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賓迪，今天有空嗎，陪我去巡邏如何？」

面對召喚師忽如其來的邀請，雖然嘴上嚷嚷著麻煩，但赫爾賓迪也想不出什麼拒絕的理由。自從他被召喚到亞斯克王國來，也已經過了一個月左右了。亞斯克的氣候宜人，湛藍的天空與綠草如茵的大地是固有的景色，與赫爾賓迪那灰濛焦土般的故鄉截然不同。

赫爾賓迪仍記得自己是如何舉起武器反抗穆斯貝爾之王，這絕對是他生平幹過最蠢的事情。生在崇尚弱肉強食之道的穆斯貝爾王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願屈從強權的弱者會迎接什麼樣的命運。赫爾賓迪在穆斯貝爾國內也算是名列前茅的戰士，但連他都無法想像自己戰勝王的畫面。

然而赫爾賓迪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反正若仔細數算下來，他的人生簡直垃圾不如。生在社會底層的貧民窟，嚐遍欺凌壓榨只是序幕，費盡千辛萬苦爬上了穆斯貝爾護國將領的位置卻還是保護不了珍視的家人，才是真正的悲劇。至少在最後的最後，他這條爛命還能用來保護一個和自己的小妹長得很像的孩子，還能像個烈士般與穆斯貝爾之王死鬥一番，赫爾賓迪也只能安慰自己這勉強算是值了。

至於當慘敗的自己將被穆斯貝爾之王親手處決的前一刻，居然能被視為一名英雄而被眼前的召喚師呼喚過來，這遭遇實在太過匪夷所思，赫爾賓迪早就已經放棄細想。

「辛苦了，先吃午餐吧。」

巡邏結束得很快。說到底，在充斥異界的英雄的亞斯克城內，又有什麼值得警戒的呢？赫爾賓迪與召喚師正一同吃著飯糰，坐在城堡樓梯的一隅休息。高大而粗獷的大漢與身披斗篷、身影消瘦的召喚師算是很突兀的組合，但在亞斯克王國內，這也不是什麼特別令人詫異的事。

不對，恐怕是見怪不怪了吧。回應召喚師的呼喚而前來的英雄們都太過獨特，有的是救世的英雄、有的是滅世的魔王，還有的甚至不是人類，實際見過這麼多與眾不同的傢伙齊聚一堂之後，感覺都快分不清什麼是普通了。就連赫爾賓迪自己也是，現在即使哪個待在中庭玩耍的孩子忽然變成巨龍振翅高飛、或是哪個賢者的魔法忽然在大晴天引發雷霆萬鈞，他都有信心可以悠哉面對，不會再像最初那樣被嚇到渾身僵硬、無法動彈。想到這裡，赫爾賓迪咬了口飯糰，感嘆人類適應力的可怕。

「你來亞斯克也有一段時間了，生活還習慣嗎？」

「蛤，這種問題沒有問的必要吧？」 對於召喚師沒來由地拋出的問題，赫爾賓迪不解的歪頭。

「當然有問的必要，來自各地的英雄可能會面對各種水土不服、習俗或人際關係的問題，得設法了解這些問題，才能設法改善啊。」

「你還真喜歡多管閒事......」

即使召喚師這麼說，赫爾賓迪依然不覺得自己的生活過得如何，會是召喚師需要關切的問題。召喚師可是擁有「從異界召喚英雄」這項堪稱無敵的能力，要是有英雄對亞斯克抱有任何不滿，大可再重新召喚更強悍的傢伙吧。事實上，就連召喚師今天邀自己一同巡邏的用意也令赫爾賓迪感到不解，明明比自己更強悍的英雄俯拾即是，召喚師又何必特別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

另一方面，他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當他身為穆斯貝爾將領的時候，居於下位的兵士們都畏懼他的權威，居於上位的王則輕視著他的武力，他大部分的時候只負責聽命行事、或將命令傳達給手下辦理，從來沒有人會問他日子過得如何。召喚師的問題讓他不禁思索起來，而把亞斯克和穆斯貝爾放在一起比較之後，答案幾乎是脫口而出。

「和我那該死的故鄉相比，這裡簡直就是天堂，但是，我還是更適合那個該死的故鄉。」

「咦，為什麼？」

「因為……啊、可惡！果然還是算了。」他硬是打斷自己說到一半的話，不經意地坦露心聲令他異常彆扭。然而即使赫爾賓迪拒絕回答，召喚師仍不氣餒地繼續追問。

「說說看嘛，也許我們能找到解決方法啊。」

如果召喚師是赫爾賓迪的下屬，他只要命令對方閉嘴就能迴避這種尷尬的情況；而如果召喚師是赫爾賓迪的上司，大可直接命令他開口，這才是赫爾賓迪熟悉的對話方式，而不是使用這種曖昧不明的問句，弄得好像……好像他可以選擇要不要回答似的。

「唉，該死，就是這點我沒辦法習慣。」赫爾賓迪先是面露難色，然後才像是投降似地嘆了口氣。

「咦？」無視於召喚師疑惑的神情，赫爾賓迪的視線飄向遠處。

「明明沒有什麼交情，這裡的人卻會熱情地向你問安、會主動向你釋出善意、會試著記住你的名字，會問你在這裡過得好不好……跟我那該死的故鄉差太多了，我在這裡像個異類一樣。」

