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耶夢加德。

　　北歐神話中的巨蛇，邪神洛基與女巨人安格爾波達之子。

　　阿薩神族的主神奧丁為了壓制牠的邪惡心性，將牠扔進人間界的深海之中。牠困於無人邊境，無法自由來去，只能緊咬自己的尾巴度日。

　　根據傳說，耶夢加德從海中甦醒之日，便是諸神黃昏揭幕之時。牠將從海中爬上陸地，數不清的毒氣與毒汁自牠龐大的身軀湧出，污染世界。

　　Encke 倚著主艦橋平台的欄杆，惴惴不安地俯瞰發出強光的大範圍戰場投影。

　　Commander Lauks 肩膀微垮，正背對著他站在投影中央指揮調度，懸空的圖案把那套灰白制服渲染成陰沈的紅、藍和紫色，佈下的陰影讓他看起來好像快要消失在虛擬的星空裡。

　　耶夢加德號的炮台接連追擊前來進犯的 Colteron 戰機，有如一艘直入冰極之地的破冰船，一再將我軍的防線向西推進。在強大火力的掩護下，Starfighter 可以喘息片刻，伺機還擊。自從指揮艦投身主戰場之後，我軍士氣大振，Starfighter 勇猛迎擊佔有顯著優勢的敵軍，同袍對答之間的慌亂與不安悄悄滲進了些許希望。

　　Colteron 靠著毫無章法可言的打鬥方式，在短時間內把一批訓練有素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仰賴的是壓倒性的數量和速度，失去其中一項優勢，牠們將會潰敗。Commander Lauks 相信針對牠們笨拙的機動性和鬆散的組織架構進行打擊，我軍可以取回戰事的主導權。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計劃。他的副官和負責出謀劃策的高階軍官強烈反對，為他指出顯而易見的疑慮，卻無法提出具體的替代方案，最終只能遵照命令行事。

　　即使 Encke 看出了其中的道理，也不得不對他們將要面對的風險感到悚然心驚，尤其是好友將要面對的風險。指揮官的頭銜本來已包含權力附帶的責任，但當他決定直接對戰場上的個體下達命令時，這份重擔顯得更為真實。

　　偵察官的監控屏幕發出尖銳的警示聲響，表示紅外線熱像儀捕捉到一架載人的敵機。Encke 看見投影上的一個紅色三角形被打上了標籤，機尾在虛擬畫面上噴出一串鮮黃色的移動軌跡。Commander Lauks 輕按耳機，有些緊張地將身體的重心換到了右邊。

　　幾秒之後，四架 Starfighter 組成了 Encke 曾經很熟悉其運作的流動隊形 (Fluid Four)，追在敵機遺落的黃色足跡後。兩架 Starfighter 並排走在前方，另外兩架斜斜地緊跟在後，四機採用梯型編制，緊靠彼此，排成一個易於集中火力的攻擊隊形。不論 Starfighter 能否擊落敵機，Colteron 想要擺脫他們得要費上一些功夫，給我軍爭取了填補北側缺口的時間。

　　他們暫時守住了該守的地方。

　　「敵機突破東側防線 527 位置，女獵手號前往攔截，地球防衛軍 191 編隊跟上。」Encke 斜睨著在他身旁站定的 Eld 少校，Commander Lauks 下令的聲音從年輕軍官的耳機溢出。少校低著頭，眼皮半垂，冷漠的視線在平板和地上的戰場投影之間來去。「不要讓它們太靠近斯雷普尼爾號，留意我的登艦訊號，你們只有兩分鐘。」

　　紅色三角形在疏落的藍色光圈間飛快地穿插而過，在防線後呈扇形散開，它們毫不戀戰，越過耶夢加德號便撲向駐守在閘口的另一艘戰艦。於後防待命的女獵手號領著 Starfighter 上前迎敵，戰機群開始捉對廝殺。

　　汗水不斷從 Encke 的頭皮滑落，一陣紓解與緊張交織的感覺流過他的胸口，在胃裡打成難纏的結。Colteron 的女王不會浪費時間在前線與耶夢加德號糾纏，牠有更重要的任務需要完成。牠會親自領導這場衝鋒，帶著牠殘存的子民搗破地球的防衛網－－踩進他們設計的陷阱。

　　「……就定位，裝甲重組開始。」Eld 少校宣佈道。

　　主艦橋前後晃動了一下，幅度大得 Encke 摔向欄杆，撞痛了身上瘀青的部位。他皺眉瞅著發癢的皮膚，感到空氣中傳來細不可聞的顫動，四周的粒子正在互相推擠，急於掙脫這個空間，如經歷脫皮的蛇一樣蠕動起來。

　　Eld 少校的平板持續監控著裝甲重組的經過，深埋在牆壁底層的扣環逐一鬆脫，艦體的裝甲嵌板自由延展。戰艦剛硬的線條逐漸融化，半柔半剛的外殼在空中甩出一道優雅的弧形，朝虛空延伸出去。主艦橋隨即剝離原位，沿著滑軌緩緩攀升，騰出空間讓艦尾在強力磁鐵的牽引下順利與艦首接合。

