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生有許多難關，但當你越過之後再回過頭去看，那些其實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眼前的牆是一輩子也翻不過的高。而在那堵高牆背後，卻是他永遠的夢想，一個成為職業英雄的夢。

隨著時代的變遷，過往人們眼中的「奇幻」成了現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些與眾不同的奇特，這些超能力被視為「個性」，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而英雄，便是用自己的個性去阻止他人用個性犯罪。換言之，當你有一個強力的個性時，門檻基本過了一半。但綠谷出久沒有，他是稀少罕見的無個性，不會噴火放電，也不能讓自己的身體產生任何變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普通少年。

平凡的少年懷著一個永大的夢想，然後親手埋藏在內心深處，除了一名少年外再也沒人聽聞。放下夢想是一件很難的事，很難很難，也很痛很痛。但現實就是如此，實實在在的橫阻眼前，任憑你如何嘶吼賣力，卻半步也跨不得。

師長的建議、母親的愧疚、童年玩伴的惡語，那些隻字片段和身影在腦海裡漂散而過，反覆消失又再度出現，好像在嘲笑他那樣，如此無力、如此弱小、如此平凡。

漆黑的天空沒有半點星光，殘缺的明月被濃厚的雲層遮掩。冷風一點一點地打在少年單薄的身影上，原本就亂成一團的綠髮更顯張揚。雙腳自己動了起來，也不知道能將困頓的身軀和停擺的意志帶往何方，就只是這麼走著。

沒有車聲人語，寧靜的夜空下只有那盞閃爍不停的路燈成了唯一的聲響。旁邊便利超商的明亮燈光照在綠谷身上，頭上那盞燈顯得更加微弱，一閃一閃地向世界宣示著自己的存在。但沒有任何人在意過，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胃開始疼痛，也記不得上一餐是在什麼時候吃的，雖然後面的便利店一直傳來食物的香氣，但就是無法提起食慾。反正也只是毫無味道的滑過咽喉，吃不吃好像沒太大的區別。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從旁邊傳來，眼角餘光辨識出那人氣喘吁吁的面孔和猙獰的表情。鮮紅的瞳孔在黑暗下盡是怒氣。

腳步停在綠谷的旁邊，開張的嘴喘著氣，卻又好像要大罵些什麼。綠谷也不待那人緩過神，看著那盞路燈，搶在對方發難前指著它說：「它跟我一模一樣呢，小勝。」

臉上掛著微微的笑，眼底絲毫笑意也沒有，寒風中微微顫抖的手指血色全無，直直地指向那盞明明滅滅的路燈。少年瞇起眼看著眼前的童年玩伴，然後瞄向那盞路燈。微微張開的嘴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只化為一聲輕賤。

「嘖！」

「在白癡什麼，走了。」強行跩過綠髮少年的手，不耐煩地將人拉向自己。嘴裡也不忘大罵著：「傻了嗎？廢久。」。

雖然雙腳傳來陣陣痠痛，也是毫無反抗地跟上對方的腳步。包覆手掌的炙熱隨著脈動規律地敲擊心臟，一股暖意從心底燒起。大腦好像又開始慢慢地運作起來，逐步消化掉那些掙扎、疼痛和不甘。

「為什麼，我不能當英雄？」

「因為是廢久。」

「為什麼？」

「……少他媽廢話。」

「如果那時候，我有勇氣跳下去，是不是就能當英雄了？」

那人愣住了，牽起的手逐漸鬆開，些微的火光從手掌爆起。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哭聲，也不知道是身後的人還是那人的母親。眼前模模糊糊閃過那幕場景，冷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擺弄著窗簾和地上散亂的筆記本，一頁一頁翻閱著。少年撿起腳邊的筆記本，心亂如麻地翻著，紙頁上世界最強英雄的笑容躍入視線，字裡行間滿是對他的崇敬和景仰。

