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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羨]猶羨春風

[db:作者] 2025-07-17 06:11 5hhhhh 7670 ℃

猶羨春風

記者:「老祖歹林,請問怎麼樣能快速成為一位優秀的鬼修?」

魏無羨:「先把金丹挖出來,然後跳下亂葬崗。怎麼樣,轉職麼?」

記者:「不不不不,請讓我做一個凡人,信女在此恭迎夷陵老祖魏無羨!」

❄❄❄

「啊啊啊啊——!」

魏無羨狠狠撞上樹冠,大小樹枝紛紛發出不堪承重的斷裂聲響,粗礪的樹皮磨傷他的側臉,枝葉纏著他四肢一併落下,再次撞上粗壯的枝杈,他本能抓住手邊一把枝葉,勉強減緩下墜的速度,但隨即枝葉被重重扯斷,幾下翻滾,他重重摔在腐葉堆積的泥土中。

腹部的傷口極疼,肺葉被壓迫,一口氣怎麼樣都提不上來,魏無羨差點痛昏過去。

他趴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好幾次試圖起身,但全身的關節彷彿下一刻就要粉碎,發出瀕死的摩擦聲,萬蟻噬咬般疼痛難耐。

右腳大概折了。

每件事都糟透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死。

但沒死又如何?一想到他落在什麼境地,洶湧的絕望就足以溺死每個人。

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又好像只過片刻,魏無羨終於緩過氣,手肘撐地,艱難地坐起。

周圍一片死寂,景色陰暗,樹林枝葉濃密,幾縷稀薄的日光從葉隙間穿過,讓他看清了此處。

死地。

白得瘆人的碎骨半埋在腐爛一半的枯葉層中,四周的樹木長得張牙舞爪,樹皮顏色紅褐如鏽鐵,彷彿隨時會淒厲地尖叫出聲。他身旁的榕樹枝上甚至掛著一條爛了一半的麻繩,打了個比人頭大的繩圈,顯然是用來吊過死人的,配上陰風陣陣,乍一看還真是毛骨悚然。

魏無羨哪有閑心怕這個。

他扶著樹幹,一手摀著腹部,慢慢站起身,喘了口氣。溫情剖腹移丹的技術還是挺好,傷口位於丹田處,錙銖必較地拉開一條橫向二吋的筆直刀口,雖然仔細縫合過,但那就是一個開膛破肚的傷,禁不住溫家修士對他拳打腳踢和剛剛從高處摔落。此時傷口崩裂,暗紅血色再次滲出,將他髒污的衣服染了一塊紅,幾滴血落在腐葉黑土中,很快就滲進土裡消失不見。

遠處隱約傳來走屍號叫的聲響,他仰頭觀望天色,心知即將入夜,亂葬崗的兇邪出沒,得找個地方暫避一夜,替傷口給止血再做打算。他咬緊牙根,一步一瘸地走出那片林子。

在魏無羨身後,方才摔落地面之處,懸在榕樹上的麻繩無風自動,一名身穿襤褸紅衣的女子緩緩現了身形,雙眼空洞地望著他的背影。女子瘦骨嶙峋的膝蓋旁,一名皮膚慘白的嬰兒爬出來,泛著詭譎綠光的眼睛一齊望向他離開的方向。

夷陵亂葬崗這座山頭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每三步就能驚喜地踩到各種不同腐爛程度的屍體。除了下山的路上各種豐富品系的邪祟出沒,以及出山的終點被岐山溫氏的鎮邪石獸給阻住去路之外,此地與一般的荒山沒什麼不同。

真是去他媽太好了。

魏無羨趕在遙遠的夕陽餘暉消失之前,拖著傷腿奮力爬上一棵夠高的樹,打算對付一夜。他解下腰帶,將自己牢牢與樹幹綁在一起,避免不留神摔落。傷口疼得他頭暈目眩,在逐漸變得陰冷潮濕的夜裡,凶屍循著新鮮血腥氣味而來,在大樹下徘徊。

