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2 芥川

　　我何其有幸，得以被領養進這樣的家庭之中。

　　三天後，森鷗外回來了，還破天荒帶了要分送給四個孩子的禮物。他回來的時候正好是上學日的下午，孩子們只有還未達上學年齡的中島敦在家。他進門時，管家廣津柳浪正在教他認字。

　　「森先生。」

　　廣津柳浪很快看見進門的森家主人，中島敦則快速的溜下沙發，站在沙發邊，乖巧的喊了聲森先生。他剛被領養的那一天，尾崎紅葉在車上就已經告訴過他，不能夠叫森鷗外爸爸或是父親，而是稱呼他為森先生。年幼的他雖然並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既然是規矩就應該要遵守，這是孤兒院教導的，到了新家依然適用。

　　森鷗外將行李遞交給僕人，只留下一個不小的紙袋後，便走到剛領養不久的孩子面前蹲下與其平視：「又見面了，敦君。」

　　中島敦點點頭，說：「謝謝森先生。」

　　森鷗外笑了笑，摸了摸孩子的頭，看著對方身上的和服又問：「這幾天過得怎麼樣？」

　　「很棒！覺得像在夢裡一樣。」中島敦小小的臉上漾開了開心的笑容：「紅葉大姐很好，哥哥們很好，管家叔叔很好……大家都很好，除了……」他扳著手指，一個一個點名，說到最後卻有點苦惱。

　　「除了？」森鷗外提問，接著把比同齡孩子要來的矮小的中島敦抱上了沙發。

　　「唔，芥川不理我，雖然紅葉大姐說久了就好了。」中島敦抬起臉看向森鷗外，問：「芥川喜歡待在房間裡面，我還沒機會跟他一起玩。」

　　「這樣啊。」森鷗外見怪不怪，家中另外三個男孩對於新成員的反應大致上都在他的意料之內，比較超乎預期的只有太宰治，於是他心不在焉的給了建議：「芥川啊，你就多找他說話就可以了。」

　　「今天帶了禮物給敦君喔！」森鷗外沒有再繼續詢問孩子生活上的情況，他轉換了話題，從紙袋裡拿出一隻白虎玩偶，遞到中島敦面前：「和你一樣的小老虎喔！」

　　中島敦眼睛發亮的看著森鷗外手上的玩偶，卻不敢伸手接，在孤兒院裡養成的習慣仍無法輕易丟棄：「真的是給我的嗎？」

　　「是的呦，只有敦君跟他一樣，是白色的對嗎？」森鷗外笑了笑，把玩偶又往前遞：「所以，是給你的喔！」

　　中島敦小心翼翼的接下，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才開心的抱在懷裡：「謝謝森先生！」

　　「不過只有我有嗎？哥哥們也有嗎？」中島敦抬起臉，認真的問。

　　「唔，他們有禮物呢，不過不是娃娃喔！」

　　看到中島敦懵懂的點點頭，森鷗外掃了眼桌上散著的紙筆，道：「敦君剛剛在認字嗎？」

　　白髮的孩子點點頭，指著寫著中島敦的紙張說：「這是，中，島，敦，我的名字，然後這是，中，原，中，也，哥哥的名字……」

　　中島敦一張一張的念著上頭的人名，森鷗外耐心的等到他念完，才獎勵的摸了摸孩子的頭，說道：「那麼，這麼努力的敦君可以享用一些點心當作獎勵。」

　　剛說完，廣津柳浪便將茶點送了上來，森鷗外沒有繼續陪著中島敦吃點心，而是要求管家繼續陪著孩子之後，便上樓找尾崎紅葉了。

　　當晚，森家的晚餐氣氛還算融洽。中島敦看著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明顯有些拘謹的神情，覺得有些奇怪，以往的晚餐總是熱熱鬧鬧，今天卻是安靜不少。吃飯間，森鷗外偶爾會向中原中也或是太宰治問一些關於學校、學習的事情，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用餐發出的細微聲響。

　　飯畢，森鷗外道：「你們三個跟我到書房。」

　　「敦君嘛，得乖乖準備睡覺了喔。」

　　看著森鷗外和善的笑容，中島敦點點頭，但是抬頭一看時鐘，也不過將近八點而已。他目送四人上了二樓，轉身想找尾崎紅葉時，反而被廣津柳浪擋了下來。

　　「敦少爺，先準備沐浴吧？」

　　中島敦看著仍在中年，卻已經有些許白髮的管家，他想說可是這幾天沒有那麼早就洗澡，又想起了剛剛餐桌上有些怪異的氣氛，最終還是點點頭。

　　等到洗完澡，中島敦穿著一身睡衣在走廊上問了正捧著東西要下樓的女僕，他的三個哥哥回房間了嗎，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他便回的房間裡抱出了下午收到的白虎娃娃，坐在二樓的樓梯口，在哥哥們回房間的路上等著。