泣不成聲的伯母跨過房門，巍巍顫顫地收拾起房間。呆立門口的少年望向扔在床上的書包歪歪斜斜地靠著牆壁吐出裏頭的東西，卻是不見那本筆記本，那本自己親手炸過的……手中的筆記本滑落地面，也無意拾起便往大門口衝去，跌跌撞撞的穿過父母身旁，鞋子也來不及穿好地衝入夜色裏頭。

不顧身後大人的呼喚，只是扔下那些虛假的詞句，去找他、會帶他回來之類的諾言。但親手將他推落深淵的人又是誰？找到他又能怎樣？帶他回家又能怎樣？

回過神來。那人的嗓音帶著細微的哭腔，淚珠倔強地懸在眼角，怯懦著呼喚自己的暱稱。

「小勝……」

儘管對方是那個丟掉自己的筆記本、那個要人從窗口往外跳的小勝，綠谷還是向著關係惡劣的童年玩伴哭訴著，或許不嚎啕大哭，讓淚水懸在眼角是最後底線了吧。畢竟對方是那個粗聲惡語地要人放棄夢想的人啊。

那樣算什麼，哀求嗎？混雜一團的腦袋給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但在方才牽起手的那一刻，年幼時的記憶猛然清晰起來，曾經許下一起成為英雄的諾言，不知道為什麼會演變成如今的狀況。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對方如此厭惡自己成為英雄，也不知道該如何讓對方認同自己的目標，明明曾一起許下諾言。

「吵死了，無個性的廢久當什麼英雄啊！」虛張聲勢地吼著，壓著心底的慌亂和內疚，吐不出口的字句在習慣的使然下化成惡言竄出咽喉。

咬著下唇，任憑眼淚橫流，也是不許自己哭出一聲，只能在內心奮力嘶吼。一次又一次，無數次質問都無法得到解答，所有苦處和失落只能默默吞下。低語呢喃，隨夜風飄散的質問成了無法痊癒的創傷，撕扯著自己的靈魂。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無法克制的抓住對方的手，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是這麼緊緊地抓著，然後往家的方向走去。好像這樣就能解決問題，解決竹馬的傷痛。說不出口啊，歉意和內疚掐著自己的虛偽，緊緊纏住心臟。

細小的吸鼻聲在寧靜的夜晚裡依然明顯，隨著吸鼻的次數，抓住手掌的力道越是增加，像是在防止自己抽離那樣。不得以只能用另一手笨拙地拭去淚痕，強壓下那些傷悲和脆弱，裝起豪無意義的堅強。

「好了，我可以自己走。」看對方緊緊掐著自己的手，綠谷作勢想要抽離，反而被對方拉了過去。

「廢久……」溫暖的大手直直覆上冰冷的臉頰，拇指輕輕地竄過雙眼，拭去僅存的淚光。手上滾燙的淚水像是澆在心頭上的那樣，勾起陣陣心疼，咬了咬牙便是親吻上去。

那實在是出乎預料的舉止，綠谷只能愣愣地讓對方在自己的臉上為所欲為，正想湧出的淚水硬是縮了回去。也不知道自己那副傻樣勾起對方的什麼，眼前逐漸放大的面孔佔據了整個視線，鼻尖傳來輕微的碰觸感，然後……

熱度猛地竄上綠谷的臉龐，從裡到外的燥熱感刺激著腦袋。回過神來，柔軟地觸感依然還在，甚至一步一步地往更裡頭侵占，酥酥麻麻地，腿一軟便整個人都靠向腰際的那雙手上。耳膜滿是心臟的跳動聲，有搞不清是綠谷自己的還是兩個人合在一起的。無處可去的雙手也慢慢的環住竹馬的腰際。兩人僵持在那，整個人被箝制在彼此的懷中，好像捨不得對方離去。

不曾注意到那聲細微的雜音，也沒有空閒去注意到那小小的變化，月光漸漸穿透雲層，撒在兩人身上，和那盞不在滅去的路燈一起照亮了回家的道路。晚風不曾停歇，卻也鑽不進兩人的空隙中，但即使蹭進兩人之間，也是拿那股炙熱毫無辦法。