尖銳的嚎叫與不時碰撞樹幹的震動,令他即使發燒燒得意識模糊,也沒有完全睡著。他拆下護腕,咬牙將右腳踝不正常的扭開給掰正,用長長的綁手固定捆住,疼得呲牙咧嘴。直到子時許,總算感覺到腹部那一點一點滲出的鮮血止住,不禁鬆了口氣。

溫情雖然講話毫不留情面,但那醫術還真是了得。

他將手背覆蓋在眼睛上,無視夜風裡揮之不去的腐臭味,心裡一陣悵然。

這幾日的遭遇,對一名還不足十八歲的少年而言,宛如一腳踏入修羅地獄,將人生裡所有最令人畏懼的事一股腦給上演完畢。

扶養照顧他長大的江家夫婦死於溫家之手,屍骨未寒。

雲夢蓮花塢一夜滅門。

江澄遭俘、金丹被化。雖然因為溫家姊弟出手救援,總算治好了江澄,但他自己則落在亂葬崗等死。

等死……他會死嗎?

不……他不想死。

他要復仇,他要那些奪走他全部的人都付出代價。

魏無羨胸中從未有過如此窒悶的情緒,像一隻巨大的手惡意擠壓著他的肺葉,幾乎透不過氣,他忍不住張開嘴,發出了一聲大叫。

樹幹狠狠震動,他驚醒過來,連忙抓緊了懸在手邊的樹枝穩住身形,根本不知道剛才自己發出的聲音究竟是夢中還是現世,不過……看樹下那群走屍瘋狂扒拉樹皮的模樣,大概是真的喊出來了。

他轉頭望著東方的天空,亂葬崗上空籠罩的不祥陰雲被一點破曉微光映亮,他聯想到藍忘機抹額上那卷雲的形狀,不久之前在屠戮玄武洞裡響起的溫柔哼唱,以及某人彆彆扭扭的好意,心裡亂七八糟的念頭像退潮般一股腦湧退,只剩一個簡單的想法:總之,先活下去就對了。

亂葬崗陰氣重,好處是時常打雷下雨,雷擊生天火,可用陰燃法保存火種。

保暖問題:解決。

亂葬崗是座山,他趁白天凶屍活動不頻繁,挑著向陽的方向往山頂走,果然發現了還算乾淨的山泉——如果把一旁那堆如雪白骨移走的話。

飲水問題:解決。但還是煮沸了喝比較安全。

亂葬崗是座屍山,死屍遍地的結果是,這土壤算是肥沃,長得出茂盛但陰氣重的樹林、野果和野苺。魏無羨甚至發現了一小片野生稻米和野蘿蔔,生得歪七扭八骨瘦如柴,但還是掙扎地活了下來。

吃飯問題:解決。反正活著最重要,至於這堆作物長在什麼東西上頭,還是別去深思了,他沒有選擇,不如不想。

蘿蔔都活了,他沒什麼好不能活的。

亂葬崗甚至是一片古戰場,一處低矮的山崖下堆積著沉寂百年以上的廢棄馬車、被泥土掩埋腐朽的人骨與獸骨,他找到了一把匕首,正好落在一個不受雨蝕的位置。他拾起這把帶鞘的短兵,拍淨上頭的沙土,走到日光下拔出一看,訝異於它全未生鏽,只是……這匕首造得太細太窄,劍柄還刻有細細的藤紋,讓他拿在手裡,彷彿袖珍小刀一般。

這樣的東西怎麼會落在戰場呢?莫不是哪個女子送給丈夫的貼身信物?

