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里恩实在是吃惊得合不拢嘴。

　　今天恰好是公司给他开欢迎会的日子。伯父家旗下的酒店餐厅正好有比较大的人事调动，而他看中这是个锻炼自己的好机会，就也带着自己的团队自告奋勇，成了酒店内餐厅的新一任管理人。虽然是自家的生意，可是里恩从来公事公办的风格也受到了老员工的好评，原本担心的空降带来的人际问题目前看来一切都还顺风顺水。

　　因为酒店就在天空树附近，所以居酒屋林立的锦系町一带自然也就成为了公司员工的活动范围。为了上班方便，里恩也一个人搬到了这附近的公寓。原本想自己随便找个房子租，但伯母和堂妹怎么都不答应，甚至为了让他答应还给他塞了各种难以拒绝的理由，结果还是家里给安排好了住处。

　　虽然过意不去，但是住得离公司近确实省了不少麻烦。像今天这种因为应酬需要逗留到深夜的日子里，他也不用担心错过电车。而且因为锦系町正是商业区，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他也只是从南口的居酒屋，徒步走回自己在北边的公寓罢了。同事都纷纷离开后，他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点，路上还是有些行人的。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就里恩的酒量来说，还不至于到醉的地步。

　　所以，当他看到面前的人时，不仅吃了一惊，甚至有一小会儿还反省了一下难道自己喝醉了都没反应过来。这人躺在地上，横跨在马路和人行道之间，也不知道是别的人看着担心，还是别的醉汉的恶作剧，他身边被围了一整圈的三角桶。夜色里突兀地画出了一个人为的圆圈，中间围着的却不是事故也不是施工现场，只是一个仰着肚皮呼呼大睡的人。

　　乍一看，还以为是锦系町常见的醉汉光景。但是里恩走近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夜里光线不太好，他停下脚步，照着路灯，仔细端详起躺在地上的这名男子，却怎么看都觉得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但是，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与对方再无交集，趁着这夜色，他也怕是自己搞错了。可要真的是呢？不管怎么说，睡在马路边实在太危险了，没法放下不管。他弯下腰，叫了一声：

　　“库洛学长？”

　　没有反应。睡死成一滩在地上。里恩只好伸手摇了摇，连着再叫了几声。

　　“是库洛学长吗？你还好吗？……在这种地方睡着很危险哦？呃……新户先生？？”

　　库洛是男子大学时的外号，身边的人几乎都这么叫他，以至于好多人都忘了他正名是什么。但是里恩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这么叫他，于是也尝试喊了几声他的姓氏。也不知道是被摇的还是被叫的，那人醒了。但明显还没找着状况，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里恩坚持不懈地又问了一句：

　　“是库洛……新户先生？”

　　“哦！是我！”

　　醉鬼独有的突然亢奋。

　　“新户久良先生？”

　　“你还怀疑我！”

　　醉鬼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东西塞给了里恩，是驾照。里恩开始感到头疼。

　　“你怎么睡在这儿？要我送你回家吗？”

　　“嗯……回不去！”

　　也不说清楚为什么回不去，地上的人翻了个身又想睡回去。里恩赶紧又晃了他两把，可是他也只是重复着“回不去”几个字。眼看着这人又要睡过去，一时着急，里恩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硬是把库洛拉了起来。

　　“在这种地方睡觉太危险了。能站起来吗……”

　　幸好对方还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在里恩的三番努力之下，总算是能扶着库洛往前走。身材原本就比里恩高大一些的库洛自然是比里恩重上好些，两个人一瘸一拐地往前挪。这个半梦半醒的人虽然说不出自己家在哪，但是似乎还懂得迈腿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抱怨着：

　　“好冷……阿嚏！”

　　“都说了不能睡在路边……”

　　一股子酒臭味。到底是喝了多少才能睡成这样。浑身大汗才把这人弄回家，一进门打开灯，甚至惊动了早该在睡梦中的“室友”。1岁不到的黑色柴犬滴溜溜地看着没见过的陌生人，幸好里恩平日训练有方，不至于在大半夜吼起来。朝狗狗摆了个嘘的手势，里恩把几乎已经挂在他背上睡着的人放到了客房的床上才算是恩那个停下来喘口气。烂醉如泥的人根本不会有自觉，里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库洛，心想至少还是帮他把鞋子脱下来。谁知道刚弯下腰，就被面前的醉鬼一手抓到了床上。大吃一惊的里恩抬起头就看见库洛的脸就抵在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听见对面嘀咕了一句：