「呼啊、小勝……」有些來不及換氣，綠谷喘息著呼喚暱稱。

「閉嘴。」

「為什麼……」

「閉嘴！」

「要……嗚嗯……」即使被打斷數次，也是固執地問著，畢竟那是自己的初吻，如果沒有個所以然，心底總是不踏實。但句子尚未成形，對方不耐煩地猛襲上來，撬開那道脆弱的防線又是直直往深處進發。

因為你沒做錯什麼。是我，我才是那個做錯的人。

不合時宜，卻又直覺地想到這句話，但是……說不出口啊，儘管理智上清楚地知道應該要告訴對方，又覺得自己沒那個資格，只能掐在心底任他亂竄。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親吻那個自己看不慣的童年玩伴，只能自己給自己解釋是反射性地做出反應。

對被那張哭花的臉、那張柔弱的紅唇和那雙清澈的淚眼所喚起的莫名情緒所做出的直覺反應，不知道怎麼歸類那混雜著許多許多無可名狀的混合體，只覺自己耳根和臉頰莫名的發燙和體內沸騰的滾燙。

查覺到對方似乎有些暴躁，力道不若上次溫柔。無奈人整個被牢牢卡住，即使想推開對方也沒辦法把手縮回來，只好或拍背或拉衣服的示意。煩躁的少年順從地退讓，然後又輕輕啃上臉頰，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打電話給你媽。」

「喔……」

少年順從地掏出手機，也不問為什麼，只是用眼神瞄了一下。微微泛紅的臉呼出一口寒氣，赤紅的瞳孔也不知道看著什麼，直直地望向前方，那條通往家的路。綠谷回握住對方的手，靜靜等待電話接通。

先是哽咽的聲響，然後是一頓責備，確定兒子一切安好後才放下心的牽掛。那一切都聽進綠谷的心底去，母親的身影和慈愛塞滿心間，慢慢憶起被愛的感覺和愛人的知覺，如同那牽著自己的手一樣溫暖。

「走了。」

「嗯。」

只是幾個小時的事，卻好像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在寧靜的氣氛下兩人慢慢踏上回家的路。雖然沒有解決問題，但在那樣的包覆下，也是慢慢地回復平靜。然後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是在寒風四溢的春夜中不著外套就這麼跑來尋找自己，心頭就更暖了。握住對方的手，又慢慢回憶起那些過往種種，上一次這樣牽著又是什麼時候？

忘了，但只要以後還能這樣牽著就好了。綠谷默默許下一個渺小的願望然後傻愣傻愣地笑了起來。

02.

回到房間時，已經被妥善地收拾乾淨，但也多了些出乎意料的東西，一套完整的床具方方正正的鋪在房間中央。這是不知道幾年沒再看過的光景，想也不敢想還能有和童年玩伴一起過夜，綠谷擦著頭髮小心翼翼的走向自己的床鋪。

在發生過一連串的事件之後，倦意已是相當濃厚，但看著那張床是既興奮又緊張不已，深怕自己睡到一半被毫無緣由的炸醒之類的，那樣的畫面無法抑制地在腦海裡亂竄。事情的發展有些超乎他的意料，手足無措地綠谷慌亂地拿起吹風機想做些事來轉移注意力。

然而房門卻在這時候被推開，綠谷從沒如此害怕過自己的房門所發出的嘎吱聲響。建立到一半的心理建設就這麼被那聲嘎吱給摧毀了。吹風機無聲無息地從手中滑落，陷在軟綿的床舖上。

水珠子從髮梢落下，滑過兩旁，流經喉結，直直地掉進鎖骨處。赤色的瞳孔映出僵直的自己，那個紅著臉，支支吾吾老半天也無法發出任何字句的自己。

怎麼辦，說點什麼，糨糊似的腦袋隨著對方的接近越發黏稠。連直視也做不到的綠谷垂著頭用毛巾掩飾自己的窘境，然而對方強烈的視線刺的綠谷無處可逃，那怕是整張臉都被毛巾包覆也招架不住。