魏無羨一邊想著各種事,繼續往前走,順手摘了灌木叢中一枚野果,往衣服上擦了擦……但衣服髒透了,他只得以匕首削去皮,大口咬下,被酸得發出嘶聲。

防身武器:解決。

野兔的蹤影他是有見到的,真想吃肉還有滿山烏鴉,可惜眼睛都是血紅血紅,還是先別想了吧。

白天從日升到日落五個時辰內,走屍很遲鈍,而凶屍則要閃避。但凶屍的活動範圍通常在山陰處或密林內,白日要迴避並不困難,主要的危機在於入夜後的群魔亂舞。

雖然魏無羨在探路時發現山腰平坦處有巨大的石洞可暫時避風擋雨,但石洞沒有門,他不敢貿然進入,免得被一眾邪祟來個甕中捉鱉。他自覺是個會走路且靈力微弱、身上帶傷的邪祟美餐,在腹部傷口養好之前,只得夜夜宿於樹上,避免與凶屍肢接動手。

他還是太天真了。

亂葬崗裡,不會爬樹的是走屍和凶屍,但幽魂厲鬼,則全不受此限。

那一夜他心神不寧,修仙之人重視此種不祥預感,因而他的精神格外緊繃。

子夜過去不久,未有動靜,他在暫時棲身的大樹附近升起了火,以熱和光驅散走屍,但熬到丑時初,他傷口又疼,意識模糊間,終究防不住那毫無預警地當肩一拍。

「去你媽的!」他故作兇狠地罵了一聲。

幽魂欺善怕惡,厲鬼兇邪殘暴,凶屍缺乏智慧,故而幽魂者,經常趁著夜色出沒,驚嚇村民,以背後拍肩等方式使人氣虛膽怯,肩頭真火自然熄滅,便容易遭到迷惑。逼退幽魂的方式倒不難:被拍肩時勿回頭、勿膽怯,或者大聲喝罵,則幽魂自然退避——前提是你不心虛。

魏無羨沒回頭,也沒動彈,靠著樹幹休息,直到聞見一聲幽幽低泣。

「公子,我好苦啊……」

肯現身、能講話的邪祟,現在就是最友善的一類了。

魏無羨鬆了口氣,「現身吧。」

一名鵝黃襦裙的少女怨魂在他面前現了形。

魏無羨問她有什麼委屈,她指著今日被魏無羨撿走的匕首,「那是小女子贈給夫君之物。」

他怎麼就忘了,路上的東西不好亂撿,特別是紅包和錢財,小心捲入強迫冥婚現場。

「……呃,我不冥婚,匕首還你便是。」魏無羨抓了抓頭,尷尬地解下腰間懸掛的短兵。

黃裙少女咯咯笑出聲,問他:「小郎君,你也是怨靈嗎?」

「哈……」魏無羨苦笑一聲,問道:「妳覺得我像嗎?」

女鬼舉起破爛的衣袖,搖了搖頭,「怨靈都是歪七扭八的,沒有郎君你俊俏。不過郎君全身上下,就沒有哪裡聞起來不像屍體的。」

「好吧,我瞭解了。」魏無羨哀嘆,「如果暫時安全,我一定去洗個澡。」

說完,他話語一頓,心想:怨魂怎麼會有嗅覺?

那女鬼覺得他像具屍體,並非以鼻子「嗅聞」判斷,而是——他身上的陰氣。

他顧不得女鬼還在眼前打量,連忙拉開衣襟,開陰眼查看自己腹部的傷口,果然,傷口雖然沒有開裂,卻籠罩著一股肉眼可見的漆黑煙霧般的東西。這是他待在亂葬崗裡,每天遊走在死物之中,身上慢慢浸染的怨氣。

照這個樣子下去,他很快就不是活人了。

可是,沒有金丹、沒有兵器,他根本對付不了這滿山的凶屍、逃出去亂葬崗。該怎麼辦?

