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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49卷:破府刀藏),6

[db:作者] 2025-07-16 05:11 5hhhhh 2720 ℃

  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

  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将军必有图谋。

  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沈素云回娘家待着。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沈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

  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瞇起,热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

  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庸置疑的宾首;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

  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

  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

  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

  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彷彿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

  「见笑见笑。」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个『男儿方寸心』!」

  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

  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

  韩雪色连连点头。「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色打断。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坚定意志:

  「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没接着说。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耿照正色道:

  「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活着回来。下定决心、尽力求胜,这是我唯一能向诸位担保的,对人、对宝物都是。各位若无此觉悟,则我们距马到功成,又远了几步。」

  大厅里一片静默。片刻后,聂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对余人道:「能把忒赖皮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龙沟的斗狗场我们每回都买……」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与他齐道:「癞皮狗!」

  「……没错,因为赔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赚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锅饭,睡大勾栏,买哪头都一样,自然是押赔率高的。」

  沐云色对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恼自己应声太快,上了二师兄的贼船。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

  韩雪色道:「老二说得在理。命都没了,管身外物做甚?还是我们这辈子就躲在深山老林当野人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事我不干,老大。我押耿兄弟。」聂雨色冲他一挑眉,若非碍着秋大,两人说不定便要跳起来击掌,怪声欢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师弟。

  「老大你别用眼神威胁他啊,很下作的。」聂雨色赶紧声明。「他要吓哭了,我就当他投了赞成票。大家说这是不是很公道?」

  沐云色懒得理他,正色道:「我们须与耿兄弟联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测,不能一举除之,风云峡形同灭绝,连奇宫也未必能保。宝物纵使有失,我们的立场也不会更难了,小弟以为毋须拘泥于此。」聂雨色插嘴道:「说这么多干嘛?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泪投票你知道吗?」

  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在时就是如此。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我等四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一辞,亦一同举杯。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王八蛋。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鑪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

  「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秋霜色淡淡揭过。「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

  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鑪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里的托盘置着空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幅,未开口先笑瞇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怎么是妳?」

  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反正我闲着也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瞥了盟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里的,样子好像。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卫大人不进去?」

  耿照摇头。「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了房门通道。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声音嘶哑中带一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彷彿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淡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

  「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淡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

  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第二八七折

             此前种种 葱蒙水雾

  聂雨色忍无可忍,愀然色变:「你说什么!」

  身前韩雪色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满的份上,勿出暴言。」不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峡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沐云色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

  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色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风云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内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色。「是杜妆怜杀了他?」

  秋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摇头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称『姑射』的恶党设计。师叔容禀。」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母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等安静沉郁。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色心想。不管他说话是不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

  「……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

  「是。」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静。「小姪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脱逃。从他喜吟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后的阴谋家。」

  褚星烈点头。「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聂雨色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与他计较了。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

  「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

  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色,最终还是由秋霜色代表开口。「师叔何出此言?」

  「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六合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的两派。」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但在六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渺。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胤丹书精于岐黄,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无奈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脱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六合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我当时就问:『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

  「你师父没那么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复原,无法传达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对照七大派的态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干扰误导,避免他接近真相。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身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

  要是「权舆」在奇宫之内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年龙方飓色掀起的叛乱,几乎颠覆奇宫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谋得遂……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抗?

  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干事便了。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耻龌龊。」

  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色尤得真传,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色淡淡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是谁?」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极深,可惜奇宫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压抑情感也似,垂落视线缓缓转头,淡淡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惜的?」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色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至韩雪色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到六姓逼宫,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苍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色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囉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囉哩巴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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