　　耶夢加德號正式進入銜尾蛇狀態。

　　從 Encke 的角度看來，那是一個完美的藍色圓形，一個完整的循環，趨於無限。它在指揮官的掌心安躺，等著吞食世界。

　　「敵機來襲！」

　　話聲剛落，一排雷射光束擦過主艦橋的舷窗，濺出熾白與墨綠的火花。一架外星戰機耀武揚威地呼嘯而過，快得只看見一重模糊的白影，鄰近的 Starfighter 立即靠近驅逐。現在主艦橋的視野變得開闊，同時成了前線最矚目的目標，容易招惹攻擊，他們必須速戰速決。

　　「指揮官，裝甲重組完畢。主武器充電完畢，隨時可以發射。」Eld 少校宣佈道。

　　Commander Lauks 轉向另一位副官，他手上的 Mother 點了一下頭，開口確認﹕「女王進去了。」Commander Lauks 掃了一眼腰間的投影。「982 地區的 Starfighter 開始登艦。」

　　戰場外圍地區的陣勢起了變化，原本與敵機纏鬥的 Starfighter 減慢速度，掉頭飛向靠近它們的護衛艦，一個個藍色小光圈有條不紊地擠進藍色橢圓形之中。之後是 823 地區、817 地區、731 地區……西方戰場上的 Starfighter 逐一登上裝有反制電場質子衝擊波裝甲的大型艦隻，留下笨重的船艦應付無人子機的炮火。

　　沒過多久，Colteron 的女王似乎看穿了他們的計謀，無人子機的移動速率一下子提升至最高，一窩蜂地湧向耶夢加德號和斯雷普尼爾號。它們持續發射大量的質子魚雷，擾亂我軍的視線和部署，武器用盡便墜毀在艦身上，耶夢加德號發出瀕臨解體的哀嚎，護盾眨著詭異的紅光。

　　另一波衝擊傳遍艦身，Encke 和 Eld 少校都狼狽地蹲在欄杆前，一手捲著鐵枝穩住身子。年輕軍官焦急地滑著平板，不時對著耳機的通話器怒吼。在警報器頻頻作響的噪音中，Encke 抓不住他說的每一個字，只能隱約聽見主武器的能量傳輸管道出了點問題，需要緊急修補。

　　下方的 Commander Lauks 緊貼牆壁而立，雙目盯著嵌在牆上的一幅通訊螢幕，似乎與另一頭的斯雷普尼爾號指揮官在爭論些甚麼。

　　「繞－－過－－去！」Eld 少校一字一字重覆著。

　　Encke 的戰士感官驅使他不斷尋找散發危險氣息的來源，他嗅到一股急速接近的威脅，手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的視線穿透主艦橋的舷窗，發現他們看得見地球，也就是他們的後防區域。戰場上的細小機體看上去不比最亮的星光大上多少，他勉強辨認出女獵手號的輪廓，但沒有 Starfighter 的動態螢幕支援，單憑肉眼無法判斷彼此之間的距離。

　　戰場投影顯示女獵手號正在一邊抵抗敵襲，一邊讓回航的 Starfighter 登艦，按照目前的進度，有三分之一的 Starfighter 可能來不及躲避衝擊波。

　　然而，他們要面對更迫切的危機。

　　Colteron 女王派去攻擊斯雷普尼爾號的戰機群首次有了秩序，它們紛紛讓路給一組排成箭形攻擊陣勢的無人子機。那一組戰機來勢洶洶地朝女獵手號殺去，質子魚雷轟掉了好幾架正要登艦的 Starfighter。

　　眼見兩組人馬就要短兵相接，Encke 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遠處的護衛艦。黑影炸裂成一團沖天升起的火球，他彷彿聽見爆炸巨響似地往後一縮，代表女獵手號的藍色光圈從戰場投影上消失。

　　那群無人子機沒有繞回頭繼續攻擊斯雷普尼爾號，而是筆直地朝耶夢加德號駛來。所有擋路的無人子機不是以詭異的角度自動退讓，就是被側翼的戰機無情地撞開。它們散發的怒氣彷彿能夠點燃一條通向耶夢加德號的引信，只消在幾公里外動動手指，便足以把他們轟成星塵般細碎的渣滓。

　　「指揮官，我們剛剛失去了女獵手號！」樓下有人喊道﹕「有敵機群從後方來襲！」

　　「那是女王。」Encke 隨後才意識到，在主艦橋狹隘而混亂的訊息戰場裡，他那句簡潔的陳述聽起來像口齒不清的呢喃。他牢牢盯著投影上高速移動的紅色大軍，提高音量喊了一聲﹕「女王在那裡！」

　　Eld 少校不耐煩地摘下耳機，睜大眼睛瞪著黑人教官。「你說甚麼？」

　　Encke 不顧一切地衝下舷梯，來到令人眼花繚亂的戰場投影前。他穿過如潮水般朝一個方向奔流的戰機群，模仿指揮官的手勢喚出控制版面，把紅色軍團所在的特定範圍放大觀察。他抿了抿唇，臉上浮現一種近乎覺悟的表情，然後將一架無人子機的外殼標上了耀眼的白色。