那女鬼還飄在他面前三步之處,虎視眈眈地望著他。

魏無羨長嘆一聲,以匕首劃開指尖,擠出一滴血,輕輕點在女鬼的眉心,低聲道:「醒神。」

女鬼開心地咧嘴笑還轉了一圈,露出腐爛的舌頭和帶血的牙齒,以及後腰那一處拳頭大的窟窿。

魏無羨難以言喻地看著她,「先叫妳小黃吧。妳說說,有什麼冤屈?」

他雖然失去金丹,這身體卻經年修仙,隨著真氣在全身周天循環,仍能產生靈力融入骨血,正是吸引邪祟的美味。

那黃裙女鬼的執念顯然是依託在那把匕首上,她得了帶有靈氣的血,對魏無羨愈發親近,才交代了身家。原來她是一名鑄劍師,三百年前來此尋找來此剿匪的將軍夫婿,然而她夫婿下落未明,只找到當初交換定情的匕首,而她被山匪殘部發現,凌虐殺害後,屍體棄於山崖之下,就此化為塵土,只留下一股執念未散,成為怨魂。

魏無羨記住她夫君名姓,承諾出了亂葬崗後,會替她查詢史書典籍,便聞遠方有鴉鳴——竟是破曉了。

「公子是我恩人。」黃裙女鬼說,「這亂葬崗裡我識得的鬼物不多,但凡與我為友者,必不加害公子。」

「啊……」魏無羨靈光一閃,追問道:「妳與其他怨鬼,能溝通?」

黃裙女鬼已然在逐漸亮起的天光中遁逃。

但這件事情卻讓他開始考慮一件可能性。凶屍厲鬼以活人之血氣、死者之陰氣來區別敵友,而陰怨之氣濃厚的活人,容易被誤判為怨鬼。

那表示,就如同修仙者以靈力高低來判高下,邪祟也以怨力大小來識尊卑的傾向。

如果把怨力視為一種逆行的靈力……他閉上眼睛展開內視,感覺在空蕩蕩的丹田裡,有一絲幽冷的氣息盤旋不去。他以少許靈力去碰觸那縷氣息,發現靈力與它並不相容,卻能一點一點循著吐納循環,一起被導入經脈。

「怨氣也是一種氣……」他心想,該怎麼用呢?

橫豎現在陰氣侵體,乾脆試試看吧,反正本來就快死了,要是成功,那就是賺到。

趁著陽氣鼎盛的午時三刻,他進入陰氣濃厚的樹林,藏身樹後。待一具落單的走屍搖晃行過,倏地一腳將其絆倒在地,用樹枝卡住咬人的嘴,手掌壓住走屍的額頭靈台,試著催動體內怨氣,與走屍的連通,接著將那走屍身上的怨氣,全部收入自己掌心,順著經脈流動,最後化入本來應該有金丹的位置。

手指明明冰得跟凍僵似的,但他卻感覺到一股力量在奇筋八脈中流轉,雖與本身修為不相容,卻也如靈力那般收放自如。

走屍被吸盡怨氣,重新化為不動的死屍。

……成功了?

魏無羨鬆了口氣,起身,再次藏身樹後,一臉古怪地望著自己的手心,喃喃道:「感覺真奇怪啊……這個搞久了,會不會還能結個什麼陰丹之類的吧?」

他花了整日陸續襲擊了十來具走屍,他以運轉靈力的方式在經脈中流轉著怨氣,突然想到在雲深不知處聽學那會兒,藍啟仁怒斥他的話。

若你掌握了化用怨氣的方法,仙門便留不得你!

可是……魏無羨神差鬼使地按著自己丹田處那道剖丹的傷口,心想:我有選擇嗎?

冰冷的怨氣在他的體內運行,來到空空蕩蕩的丹田處匯聚,緊接著宛如流水般源源不絕地往四肢百骸輸送。體溫宛如在寒夜中淋了整夜的雨,眼睛裡映著殘陽如血,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隨著夕日沉落,永遠消失在地平上。

他說不出來,此地亦無人聽。

入夜後陰氣重,他又回到那棵樹上,等那黃裙女鬼現身。

然而小黃沒來,卻來了一個背著嬰兒的紅衣吊死鬼,四肢並用地攀在離他不遠的樹枝,空洞的眼睛直直望著他。

吊死鬼沒有好看的,魏無羨與紅衣鬼對望半晌,不禁自嘲地想,他自己又好多少呢?誰死了不是這樣?

