土方先生已经闻不到了，兼先生也闻不到了，所以我没有道理一个人再留在这里。

“兼先生啊，通往地狱的小船，你有没有记得给我留一个位置？你一定忘不了我吧？所以我现在就去找你……”

未等长曾祢反应，“扑通”一声，堀川笔直地扑进了海中。长曾祢吓出一身冷汗，赶忙跑上前，从堀川跳下的那块礁石往下看，只见海浪翻滚，浪花与纤雪一样白得那样纯洁、毫无杂质。

堀川就这样被海水吞噬。一个大活人跳下去，海面也不见涨高一分一寸。不，就算再跳下去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大海还是原本的那副样子，潮起潮落，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

这座海还要再吞噬多少个人的性命啊！

这场战争还要再带多少人离去啊！

长曾祢望着黑色的海水，一阵一阵地眩晕。他赶紧退后了几步，这才没被大海吸了进去。

“堀川，你这是何苦呢？你我明明还可以有未来可以期待的。”长曾祢叹道。

“不，已经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所以已经没有未来了。”堀川的声音仿佛直接灌入了脑海，吓得长曾祢又是一阵激灵。

“到头来你还是不肯接受我。”长曾祢叹了口气，但随即又笑了，“不，本来就是我的非分之想。现在你是不是如愿以偿了，堀川？”

长曾祢掸了掸身上的雪，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最后，他只好转身，原路返回了村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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