　　「這是甚麼？」Commander Lauks 詢問的語氣半帶震驚，半帶期待。

　　「女王機。我知道牠一定會待在箭形戰機群裡，牠很聰明……」Encke 注意到對方蹙起眉頭，有一剎那覺得自己變回一個焦急地向老師解釋作業為何要這樣寫的男孩。「我無法向你解釋。牠很克制，一直待在其他無人子機的掩護下，努力維持整體的一致性，但只要觀察它的動向，還有一些帶有個人色彩的小動作……跟其他戰機有些微差異。它一直待在側翼稍高的位置，總是順利避過擋路的無人子機。雖然刻意保持低調，但是它有著將領帶頭衝鋒陷陣的架勢。這種氣息很難掩藏，我們要找的女王就在那裡。」

　　這次指揮官沒有任何猶豫便相信了他。

　　「牠逃不了的。那些戰機都逃不掉。」Commander Lauks 靜默了一會兒，緩慢地點點頭像是要說服自己，那副試圖在主艦橋上站穩的身姿透著疲憊。他望向仍然窩在欄杆前的副官，點了點耳窩裡的通訊器﹕「Eld 少校，我們的主武器情況如何？」

　　「是！請稍等……」他的副官聽見提問，右手立刻放回耳機上，按壓的力度強得快要把耳機壓進自己的頭顱裡。少校沈默了幾秒，有些不可置信地大叫﹕「……已經修好了！隨時可以發射！」

　　「好，準備發射主武器！」

　　Encke 在十年前目睹過反質子炸彈摧毀一座敵方船塢的場面。那枚炸彈由負責領導藍隊的 Reliant 投下，他們隸屬的藍隊完成投擲任務後，沿著預定的逃脫路線撤出船塢。沒過多久，船塢在身後炸裂成一堆太空垃圾，機甲外殼和零件碎片從爆炸粉塵之中噴出，追過他們，銳利的邊緣和衝擊的力量足以擊墜任何一架戰機。

　　那時，每一下呼吸間的隔間都漫長得難以忍受。

　　耶夢加德號的死亡威脅與之相反，顯得低調而霸道。眾人默默看著代表能量傳輸的金黃線條在巨大的藍色光圈內跑了一圈，再跑了一圈。剎那間，幽遠的寂靜仿如神衹降臨，艦身在短暫的靜止時刻湧起了千萬個太陽的光芒，金黃的波濤沖向四面八方，在無法輕易劃定邊界的版圖上恣意追逐、奔騰。

　　這股力量牽扯著艦上的每個人，Encke 覺得有甚麼東西設法同時從身體的所有洞口擠出去，感官正在急速衰退，與外界維持聯繫的管道遭到光的淹沒，存在與記憶被洗劫一空，然後一切隨著能量的擴散回復正常。

　　光芒化成一只不知厭足的怪物，囫圇吞食戰場。

　　最先遭殃的是耶夢加德號附近的敵機，它們的引擎失去動力，停止運轉。敵機脫離了女王的操控，只懂得順應原定的航道前行，直到消失在宇宙的一方，或墜毀。在後防區域徘徊的敵機在失去動力後，被耶夢加德號的 Starfighter 輕易地殺個片甲不留。

　　箭形隊伍察知到戰場上的異常，於是改變了方向，不再覬覦苟延殘喘的耶夢加德號，而是拉起機首，竭力閃避席捲而來的衝擊波，固定的陣式一下子潰散了。隊伍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向上爬升，光芒持續吞沒落在後方的無人子機，削弱牠們的戰力，像鏟子無情地從牆身刮下風化的片片油漆。

　　遠在地球閘口的其他載人子機陸續加入了這支逃亡小隊，看形勢，女王沒有回頭狙擊的打算。

　　Encke 納悶敵方為何採取抱頭鼠縮的窘態時，Commander Lauks 已一掌拍向牆壁，慍怒道﹕「計算女王機逃離衝擊波範圍的機率！」

　　「指揮官，機率很高。」

　　「把座標傳送給所有耶夢加德號的機體。我要隊上最快的 Starfighter 立即狙擊牠！」

　　「指揮官……」偵察官一臉疑惑地報告﹕「已經有兩架 Starfighter 正在跟進了。」

　　「他們隸屬哪個小隊？」

　　「不是耶夢加德號的戰機。一架來自地球防衛軍，另一架屬於 FIA 的 SD 部隊。」

　　「太危險了，叫他們不要再追！準備纜索，攻擊過後將他們拖回艦上！」Commander Lauks 旋即迴身指派麾下的另一隊 Starfighter 進行狙擊。

　　Encke 還沒弄懂自己生氣的理由，已邁開大步，抬手推開通訊官，粗糙的食指撞向螢幕上的通話鍵。他頓了一頓，好像突然對自己逾矩的行為感到羞愧，然後鎮靜地開口，吐出的話語帶著意料之外的嚴厲，似是長官訓斥部下。

　　「Alexie，你這天底下最白癡的蠢貨，你最好他媽的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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