「這位紅衣服的姊姊,你找我有事?」

紅衣鬼不會說話,背上趴著的鬼嬰卻淒厲地嚎叫起來。

魏無羨警戒地盯著那對大小厲鬼,手指一動,本欲虛畫避邪咒印,那黃裙女鬼卻飄了出來,對紅衣大小鬼說了一串話。

那些話語過耳不入,咬字發音幽微難辨,卻不屬於任何他聽過的官腔或方言。

他半是好奇半是試探地抓住了兩個重複出現的音節,學著黃裙鬼的說法複述一遍。

三名怨鬼猛然轉頭盯著他看。

「怎麼?有問題嗎?」魏無羨一愣。

「公子,您說冥語?」黃裙女鬼訝異道。

「冥語是什麼?」魏無羨立即傾身,心中雪亮,知道自己發現了關鍵。

原來多數厲鬼不同凶屍,他們有怨氣與仇恨的對象,因而保留部分神智,修行數百年者如黃裙女鬼,更是能通幽冥之語,與其他厲鬼溝通。

魏無羨與黃裙女鬼學了一夜的冥語,磕磕絆絆與紅衣厲鬼溝通半天,總算是明白,這倒楣的吊死鬼本是身家清白的小家碧玉,遭到溫家修士始亂終棄,懷胎足八月時被陷害,關進亂葬崗地界,她不願被凶屍活活分食,便找了一棵樹,上吊自盡,決心化為厲鬼向負心漢報復。

魏無羨給了她一點血點明神智,並許諾替她報仇,將這對大小厲鬼也收入手下。

厲鬼能以冥語溝通,而凶屍則以怨氣重者為同伴,若能結合怨氣與冥語併用,他應該能夠驅使邪祟之物才是。

隔日,魏無羨找了亂葬崗一處聚陰葬屍地,刨出一具尚稱完好的屍體,略作吐納,用聚集靈力的方式聚集體內的怨氣於口,低聲以冥語對面前的屍體道:「醒來。」

那一瞬,他眼中閃過血一般的紅光。

屍體猛然睜眼,沾有屍毒的指甲爆長,口中發出咆哮,爬起身,站在魏無羨的面前,竟已化為一具凶屍,還是極為暴虐的那種。

「……」好像用太多怨力了。魏無羨小心翼翼地收攏力量,只用一絲怨氣,吩咐道:「轉身,向前走十步。」

凶屍兇狠地往前衝了十步,猛然停下,腦袋撞上了樹幹,發出巨響。

「……還是太多了。」看來不要把指令直接表達成話語,力道才不會這麼強勁。

於是他吹了一聲口哨,將冥語的發音方式含在裡頭,意思是蹲下來。

凶屍照辦。

那日入夜後不久,紅衣吊死鬼替魏無羨辦事回來,便見到這俊俏公子歪七扭八地盤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旁聚集了十來具凶屍,排成方方正正的陣形,閱兵似的架勢。

有了一群不必吃飯、不會累的勞動力,魏無羨樂得驅使凶屍去砍樹、造屋子、種地,自己則開始養傷,研究符咒和亂葬崗外圍的陣法。

要能出去,他得把陣法破開一道口子,但又不能讓凶屍往外逃。這很麻煩……

他跟凶屍有什麼不同呢?都是滿身怨氣。

他隨手在之前暫時棲身的樹幹上刻下一道淺淺劃痕,心想:快到清明了。

一陣帶著濕氣的春風拂過他的臉,魏無羨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風啊風,好羨慕你啊,能自在飛揚,想去哪,就去哪。」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裡久待。孤單會改變一個人。讓人發瘋,或者,沒有瘋的,腦子會越來越好使。沒辦法,除了跟自己說話,這裡也沒別人了。他只能不斷思考,不斷提醒自己要復仇,以此對抗著累積體內的怨氣浸蝕他的意志。