隨著視線而來的熟悉的香氣，和自己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還參著一點點的硝化甘油的氣味。有著自己被對方的氣息包圍的錯覺，綠谷沒有察覺到吹風機已經離開床舖，正在那人手中蓄勢待發。

直到一股暖風從頂上襲來，綠谷才慢慢地從毛巾的保護下探出頭來。只是隨後又被一隻大手給埋了回去，隨風而來的硝酸甘油味刺激著鼻腔，有點甜又有點溫柔，但依然比不上不停撩撥綠髮的手和那陣陣暖風。

或許是過度的情緒反應導致的麻木感吧，綠谷慢慢緩過神來，不再用毛巾掩蓋臉孔。反而下意識地順著對方的手和風勢擺動腦袋，好讓對方的撫摸能觸及每個髮尖，填滿每個空隙。事情發展超乎預期，但好像又如此理所當然。童年玩伴是這樣的感情嗎？一尋思到這，心底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小勝……」不自覺地脫口而出，細語碎聲地喊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心情，只覺得能被童年玩伴這麼溫柔的對待除了訝異之外就是欣喜。不明所以的親吻和擁抱，關係好像改善了，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裡改變。短短的幾個小時，熟悉的人卻如此陌生，儘管是被呵護對待，內心那股不踏實的感覺就是壓在那裡，擺不開也甩不脫，越是思考越是迷茫。

「只有這次，廢久。」拍了拍綠叢叢的髮，然後將吹風機放入他的手中便在地上坐了下來。

「欸？」一時反應不來，只覺得自己胯下的床沿往內陷了下去，然後便是滿眼的淺金。

「你不會廢到連吹頭髮也不會吧。」

慌忙打開開關，心裡那個忐忑跟著運轉的聲響響徹胸腔。有些怯懦地摸上那頭淺金，意外柔順的觸感從指尖和指縫裡滑過。看對方沒有阻止才稍微放心的繼續。其實仔細想想，在過去的相處中從未有過互相吹頭髮這樣的舉動，可能也就今天才有機會這樣吧。猜不透對方的心思，又想讓心底踏實些，綠谷暗暗琢磨著要怎麼開口詢問又不觸怒對方，至少也要把初吻的事給弄明白啊。

無論怎麼問都不太對勁，畢竟已經好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不曾有過良好的交流，熟悉眼前的身影卻對那裏頭的思緒一無所知，或許熟悉的陌生人就是如此吧，好似理解對方卻又不怎麼肯定。明明正觸碰著對方，卻又覺得他離自己好遠好遠。

「小、小勝……那個時候，為什麼要親我？」顫抖的嗓音和嗡嗡作響的吹風機牽扯一起，微弱的疑問才剛脫口便消散在房間裡頭，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地落進那蓬鬆滑順的淺金。

「……老子想親就親。」

「……這樣啊。」雖然也沒有預期會收到什麼正面的回應，而且對方也沒有賞自己一頓炸，其實也很想就這麼過去，但內心那股慌亂卻是在不住地侵蝕著，蛀出一個不小的裂縫。

綠谷一個閃神，手上的吹風機就被人給關了起來，對方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平靜的表情讓人難以測度背後的意涵。

「別想了。」

「不管是英雄還是雄英高中都一樣，別想了。」

為什麼沒有個性就不能追求自己的夢想？難道能力不足就不能追逐自己的目標嗎？沒有個性、沒有能力就是錯誤嗎？

剛張口想反駁些什麼，抵抗的念頭才剛剛成形的時候，對方一個揚起手就讓綠谷縮成一團，除了用雙手護住臉部之外，什麼也做不到。弱小而無力的苦頭吃過太多太多，那些陰影在內心深處堆積成山，身體下意識地擺出防護的姿態，對方連個性都尚未發動，已經屈服。