赫爾賓迪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要對召喚師坦白這些，暴露內心的軟弱只會讓人有可趁之機，引來不必要的敵意，在穆斯貝爾是最要不得的行為。然而這裡並不是穆斯貝爾，或許亞斯克的和平氣息多少感染了他吧。

在這裡，來自不同異界的英雄們總是相敬如賓，沒有人會仗著自己的力量欺壓別人，也沒有人會自甘卑微地屈服他人，一切都和穆斯貝爾截然不同，這讓赫爾賓迪感覺格格不入。因為過去的他明明一直活在那樣的世界裡，他從沒有想過會有除此之外的生活方式，也沒有想過這會讓他如此無所適從。

縱然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他也不得不承認身在亞斯克的自己，內心仍被名為穆斯貝爾的鎖鏈緊緊束縛著。如同被豢養的野獸好不容易掙脫了牢籠，卻不知道如何面對眼前的新世界，那些不求回報的善意反而會讓他想起自己終究是生在那該死的故鄉、終究不配和他們站在一起。

赫爾賓迪回過神來，發現召喚師正盯著自己瞧。眼神中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軟弱，彷彿在試圖觸及赫爾賓迪內心的傷痕之後，又因此而逕自悲傷起來。

「哼，別露出那種同情的眼神。你要是想讓我過得自在一點，不如對我下點命令吧，這樣我心裡會比較踏實點。」

「命令嗎……」

「是啊，你很強吧？那麼只管把我當工具使喚就好了，沒必要為了區區工具傷心難過。」

聽完赫爾賓迪的話後，召喚師微微低下頭，就在赫爾賓迪以為他因此陷入消沉時，他卻又重新抬起頭來，迎向赫爾賓迪的笑容充滿無畏。

「不然這樣吧，我命令你去嘗試和大家好好相處！」

「蛤？」赫爾賓迪錯愕地皺眉，彷彿經過剛才那短暫的沉思後，召喚師的思維就已經飛躍到他無法理解的領域。

「剛才你說過其他英雄都會主動向你問安吧，那就入境隨俗，你也試著去和其他英雄說說話，然後設法記住一些人的名字吧。」

「喂......可是......」明明論體格是赫爾賓迪勝出，此刻他卻感覺自己的氣勢硬是比召喚師矮了一截，對話的走向完全被召喚師主導著，他連插話的機會都抓不準。

「啊，要是赫爾賓迪你膽量不夠，不敢主動去找其他英雄搭話，我也可以陪你哦！」

「誰說我不敢了！」赫爾賓迪連忙大聲反駁，但這麼一來便算是接受召喚師的命令了。召喚師此刻的笑容總有種「一切盡在我預料之中」的得意，令赫爾賓迪莫名火大。他沒好氣地用拳頭捶了對方的頭以示抗議，然後才察覺到自己剛才內心的不安，好像因為這愚蠢的互動而消退許多。

他依然是生於穆斯貝爾的赫爾賓迪，那該死的故鄉還是充滿了令他不快的過往。但是即使如此，這裡還有人願意接納這樣的他，也許光是明白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找到歸宿。

正如召喚師說的，他還可以學著入境隨俗，也許坦率地對待彼此也是亞斯克的慣例吧。赫爾賓迪稍微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口。

「.......喂，召喚師。」

「嗯？」

「我在穆斯貝爾學到的道理，就是弱者只能服從於強者、強者總是居高臨下，隨心所欲地掠奪、剝削。」

話說到一半，赫爾賓迪的目光停在召喚師的身上，召喚師不像赫爾賓迪有一身魁梧的肌肉、隨和的表情中沒有一絲威壓感、就連下命令的方式都天真的令赫爾賓迪發笑。顯然穆斯貝爾的標準完全無法適用在奇特的傢伙身上，但是與穆斯貝爾不同並不是什麼壞事，赫爾賓迪並不討厭召喚師、也不討厭亞斯克。

「......你和我所知道的那些強者都不太一樣，但是我還是會服從你，如果有需要的話就儘管告訴我吧，我會竭力相助。」

「赫爾賓迪......」召喚師先是瞪大眼睛，然後嘴角上揚，露出開懷的笑意，大概只差沒有直接撲上來抱住他了。啊啊，不行，果然還是算了，赫爾賓迪發現自己還是無法習慣這個。

「你不要會錯意啊，才不是把你當作同伴或朋友什麼的！只是因為你似乎不打算好好坐在強者的位子上使喚我，那我就照我自己的意思行動而已。」這發言連赫爾賓迪自己都覺得彆扭，但他不打算更正已經說出口的話。

「懂了嗎，才不是同伴！」赫爾賓迪再度重申之後便偏過頭去，既是不想再面對召喚師那過度高興的表情，也是為了不讓對方看到自己動搖的神色。

於是那一抹釋懷的淺笑，只有赫爾賓迪自己知道。

2019.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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