　　“啊……你真可爱……”

　　接着嘴就被堵住了。吃惊过头大脑一下子暂停运转，反应过来时舌头已经入侵到他的喉咙深处，上颚被擦过直接害他打了个冷战。里恩这才想起该把这醉鬼给丢下去，无奈刚才抬着人回来实在废了太大劲，这会儿两手直发虚，一时间竟没法阻止对方。不得不说被醉鬼强吻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很好的经验，毕竟酒臭味就熏得人想闭上眼睛。但是一想到这是自己学生时代一直憧憬的前辈，里恩一时竟有点难以做出正常的反应。而且这人刚才好像说了一句让人很介意的话，天知道是醉鬼出现幻觉了还是他真的这样想——不对！你还愣着干什么！

　　硬是打断了自己一瞬间竟开始有些想要享受的想法，里恩一个狠劲把身上的人掀了下去。因为用力太猛，库洛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不过还好床够大，不至于发生惨案。狠摔了一下后库洛似乎彻底失去了意识，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这样连续的高强度运动简直让里恩胸闷气短，满脸通红地在床边咳嗽了一会儿后，里恩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喝高了，给库洛脱了鞋盖了被子，便走出了房间。收拾好一切，确认库洛已经在房里睡着后，他也回了自己的寝室。入睡前，他想起来刚刚库洛塞给自己的驾照，掏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上面着实写着库洛的大名。他没有认错人，可是里恩怎么也没法把大学时代的库洛和现在这副模样的落魄酒鬼联系在一起。毕业后的几年里，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自然而然地，他就沉浸在了回忆里。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学时代的里恩和库洛甚至算不上认识。当时里恩出于好奇，尽管没有人陪同，他还是独自参与了学校鸡尾酒研究会展开的品酒会活动。那时候正好是大学的学园祭，大小社团都拼了命地搞点节目，鸡尾酒研究会的品酒会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活动。出于家庭环境的关系，里恩对酒精很有兴趣，虽然因为要忙学生会的事，他没有加入社团，但事先知道了活动行程的他，很早就便决定了要去看看。

　　关于酒的社团各大高校都有，但是基本上活动内容都会有微妙的不同。有的专注于喝酒，有的专注于调酒，有的专注于红酒，有的是啤酒鸡尾酒；甚至在他们大学里，类似的社团和同好会就不止一家。而这回开展品酒会活动的鸡尾酒研究会则是采取了社员调酒供来宾品尝的模式。说实话，去之前，里恩并没有抱很高的期待。就算传单设计得再怎么漂亮，终究也不过是大学的业余社团。因为家里是开酒店生意的，里恩从小便对这方面的知识耳濡目染，虽然亲自喝酒是成年了以后的事，但是比身边的同学来讲，他有条件也有心思比别人更加了解。当然，里恩也不会随便看不起别人，只是压低心态，抱着不要太期待的平常心，来到了品酒会的会场。

　　鸡尾酒研究会对这个活动也很上心。所有负责调酒的社员都像模像样地穿上了酒保装，来客也全是预约制单独服务。因为预算有限，提供的酒品有限，每人也只能喝一杯，但是仅仅是那一杯，也完全超乎了里恩的预想。那时候调出里恩那一杯的，便是库洛。之后里恩才从介绍他来的导师——莎拉是里恩的研讨会的导师，同时也是鸡尾酒研究会的顾问——那儿知道，“库洛”只不过是个外号，并不是他的真名。

　　熟练的手法、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配比、就算是最普通的酒水也展现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里恩完全没想到在大学里可以碰到这样的人，心生敬佩。那一杯酒不仅给里恩带来味觉上的享受，更让他反省了自己。原本，他只是为了给自己积累经验才来到这里，而现在，他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足：或许要继承家里的那堆事业，自己还有比自己想的更长的路要走。可以说，在自己家众多的产业中，现在里恩会选择在酒店餐厅里工作，也是受到了这一杯酒的推动。