預料中的疼痛和火光並沒有發生，只感覺到頸肩的毛巾被什麼抽走，之後便是門軸的聲響，門外的腳步聲顯示對方已經下樓。然後便是聽不清的交談聲。

脫力感襲上心頭，逃過一劫的僥倖並沒有帶來喘息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的失望和沮喪。綠谷癱軟地陷進床墊裡頭，有氣無力地笑起自己的渺小和平凡。閉上發酸的眼睛，咬著下唇，翻身將頭悶進枕頭內企圖放棄思考。

即使手中握著毛巾，指甲還是在掌上留下深深的痕跡。看著掌上的疤痕，一股無名火開始在胃裡灼燒。丟下那兩條毛巾，爆豪眉頭緊促地踏進廚房，灰暗的燈光下，綠谷的媽媽正坐在飯桌旁，手裡輕晃著一杯飲品，冰塊的碰撞聲有些不合時宜，但隨著酒香氣，又好似理所當然。

注意到來人，綠谷媽媽回過頭露出慈祥又帶點抱歉地微笑，豐潤的臉上透著兩道酒紅，但遠比在房間時看到的要來的有氣色許多。她身子有些歪斜地站起，步伐踉蹌地往少年走去。

「謝謝你，勝己君。」被酒釀起的高熱圍住少年，那是一個承受不起的擁抱。然而胃裡的烈火卻是被這股溫熱的懷抱平息。

「……回房吧，伯母。」少年遲疑地扶住長輩的臂膀，淡漠地避過對方的道謝和真摯。只是領著對方往臥室走去。

「謝謝你帶他回家。」半掩的房門蓋住對方的背影，雖然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但腔調裡的內疚和自責卻是哽咽，「謝謝你……」

如果不是我……出久也不會……

闔上的門掩蓋了大半句子，然而從門縫裡躥出的字句還是向著心臟打去。掌上的痕跡陷地更深，像是要刺出血才甘休似地緊緊掐著。但那都比不上心口的疼，那怕是眉頭深鎖也不比心中的亂麻糾結。直到唇上開始滴出紅豔，爆豪才轉身離去。

脆弱總在帶上門後才會顯現，總在人前展現堅強的人唯有這樣才能獲得些許喘息。綠谷很堅強，在長期的威嚇和現實的壓力下還抱持著希望的人不堅強嗎？儘管在旁人眼中那也只是垂死掙扎，徒勞無用的行為。但這樣的堅持錯了嗎？想實踐自己的夢想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自己只是看不慣對方的傻勁，無法理解對方的動機何來和堅持何在。但即使因此煩燥也沒有任何正當性去欺壓綠谷，種種惡行只是導向自己心胸的狹隘到容不下綠谷這麼一粒沙在眼中。這樣的人說要成為世界第一的英雄？可笑又可悲。

舉在半空的拳頭只差沒有撞上旁邊的牆壁，壓下掌間的燥熱，爆豪試圖調整自己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過錯，他想談，卻又從何談起，那都太過矯情、太過虛偽。半開的口化出一聲煩燥，呼喚著，「……出久。」

太過習慣粗聲相向，這樣輕柔的語調反而讓自己差點緩不過氣，只覺全身發麻似地騷動著。爆豪壓著性子在床沿處蹲下，伸手觸碰方才親手吹乾的綠髮，力道輕柔地讓對方緩緩翻身。微開的嘴似乎在低喃著什麼，但聽不清。臉頰在日燈下顯得白皙，依稀能數出上頭的雀斑。指尖就這麼在臉上游移著，輕拂過那紅腫的眼皮，整張臉像是哭累便睡的孩子那樣帶著稚氣又惹人心疼。