亂葬崗仍有白天和黑夜,就算陰氣極重,上空晦雲籠罩,偶爾不打雷不下雨的日子,也有一點稀薄的日光,穿過茂密林葉,像碎金似地散落在地上。

這種時候他特別想家。

想念蓮花塢燦爛的日頭,清澈的湖光,還有他僅剩的家人。

或者還有會對他擺張臭臉的遠方友人。

他想出去。

❄❄❄

隨著對冥語的熟練和積累怨氣,怨靈和凶屍愈發害怕魏無羨,畢竟他身上濃厚的怨氣對於邪祟而言,就像是蛇與蛙的天壤之別。那種怨氣被魏無羨逐漸化入經脈裡,一層一層積累、壓實,形成明顯的威壓,比千年厲鬼更邪更強,亂葬崗上的邪祟見了他,都不免跟從本能、乖順屈服於他。

隨著魏無羨的怨氣更加精鍊強大,受他氣息庇護的厲鬼開始能在陽光稀薄的白日活動。

這日,黃衣女鬼領著負責務農的凶屍採回了新鮮蘿蔔和野果,魏無羨推開一旁製作到一半的符咒,看著眼前的蘿蔔,無奈地舉起匕首削皮,抱怨道:「要是能從這裡出去,我這輩子都不想吃蘿蔔了。」

又過幾日,魏無羨口味淡得受不住了,他腿傷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便往樹林裡去打算打隻紅眼山雞來換換口味,卻在灌木叢中無意瞥見一株竹子。

「這竹子顏色好像特別古怪?綠得發黑了。」魏無羨隨手撥過那根筆直纖細的竹子檢視,以匕首撥了撥竹子根部的土壤,果然見到無數白骨。

想來又是一片古戰場的遺留。這竹子長於百人坑上,吸收怨念而生,自然綠得發黑。

他起身搖頭嘆道:「可惜了這麼挺拔的青竹,此地怨氣浸染,不如不生。」

說完,他抽出袖中的匕首,俐落將那株細竹自根部砍斷。竹子倒落樹叢,他站在原地,抑鬱思緒難以遏止地炸開。

「魏公子,您杵在這兒做什麼?」身旁跟隨的黃衣女鬼疑惑道。

魏無羨彎身撿起那根細竹在手中掂量一會,敷衍道:「吹口哨很費口水的,我隨便弄個工具來用。」

話落,他又回頭對不遠處低頭跟在他身後的兇屍招招手,揚聲道:「你們幾個都來幫我一下。把這叢竹子的根挖起來,移到陽光好點的地方去種,改天看看有沒有竹筍吃。」

說完魏無羨便拎著那根黑竹繼續往前走,被點到的兩具兇屍則乖巧地蹲在地上,用尖銳的指骨刨挖腐葉和泥土,將竹子連根挖起,跟著黃衣女鬼將根系移植到夷陵山腰那處向陽的平坦山坡上。

向陽坡有一小片野稻米和蘿蔔,日常採點野果和鮮筍,真的想吃肉,那些紅眼烏鴉雖然肉少,但也下得了口,供魏無羨一個人填飽肚子尚不成問題。

可他不是為了長久在此停留才做這些的。

為了學習馭使邪祟,他開始如厲鬼般晝寢夜出。

這夜,他倚著岩壁,坐在火堆旁,將破解亂葬崗陣法的符咒畫在一塊平坦大石上,正思忖著如何修改,實在沒頭緒,便放下炭條,轉而撿起那天砍回的黑竹,想了想,決定削一根橫笛玩玩。