　　那之后，怀揣着憧憬，里恩在大学里一直默默关注着库洛的动向，但却并没有什么实际接触的机会。而大约一年之后，库洛便退学了，自那之后，里恩再也没有听说过库洛的消息，更没想到当年那个在研究会里意气风发、一身笔挺侍应服的帅小伙，现在一身脏地睡倒在夜店外头的马路边上。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出于私人的愿望，里恩也很想知道这几年库洛到底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一切都只能等第二天再问了。里恩闭上眼睛。

　　库洛感觉自己是被舔醒的。

　　总觉得有什么热乎乎的气喷在自己脸上，接着是有点湿的东西滑了过去……自己并没有养猫，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八成是还在做梦。反应了几秒后才发现自己昨晚并没有回到家的记忆，猛地睁开眼睛便和身上一团黑色的生物对了个正脸。

　　那生物见到他醒了，顿时兴奋起来，尾巴也甩个不停，吠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通知谁，紧接着更用力地扑住了他。他吓得大叫了一声，结果狗也跟着更兴奋了起来，一番混乱之后，终于有人冲进了房间。

　　“舒华泽，下来！”黑发的男子喝了一声，那狗发出一声委屈的叫，便听话地落到了地上，但眼睛还是一直盯着库洛，根本压抑不住自己对库洛的兴趣。男子转头给库洛道歉，说是自己一时没注意，狗并没有恶意，但库洛基本上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跟前的人，问号在内心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这谁？我在哪？怎么回事？

　　他一边不太认真地听着男子自我介绍，一边顶着宿醉的脑袋头疼欲裂地整理眼前的情况。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不认识的人家里，这个人报上了名字可他完全不认识，似乎昨晚是他把睡在路边的自己捡了回来。等面前的人把他的驾照还给了他，他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昨晚是真的喝多了。

　　他捂住脸，想起这两天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这简直可以说是倒了一年都没倒过的大霉。前天，他本来和现在处得正好的一位阿姨走在路上，偶然碰见了另一位阿姨，结果两个人为了他大打出手。劝架的时候吃了一记妇女拳也就算了，没想到这时候前女友还路过，直接拿皮包甩了自己一脑袋，顺便吃了一句人渣的骂名。确实，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考虑一下筛选一下人选，但是自己是吃这口饭的，要一下子撇清，哪有那么容易。修罗场一瞬间变成三个女人一台戏，库洛不得不当街逃跑，想要回家还发现有人守在自己家门口。为了避风头，他只好躲进酒吧里，一间换过一间，从早喝到晚，到最后直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说到这儿可能有人要问，你怎么不用上班？没错，从普通人的角度上讲，库洛确实属于没工作的那一种人，只是库洛自己不这么觉得，毕竟他的工作，就是为这条路上的女人们提供恋爱的幻想，然后让她们心甘情愿的把钱送进自己的兜里。

　　就算人们把这称之为吃软饭或者小白脸，库洛还是对这工作有点起码的尊严的。

　　“抱歉，我可以多嘴问一句吗，库洛学长你为什么会睡在那种地方？”

　　回想起来后，面前的人的询问也自然听进了耳朵里。库洛打量了一下他：看上去二十代后半，穿着休闲的连帽衫，一眼过去就知道是正经人，散发出优等生的气息；身边的狗也是黑的，柴犬，看上去还不到一岁，体型不是很大，舒华泽好像是它的名字；再扭头看看四周——库洛终于发现了问题。

　　这房间宽敞得吓人。豪华的装修，干净的墙壁，锃亮的木地板，就连自己睡得床也宽得能塞下三个爷们。这成功地触击了库洛敏感的商业嗅觉：虽然这男的看上去土不啦叽的，但这房子绝对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地方。

　　他咽了口唾沫，假装镇定。

　　“不好意思，好像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也不太记得我昨晚怎么睡那儿了，大概是真的喝高了……这是你家？”

　　“啊，是的。我才刚搬过来，有点乱，你不要介意。”