俯身向前，在額頭上輕輕掠過後起身離去。門縫的白光消逝，廊道和房間同時陷入一片昏暗。爆豪才剛躺進鋪好許久的床裡，便聽到床鋪那傳來一句。

「晚安。」

像是盯上獵物的野獸，鮮紅的瞳孔在漆黑的房間內發光盯著綠谷從睡意中驚醒。直覺性地翻身往牆側一縮。旋即被人用力一扯，耳旁的枕頭深深陷了下去，還未反應過來，熟悉的臉龐已然靠近，交會的眼神讓彼此的氣息相互纏繞。

「小勝？」無法理解對方的意圖，輕聲探問著。腦海裡有些緊張又期待著嘴唇再次傳來柔軟的觸感。但對方只是張著嘴發出低沉的嗓音，然後鬆開箝制。

「你為什麼這麼想當英雄？」

出乎意料的疑問讓綠谷摸不著邊際，但一看到對方嚴肅地盯向自己等著答案，也不甘示弱地坐了起來，平視著對方。

「我想像歐魯麥特那樣，成為世界第一的英雄。我……想成為自己所憧憬的那種人。」很難得，爆豪只是聽著，沒有動手的意圖和跡象，表情一臉平靜。只是緊握的雙拳在腿上微微顫抖著。

「但是你沒有個性。」

「……我知道，但是我……」綠谷嚅囁著，腦海閃過兩人年幼時曾經勾著小指、拇指相印許下的諾言，「想和小勝一起成為英雄啊！」

沒來得及看對方的反應，綠谷撇過頭用氣音又重複了一遍：「我想和小勝一起，成為英雄啊……」

「哇！」

身子撞上柔眠的床，不疼，只是同時頭和雙手都被壓在枕頭上動彈不得。雖然力道沒有大，稍微掙扎一下應該是能脫困的，但事情發生的突然，綠谷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額頭便是一疼。

「白癡嗎？廢久！」兩人抵著額頭，眼裡倒映著彼此的容貌，對方的嗓音傳進耳裡，酥酥麻麻的，「你要不要另一個承諾也履行啊，操！」

手指在慌亂的被對方夾住，反射性地回扣對方的掌心，眼底被一大片的赤紅佔據。模模糊糊地腦袋跳出那麼一幕稚嫩地純真，「我長大要當小勝的新娘！」稚氣的臉龐燦著大大的笑容，雙眼裝滿對方帥氣的背影，努力邁開步伐追尋著，腳下盡是滿滿的喜悅和崇拜。

「小勝……」趁著一時停歇，大口呼著新鮮空氣。頸側被落下的牙印刺痛著腦袋，隱隱約約還聽見那人在耳邊輕聲訴說著什麼。

當不成英雄，至少還能當英雄的老婆啊，廢久。

03.

閉上眼的最後一幕是彼此的眼眸，睜開眼卻是綠花花的髮叢。髮梢擦過臉頰，懷裡的人似乎更往自己這裡靠近，寵溺地摸了摸頭，然後正想調整一個舒適的姿勢的時候，才察覺到自己的衣襟正被牢牢地抓著，看那臉睡的沉穩，也就打消了喚醒對方的念頭。

無奈之下只能先反手摸索自己睡前丟在地上的手機，試圖用最小幅度的騷動取得成果。但效果顯然不彰，摸了老久也摸不到手機，反倒是自己的手可能會先廢掉。思索片刻後，爆豪慢慢地轉動身軀，讓綠谷能正面躺下以方便爆豪能抽出枕在他脖子下的手臂。

幸好自己身上穿的是背心，跟方才的抽離行動比起來，脫掉上衣可以說是毫無阻礙的輕鬆達成。然而像是感覺到什麼一樣，對方沉吟一聲後抓著自己的衣服便是一個翻身，似乎是將衣物當成抱枕緊緊踹在懷中。

爆豪有些好笑，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還早的很。估算出一個大概的時間後打開照相功能，確定提示聲和閃光燈都關掉後便連照好幾張才肯罷休。隨後將定時好的手機放在枕頭旁，便去衣櫃尋找衣服穿，雖說裸著上身也不是不行，但就是尷尬。