「公子!魏公子!」紅衣和黃衣女鬼一前一後飄過來,發青的面容上帶著喜色,兩女鬼手裡各捧著一方陳舊木盒,獻寶似地往他手上遞。

「小紅、小黃,怎麼了?」魏無羨正拿著匕首削那根黑竹,聞言抬起頭,對她倆笑笑。

「我們挖到錢。」紅衣鬼歡喜道。

「活人需要錢。」黃衣鬼微笑道。

魏無羨點點頭,接過木盒打開,一個裡頭裝有一些混著泥土的碎銀、古銅錢,另一個盒子裡則裝有刀劍槍等兵器上扒下來的金銀和琉璃玉墜等配件,多數破損缺口,但或可作為施術材料,也可將金銀送至當鋪典當換錢。亂葬崗這地方沒有正經下葬的棺木,但自古以來便是戰場凶地,他這幾天讓厲鬼們領著走屍去整頓埋屍地,順便把能用的工具等挖掘整理分類出來,找到不少完好的鍋碗瓢盆、長短刀兵、盾牌等,各種工具堆滿了兩間粗糙的木造小屋,可見這片地死傷過的人不計其數。

「謝謝妳們了。」放下木盒,魏無羨抬手摸摸兩鬼的頭,指尖點在他們眉心,虛虛畫了一個聚邪的咒印,將少許靈力注入,方道:「好好修練,為我所用。」

兩鬼極為受用地閉上眼睛,乖巧地往一邊飄走了。

「哈,我還真像個山大王啊!」魏無羨苦笑,看著手中逐漸打磨得光亮的黑色竹笛。

習得冥語之後,這些被困在夷陵亂葬崗的凶屍怨魂都聽他號令,他不缺苦力,腳傷既痊癒,便開始致力於養好腹部的傷口。

偶爾也思考之後該怎麼辦,總是要離開的。

他已經沒有金丹,靈力不足無法御劍,但總能靠兩條腿走出這座山。山下由岐山溫氏設下的防禦陣石能阻擋凶屍怨靈逃離,卻不能阻止他這個活人。

出去之後要做什麼呢?

他伸手在裝滿零碎吊墜的木盒裡挑挑揀揀,揀出一串尚稱完好的流蘇穗子,也不知那紅色究竟是不是本來的顏色,抑或年歲久遠,鮮豔色澤褪去,只剩如血般暗紅。

他將流蘇別在剛完工的橫笛上,笛身被他用粗糙的樹皮細細打磨了好一陣,通體黑亮,被那血色穗子一襯,頗有幾分邪異感。

月色蒼白,萬籟俱寂,只有一簇燃燒的火焰,將他的側臉映得若隱若現。

他眼裡閃過一抹躍躍欲試的血色,起身望向天幕,足尖點地,幾下躍上樹梢,將黑笛湊近唇邊,凝聚怨力,吹出一聲短促的銳音。

群鴉驚飛。大批凶屍同時發出嚎叫,紛紛拔足往他所在的地方聚集而來,聽他號令。

漆黑長髮在潮濕的夜風中飄揚,一片索然無味的死氣包圍中,他揚起嘴角,知道自己能離開了。

他用匕首在樹幹上刻下了第八十五劃痕,近三個月就這樣過去,岐山溫氏的情況、江澄的下落,他一點也不曉得,他心中只有對仇人的殺意。

魏無羨取過一條紅繩,將變得更長的頭髮紮起,抖擻精神,回頭對幾名厲鬼道:「走了。」

鬼嬰孩抱著他的小腿,發出嗷嗷低叫。

小紅:「魏公子,我們去哪裡?」

魏無羨看了一下自己破爛的雲夢校服,搖搖頭說:「先下山去買身衣服,然後給妳報仇去。」

小黃:「我們會回來嗎?」

魏無羨抬頭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臉色被怨氣浸染得蒼白,他只是回頭對女鬼笑一笑。