　　虽然对方是这么说，可是库洛完全看不出来这屋子哪里乱了。那狗还兴奋地朝库洛甩着尾巴，很难做到彻底无视它。察觉到库洛的视线，青年也连忙辩解道：

　　“抱歉，我的狗第一次看到生人有点兴奋，我会让它一边待着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做了两人份的早餐，要不要一起吃？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这样顺水的要求，库洛自然是点头答应。看在这屋子的份上，库洛也不能说走就走。

　　虽然头还有点宿醉的痛苦，但是对于久经战场的库洛来说，这点头疼不算什么。他洗了把脸走到大厅，更加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绝对是进了一间豪宅。看不到尽头的房间格局，够一家五口活动的超大客厅，现在只有一只柴犬在四处奔腾。自己睡的房间似乎只是客房，而“搭救”了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卧室似乎在房间的另一头。掏出手机看了看定位，正好是高级公寓区里最新的一栋。因为是今年才交房的新住宅，高度超过附近所有的塔型公寓，库洛对这一栋也颇有印象。

　　“你这房子，很宽敞啊。”

　　他假装无心地感叹了一句，得到的回答却是：

　　“这一层只有我一户，您可以随意看看。”

　　救命！这是有钱人家少爷啊！库洛止不住地狂喜，但是却只能忍着不要让面部肌肉抽搐起来。吃饭的时候，吃着别人亲手做的早餐，库洛终于开始认真地听起对方说的话。虽然话语平实，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普通的在这附近上班的上班族”怎么可能一个人住在这种屋子里。库洛忍着没有揭穿，但还是默默决定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是个无业游民这种不利于自己工作展开的话题。幸好这位敝姓小津的先生似乎没有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他突然开始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其实，我和你是同一个大学的校友。昨晚也是因为见你面熟，才会想到要把你带回自己家。如果给你造成困扰的话真的非常抱歉。”

　　这句话让库洛眼前一亮。这明显是和这位富家少爷保持联系的绝好借口。

　　“真的吗？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是的。我曾经参加过鸡尾酒研究会的品酒会……”

　　“哦，那个啊……”

　　为什么自己认得对方，而对方却不认得自己，还叫自己库洛学长。库洛内心的疑问终于解开了来。虽然不想王婆卖瓜，但自己当时在学校里还算小有名气的社团名人。

　　“所以昨天晚上见到你，我也挺吃惊的。世界真是小啊。”

　　“这就是缘分吧。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联系地址？还麻烦你把我弄回来，我也得答谢你才行。”

　　顺理成章地，库洛就拿到了对面的联系地址。内心窃喜着磨练起了计划，而这位少爷似乎还以为库洛只是真心过意不去。

　　“我也只是顺路，你就不用特意答谢我了。只是我很好奇……现在库洛学长是住在这附近吗？在东京工作？”

　　察觉到对面似乎对自己有些兴趣，库洛也就顺口扯了个谎：

　　“哦，我刚刚辞职，不过最近都还会留在东京。我就住在锦系，下次有空可以再在这边约饭啊。”

　　不知怎么的，这个回答似乎让对面有些开心。这更让库洛坚定了要好好和对方“打打关系”的决心。但是凡事都有个顺序，不能太着急。巧妙地避开了对方许多问话后，库洛决定暂时离开。临走前，这位可爱的后辈又塞给他一张公司名片，上面写着他所有的联系方式。走远后库洛定睛一看，是附近的酒店的餐厅负责人。他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这完全是精英阶层。

　　年纪轻轻，看不出来啊。搭电梯走下公寓，还看出来这公寓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可养宠物、专人陪宠、健身房酒窖一应俱全……库洛感觉像是看到了金窖摆在了自己面前。

　　有钱人他也没少打过交道，但像是这样级别的或许还是第一次。他有这个自信，只是对方是个男人，看来还得研究一下。

　　一边怀揣着这种绝无法对外人道的卑劣想法，库洛把昨天的厄运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大学中退后被人赏识当了一年调酒师，却因为女性纠纷不得不辞职。自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迎来过什么像样的机遇。

　　现在，时来运转了。

　　他哼起小曲，走出了这栋抬头都望不到顶的高级公寓。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