爆豪黑著臉佇在滿櫃的紀念衣和周邊衣前面，那印在上頭的人臉是那麼雪白燦爛。壓下掌心的怒火挑了一件自己還算看得順眼的樸素襯衫。雖然對方的品味和嗜好自己是知道的，但這麼徹底的宅倒是超出預料。

樓下半點聲息也無，不管是廚房或伯母的房間都是靜悄悄地。想著對方昨晚的醉態，估計即使醒來也不太好受。穿進廚房，爆豪飛快地掃了掃冰箱裡頭，盤算了一下然後拿出自己所發現的東西，吐司、培根、雞蛋、黃瓜、起司和調味料，這些食材足夠做一頓簡單的西式早餐。然後又花了些時間在陌生的廚房裡翻出必要的用具，過程中還險些弄出聲響。

繫上圍裙便架鍋開火，然後回身將砧板上的黃瓜切塊並順手在土司上劃出一個方形，湯勺順著刀痕壓出一個凹槽。拿了幾片培根丟進油鍋中，單手把蛋打進吐司盒裡，再鋪上起司後便放進烤箱。拿了盤碟子盛起焦香的培根，灑上一點胡椒稍微放涼，擺上黃瓜捲成一塊，最後再以牙籤定型，這些步驟對爆豪來說不難，也就研究幾次的教學影片便駕輕就熟的程度。離吐司烤好尚有一段時間，爆豪隨手將成品擺上餐桌後將圍裙扔回原處，開始收拾起油鍋和刀具。

俐落地清理完殘局便往浴室走去，剩餘的時間應該是足夠自己梳洗滿身的油煙味和油膩感，正想轉開溫水清洗手上的油膩時，廚房傳來烤箱的提醒聲。有些驚訝時間的錯估，但轉念一想，畢竟不是自家的機型，這點錯誤和理由也還能接受。就讓它在裡頭悶吧，反正也吃不死人。對於臉上的油煙和口腔裡的細菌，爆豪已是瀕臨爆發邊緣。

綠谷的眼皮在鈴聲的吵鬧中睜開，半睡半醒地滑掉鬧鐘後又閉了回去。手在枕頭上摸索著又往下探去，也不知道是想找個趁手的東西來抱還是怎地。然後才驚覺有些地方不大對勁，腦袋頓時清醒起來。對方的衣服還抓在自己手裡，但人卻不知跑去哪裡。方才滑掉的鬧鐘也是爆豪的手機而不是自己的。

揉了揉眼、拍了拍臉頰，拎著手機和衣服便起身下床。一踏進廊道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食物香氣，綠谷困惑地下樓，更好撞見爆豪從浴室出來，身上還穿著自己的居家服。

「醒了就快去刷牙。」對方一臉自然地接過自己手中的東西，也不多說什麼掉頭就往餐桌走去。錯過招呼時機的綠谷呆愣著，視線隨對方移動瞧見桌上的早餐。

「都是小勝做的？」沒看到母親的身影，但又不覺得對方有這份心思，只覺得一覺醒來世界就面目全非。

「有時間問著不如趕快去刷牙洗臉，書呆子。」爆豪眉頭微皺地瞪了過來，用刻意壓低的音量回答問題。綠谷不敢多問也不知道做何反應，慌忙應了一聲就走進浴室，拿起牙膏時手還有點抖。

反常、太反常了。從對方氣吁吁地找到自己那刻算起，爆豪就沒有一刻是正常的。尤其是……綠谷低下紅透的臉，險些撞上鏡子，牙刷發了瘋似的在嘴裡橫衝直撞。完全不敢直視鏡中的自己，羞恥、困惑、喜悅等等的情緒雜陳，即使冷水撲面也降不下臉上的溫度。

模糊的記憶中隱約有著無數次關於牽手和親吻的片段，但是隨著關係惡化，那些過往的童年純真都成雲煙，隔了這麼長一段歲月反而像是第一次那樣青澀，而且兩者之間的情感絕對是不同層次的問題。那個前些日子還炸筆記本、唆使自己跳樓的人卻在昨晚提起那個荒誕的誓言，然後摟著自己步入夢鄉。