「不想回來啦!」

❄❄❄

破曉前下了一場雨,細細密密打在房頂上。魏無羨做了關於當年他在亂葬崗的夢,醒來時右手按著平坦光滑的丹田處,沉默不語。

藍忘機似是感覺到什麼,將他擁進懷裡,讓人舒服地倚靠,穩健的雙臂鬆鬆環著他的腰,低聲問:「疼嗎?剖丹的傷……」

即使這並不是以前那具傷痕累累的身體,藍忘機也明白,卻偶爾會露出看見了虛幻的傷口那樣難過的目光。

魏無羨無聲地笑,側過臉往藍忘機頸側落下輕柔的吻,才按著他的手背,以懷念的口吻道:「早就不疼了。實際上,這些年來我慢慢領悟到,只要這世道一直沒好,我就會一次又一次經歷更痛的事。十三、四歲那時,我以為被虞夫人抽鞭子叫做疼。等玄武洞被烙鐵燙那麼一下,就覺得挨打根本不算什麼。」

感覺藍忘機按在自己腹部的手掌微微一緊,魏無羨垂下眼簾,放低了聲音說:「後來江家被屠,我與江澄兩人逃亡,讓溫情給我移丹。那時也以為,沒什麼比這更疼的。」

他說到這裡,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不想再回憶,又像是覺得提這些過往沒什麼意思,便轉頭吻上了對方微微顫抖的唇。

剩下的就算不說,藍忘機也早就明白了。

十九歲帶溫家殘部避入亂葬崗,二十出頭與江澄公開決裂,肚子上被捅了一劍,感覺又比記憶中的每一次更疼。那時候他隱約領悟到,有些人、有些事,恐怕得永遠失去了,所以才感覺格外疼。

最疼的時候大概是失去師姊,當時真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去他媽的世道,去他媽的蒼天,都與師姊陪葬算了。

他的師姊一生奉行正途,進退守禮,與人為善,為什麼卻落得如此結局?

似乎是那個當下,他終於放棄了一切掙扎,不想活了。因此,萬鬼噬身的疼,雖然他印象也很深刻,心裡卻沒有什麼感慨,大約神魂已去之故。

但這些魏無羨都不想說。

他閉著眼睛加深了那個吻,彼此吐息可聞,起伏的胸膛相貼,隨著藍忘機的動作他難耐地仰起了臉,感覺到火燙的碩物以不可擋的態勢撐開了內部,前夜被欺凌得柔軟乖覺的地方現在又收縮著絞緊了那物,喉嚨裡溢出了哽咽,手指不自覺攀上那寬闊卻並不光滑的脊背,胸口漲滿了無法言說的情緒,只覺心臟隨著那人強硬的進出,在洶湧海面上翻騰。

魏無羨忍不住道:「當年初見,你俊朗如玉,皮膚光潤,而今卻滿身傷疤,都是我……」

藍忘機啣住他被吻得紅腫的下唇,嗓音低磁好聽,挾著一點慾念的燙意,他說:「我沒有功勳,一生庸碌,為你留疤,是我護著你的明證,是我此生的驕傲。」

「胡說什麼呢,藍湛。」魏無羨笑出聲音,笑聲與遠方劃破寧靜的晨鐘重疊,模糊不清,彷彿從他夢裡遺落的浮光掠影。

藍忘機與他鼻尖相抵,腰胯用了一點勁,便聽見他拔高了呻吟,雙腿夾纏得緊,顯然受用不已。

四季更迭,榮枯盛衰。我願與你同坐長廊下,看清明時節無聲的細雨綿綿,賞綠蔭白雪;我願與你共度此生漫漫,飲端午時節芳香的雄黃滋味,賞河上賽舟……

那些猙獰的傷疤、記憶的疼痛,便能盡皆塵封於你予我的一笑之中。

猶羨春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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