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午後的陽光和煦，即使氣溫已經不如夏日炎熱，甚至可說是十分宜人，校內大樓二樓的書店內仍因為開著維持空氣流通的空調而顯得有點寒冷。當我坐在接近牆角的座位區看書時，身上還披著一件薄外套。

「呼......」我闔上手邊剛看完的書，從身旁的窗口往外探，從二樓能看著外頭的學生們來來往往，前往各自上課的教室，亦或者結束了一天的課程，正準備好好休息。我看著其中一個似乎正趕往某處而邁開大步的身影，想起自己剛成為大學生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一臉著急與忙碌。

大四的生活比我想像得還要悠哉，即使我自認不是個擅長周詳計畫的人，也早已在上學期搞定了多數麻煩的畢業門檻。即使到了大四，我的社交能力依然跟大一的時候同等貧弱，因此現在能支持我繼續來學校的，只剩下要求每學期至少得修滿一定課程數的的最低學分門檻，以及不知不覺已經參加四年的社團活動了。

真閒啊......課表忽然多出了好多空隙，還是讓我不太習慣，然而畢業之後，就很難在星期一也過得這麼悠閒了吧。想到這裡，我實在不想再安排什麼固定行程來把這難得的閒暇填滿。起身準備把剛看完的書放回書櫃時，剛好坐在離我不遠處的林虎對望。

雖然「剛好」這種形容詞聽起來有種命中注定的浪漫，不過如果對象是一頭身高超過兩公尺的老虎獸人，要忽視他反而比較困難。尤其從大一開始因為某些原因開始能看見林虎之後，至今為止像這樣與他視線交會的次數早已多得數不清。

我對著這位虎爺分靈露出微笑，朝他走近的同時也注意到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想讀的書已經看完了嗎？」

「是啊。只是難得看阿遼你讀書讀得那麼專心，就覺得不好意思打擾你呢。」

「哈哈......確實很難得。」

這麼說來，我確實很久沒有這樣靜下心來看書了，倒不是說我不喜歡書，只是在上了大學之後被太多事情分散了注意力。有社團活動需要準備、有畢業門檻需要滿足、有課堂報告需要完善，不論是迫在眉睫或為期遙遠的待辦事項，都確實地填滿了我的時間。

而忙碌之際，偶爾好不容易有些餘裕的時候。又覺得不把手機裡每款遊戲的每日獎勵和任務都領過一輪，好像生命就不完整了似的。就這樣，連僅存的零碎時間也被充分利用掉，享受著有點虛假的充實感，等回過神來已經身為大四。

「我想是因為這本書確實不錯吧，很對我的胃口。」

「哦？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是轉生類的故事哦。」

「咦......？」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中的書塞回林虎旁邊的書櫃時，林虎的表情已經轉為疑惑，我知道這反應並不是因為他不懂「轉生」的意思。

「轉生」主題......也就是一種「主角死了以後，輪迴轉世到嶄新的異世界」的故事。主角通常會利用從前世繼承而來記憶與知識、在新世界成為人人稱羨的人生勝利組。這樣的故事目前正蔚為流行，在層出不窮的作品中，有好些系列都已經奪得了大小的獎項，這些獎項名都成了商人大肆宣傳的根據。

「現實世界真惹人嫌啊。」林虎曾在翻過一本放在書店暢銷區的轉生類小說後，語帶感慨地發表了這樣的感想。我就是從那時候知道，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劇情。

不過現在，他只是一臉好奇地盯著我瞧。

「難得看你這麼開心，有那麼有趣哦？」

「是啊，非常有趣哦。」

既然林虎問起我喜歡的理由，我便稍微解釋起故事的梗概。

「這是一個熱愛著書的少女，轉生到書本是稀有物品的異世界的故事。不僅如此，轉世後的她既年幼又體弱多病。」

「咦，那不是很可憐嗎？」

即使轉生類的故事大概都是這種套路，體弱多病的孩子依然引起了林虎的關切，畢竟虎爺是孩童的守護神呢。

「對啊，但是她沒有放棄，從草織、竹片到陶土板、紙張、乃至於墨水......在不斷嘗試、尋找著能抄寫、能保存文字的方法後，她開始想試著自己造出夢寐以求的書，就是這麼一個......追逐夢想的故事。」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了什麼，於是又對林虎補了一句。