腦海裡閃過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但心底卻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願意去承認，拒絕相信那些跡象，就這麼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停下腳步，連直視也不敢。

「小勝早安。」綠谷用力保持自己平穩的表情踏出浴室，低著頭迴避對方的視線，但僵直的四肢還是洩漏了它的緊張。

「哦。」爆豪也不在意，他已經很習慣對方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姿態。以前還會因為這樣向對方發火，但現在……他懷念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小身影，懷念自己曾經有過的單純和天真，懷念那個在很久很久以前會笨拙地安慰對方、逗對方笑的自己。

「小勝，這些都是你做的嗎？」綠谷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但是內心很希望早餐是母親準備的，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爆豪願意做早餐給他還會心平氣和跟他一起吃用餐，而且是兩人獨處的情況下。

「閉嘴吃你的，不然就別吃。」剛要入嘴的吐司停在半空著，爆豪習慣性瞪向對方然後補了一句：「沒吃光就去死。」

「……謝謝小勝。」綠谷的嘴角不受控地攀升，喜悅的情緒壓都壓不住。看對方拿著手機傻瓜似地笑，眼底還洋溢著讚嘆的星光。

原來這麼簡單，原來你還可以在我面前笑得如此開懷。爆豪愣愣地看著那張笑容，也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早餐是什麼滋味，就這麼不自覺地咀嚼著。昨天晚上，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麼深刻的慌張和恐懼，意識到對方可能就此消逝，在他──爆豪勝己的人生中消失的感覺非常難受，心像是被人撕裂一般，但是當他看到那張堆滿悲傷和痛苦的笑容時，才知道看似堅強的偽裝底下藏著多麼巨大的傷痕。那時候下意識就牽起他的手，感覺不這麼做的話，綠谷就會從眼前消失。感覺不親吻他的話，就沒有辦法撫平那些傷痛，沒有辦法平息自己的慌亂。

「小勝你沒事吧？」雖然爆豪話不多，但這樣沉重的表情倒是很少見，綠谷有些緊張地喚著對方。

「……沒事。」壓著體內的煩躁，爆豪拍了拍手上的麵包屑。

「可是你看起來不太好。」

「與其擔心老子不如先顧好你自己，廢久。」爆豪不耐煩地起身，拿起桌上的空盤往流理臺走去。綠谷慌忙地跟上，但又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只能傻站在旁揣度著爆豪的心思。

「你媽昨晚喝了酒，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指了指身後的餐桌，示意對方去處理桌上那份涼掉的早餐，瞪著對方，爆豪補上一句：「然後別傻站在這妨礙老子。」

「欸、好。」綠谷剛要打開抽屜去拿保鮮膜時，就聽到身後傳來爆豪的嗓音。

「用蓋子，保鮮膜不適合。」

「好……小勝你懂好多。」乾笑兩聲，綠谷看著對方的背影，然後又望向母親的房間，心中一股愧疚。

「……小勝今天打算怎麼過。」綠谷收回心思，輕巧地換了話題。視線在房門上停了會才轉到餐桌，鍋蓋輕輕地在桌上碰出一聲。

「現在幾點？」爆豪擦乾手，拿起丟在椅背上的背心就換了起來。

「欸、呃，七點半左右。」雖然昨天就有感覺到對方身材訓練有素，但實際看到還是有點緊張，也沒那個心思去問對方這麼突然換衣是為了什麼。眼角餘光，線條在爆豪身上蔓延開來，卻是深深印在綠谷眼底。原本拿來看時間的手機也不知怎地就切換成照相模式，然後一陣閃光和快門聲劃過飯廳。

凝滯的空氣中，紅瞳瞪了過來。綠谷紅著臉往後退了幾步，沒想到腳跟卻撞上桌腳，一個重心不穩就往後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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