「主角跟你很像啊，那份為了重要的事物竭盡全力的倔強，我很喜歡哦。」

「喂喂，這算是好事嗎？被你喜歡的理由居然是個性倔強什麼的......」林虎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掛著喜悅的笑容。

「當然是好事。走吧，去吃午餐。」我牽起他的虎掌，把那早已習以為常，卻依然非常溫暖的幸福握在手心間。

因為實際上已經過了午餐時間，所以食堂並沒有太多學生。我一邊嚼著剛從食堂買來的漢堡，一邊與林虎聊天。

「轉眼間，阿遼也準備畢業了呢。」

「是啊，說到未來......不知不覺也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我的神情中不由流露出一抹感慨。剛上大學時談到未來，還只是夢想與志向，但現在談起未來已經是跟生涯與薪水密切相關的事情了。任何事情跟錢扯上關係往往都會變得不太愉快。所以漸漸地，這些話題隨時間流逝而越來越少提起。就像終究沉入湖底的落葉，不願再浮上來。

至於今天會有興致談起，也許真的只是因為剛才讀到的那本書太過精采了吧，如同一瓢勺子鏟進湖底，讓人回憶起那種夢想在胸口熊熊燃燒著、光是想著就感到精力充沛的時候。

「以前明明還想過要靠最喜歡的舞蹈維生，現在卻開始覺得找一份工時穩定、薪水足夠維生的工作，把舞蹈當成偶而為之的興趣，就這樣平平淡淡的度過一生也不錯......」

也許是熱情向現實妥協而逐漸冷卻了，亦或者是顧慮的事物變多、而無法像過去一樣無所畏懼地全力衝刺，最後便想去追求安逸穩定、不需要冒險的生活。

「如果這是你現在的期許，就這麼辦也沒什麼不好吧？像是試著考個公務員之類的？」

「但是這樣一來，總覺得有點......胸無大志啊。明明周圍有許多人都在追求感覺很遠大的夢想呢。」

「你就是你，用不著和別人比較。」

「話是這麼說......唉，有時我會覺得是不是自己過得太過幸福、衣食無缺、家人健在、還有你在身邊陪伴，所以才會覺得......滿足了吧。既然已經滿足了，那麼好像只要有一份還可以的工作，能夠維持住這份幸福就夠了呢。」

我又咬了一口漢堡，蔬菜與漢堡排的甜味在口中擴散開來，即使已經吃了四年還是美味依舊。

「但我真的不確定這是不是好事......很可笑吧？」

「你知道我不會笑你的。」

林虎也嚼著漢堡，其實如果他稍微嘲笑我的話也許會更好吧。正因為林虎總是願意尊重我的決定，所以我總會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才能不辜負他的信任。

「吶，林虎。這不是個好機會嗎？」

「你是指什麼？」

「如果你現在勸我回去老家繼承家業之類的話，我說不定無法反駁呢。」

我半開玩笑地調侃林虎。身為虎爺分靈的林虎曾經明白地表示過，希望擁有通靈才能的我能夠回老家的廟宇繼承家業。雖然在目睹我投注於熱舞上的熱情後，他已經鮮少再提起這些事，但現在......我很迷惘，對未來依然十分茫然，甚至到了如果有人為我指出一條路來，也許我就會照著前進的地步。

然而，林虎只是輕拍我的肩膀作為安慰。

「不行哦，阿遼。這是你的人生，你得自己找到滿意的答案才行。」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明明之前初次相見的時候，你還很期盼我回家呢？」

「是啊。不過，我也是有過一番掙扎的喔。畢竟......父母要放手讓孩子闖蕩，還是會擔心的嘛。」

他刻意拉長語氣，呈現出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讓我低迷的心情稍微舒緩一些，跟著露出淺笑。

「哎呀，你忽然承認自己是個大叔，我一時無法適應耶。」

「哼，反正也早被你叫慣了，接納這些言論也能顯出我的成熟。」

「我那麼幼稚還真是抱歉喔。」

我用手肘側撞林虎的腰際，他也伸手胡亂摸著我的頭，笑鬧的互動稍微有點孩子氣，卻也是對彼此全然放心的表現。

「你啊，還是笑起來的樣子最好看。」

「你每次都這麼說。」

「因為是事實啊，所以......我覺得只要你過得快樂，那就夠了。畢竟阿遼你很善良，只要再遇到一些友善的緣分，要平淡安逸地度過一生絕對不是難事。」

「......你不會感到遺憾嗎，林家的孩子這樣浪費自己的才能。」

能看見林虎、能觸碰到神與人的分界的才能極其稀有。即使身在歷史悠久的廟宇世家，我似乎也是目前家族中唯一能看見林虎的人了。如果我回老家成為乩童，對家人、對林虎、對老家的神明們而言，似乎都會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如果我不選擇這樣的道路，還能找到更好的結局嗎，我真的無法確定。

「阿遼，你會這麼問，就表示你還是太在乎我的想法了。」

就在我苦惱之際，林虎掛著一副彷彿能包容一切的微笑，悠悠地說著。

「確實。作為一位守護者，我曾經認為我有義務引導你走向我看來最一帆風順的人生，作為一個喜歡你的神靈......唉，我希望我能盡力符合你對神明的期待、可靠、勇敢、充滿威嚴。......只要我成為這樣的榜樣，就能拉近與你的距離，我曾經是這麼深信著。」

林虎搔了搔頭，視線一度飄向遠方，但很快又把視線移回我身上。

「但是後來我想通了......不如說，是你點醒了我。我的願望並不等於你的願望，作為一位神明，我應該尊重信徒的抉擇，在背後守護他們，讓他們一無掛慮地朝著企盼的道路前行；而作為一位伴侶，我更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不是為了遷就別人的期待，而是因為朝自己想要的生活付諸努力而容光煥發。」

「......真帥氣啊。」

「不如說，做了這麼久的守護神才明白這些道理，我還有得學呢。」

林虎輕描淡寫地接受了我的稱讚，嘴角微微上揚，輕晃的尾巴總是藏不住喜悅的情緒。是嗎，就在我還猶豫不決的時候，林虎已經先有所成長了啊。就在我對林虎的改變有些感慨時，他又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

「會對未來感到迷惘，其實也是一種幸福，有些人的人生不會有太多選項讓他躊躇。」

「那林虎......你的夢想是什麼呢？」

「嗯？我的夢想？」林虎納悶地揚揚耳朵，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是啊，雖然你總是說只要我快樂就好，但如果你有什麼想完成的事情......我也希望你不要遷就我啊。」

「唉......阿遼真的不用煩惱這種事情。」林虎微微苦笑、臉上的表情明顯藏了些心事，這頭大貓總是這樣彆扭。但是總會把煩惱憋在心頭不說的我，其實也沒什麼資格說他。

「哎呀......我才剛把話說得這麼好聽，看來是不可能用神明的職責敷衍過去了吧？」 他困擾地抓了抓頭，試探性地用問題回答問題。

「是啊，從實招來吧。」

我盯著顯得有點困擾的林虎、不打算讓他有逃跑的機會。

「那麼我接下來說的......不是作為一位神明，而是作為一位伴侶的任性。」

彆扭與羞赧在林虎的臉上畫出紅暈，但他仍繼續說下去。

「我想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我想和你一起經歷更多快樂的事、悲傷的事，甚至是令人憤怒的事，我都想和你一起體驗。」

他注視著我，虎掌輕托我的下巴，就像在撫摸什麼珍貴的寶物似的，湛藍的眼神中滿是憐愛。

「人真的長大得好快，不知不覺已經不適合再叫你林家孩子了呢。所以......為了能追上不斷成長的你，我也得學習成長啊…...」

我稍微傾身靠向林虎，牢靠的臂膀有著熟悉的溫度，即使我仍不確定未來會如何，但只要他願意陪伴我攜手向前，總覺得就有勇氣繼續前進。

「吶，林虎，我其實不討厭你叫我林家孩子哦，所以......能再讓我撒嬌一下嗎？」

「.......傻孩子。」

林虎的嘴角微揚，輕輕摸起我的頭來，暖暖的，是融化在日常中的點滴幸福。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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