　　太宰治和芥川龍之介率先步出森鷗外的書房，兩人手裡都有一個盒子，只是太宰治的那一個看起來精緻沉重許多。

　　太宰治的表情陰沉，一張好看的臉讓人望之膽寒。芥川龍之介幾次想要開口，卻還是因為對方明顯的惡劣心情而選擇沉默。兩人很快注意到坐在樓梯口的中島敦，芥川龍之介本來以為太宰治會直接忽略過去，卻沒想到對方竟換上了一張與平時無異的表情，朝著那等到有點打嗑睡的孩子走了過去。

　　正好轉過頭的中島敦自然是馬上就看見了離自己不遠的兩人，帶著睏意的紫金色眼眸立刻亮了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讓芥川龍之介一瞬間覺得被晃了眼，但是在下一刻看見白色的孩子往太宰治身邊湊，太宰治甚至和顏悅色的摸了摸他的頭，與他說話的時候，芥川龍之介只覺得這個叫做中島敦的幼小存在十分礙眼。

　　芥川龍之介皺著眉，落後幾步在太宰治斜後方站定。看著兩人說說笑笑，他想先走又覺得不能如此無禮。

　　中島敦頻頻向後方投去視線，他想與站在太宰治後方，至今還沒有機會跟他多相處的哥哥說話。太宰治看見中島敦的眼神一直往芥川龍之介飄去，他笑了笑，開口：「敦君要不要也跟這個兇狠的哥哥說話啊？」

　　聽見太宰治的話，芥川龍之介本就皺著的眉頭更緊了，看著往自己靠近，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孩子，他終究按奈不住的開了口：「請不要靠近在下，在下沒有想與你交好的興趣。」

　　中島敦的腳步停了下來，表情有些委屈。

　　「在下先回房了，太宰先生。」向太宰治點了點頭，芥川龍之介連再看中島敦一眼都沒有，便逕自離開。

　　白髮的孩子有些茫然的回頭看向太宰治，猶豫的開了口：「……芥川、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芥川生氣的事？」

　　看著眼前表情委屈的小孩子，太宰治想到剛剛離開的另一個年紀也不怎麼大的弟弟，他溫柔的摸了摸中島敦的頭：「嘛啊，兇巴巴的哥哥只是在害羞喔！絕對不是討厭敦君的。」

　　「那麼，時間很晚了，敦君該回去睡覺了喔？」

　　中島敦搖搖頭，說：「我想等中也哥哥。」

　　太宰治想到剛才森鷗外把中原中也留下時的樣子，他直覺對方不會太輕易放過他的第一個養子。正當他還在思考是要放著幼弟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等，還是把他強制送回房間的時候，森鷗外書房的門開了。

　　中原中也一出來就看見蹲在樓梯邊的太宰治，再走得近些，就看見站在太宰治身邊，正用手揉著眼睛的中島敦。

　　「中也哥哥。」中島敦放下手便看見剛關上書門房的中原中也，他向他跑了過去，抱在胸前的娃娃的四肢跟著跑動的動作一晃一晃。

　　「怎麼只穿這樣？」看著只穿了單薄和服內裡的中島敦，中原中也皺眉：「不怕著涼啊？」

　　中島敦搖搖頭，小手握住中原中也的褲管：「等哥哥，不冷。」末了，還打了個哈欠。

　　「太宰，你幹嘛不把小鬼帶回去睡。」中原中也牽起睡意飛漲的小孩，看向站在原地的太宰治，果不期然看到他無所謂的攤手。

　　「敦君執意要等中，也，哥，哥，我有什麼辦法呢？」太宰治轉過身，往自己的房間走：「那麼送敦君回房間的任務就交給你啦，蛞蝓。」

　　即便對太宰治的語氣感到不悅，但身邊站著的小孩子已經忍不住睡意，小腦袋一點一點的，中原中也決定明天再找太宰算帳。將抱著娃娃的小孩抱了起來，中原中也放輕腳步，往對方的房間走去。

＊

　　森鷗外只停留了一周的時間，便又離開。

　　維持了一星期的拘謹氣氛終於消失無縱。中島敦還未到上學的年齡，於是他每一天都會在早餐後目送三個兄長出門。接著，或許會是尾崎紅葉陪他，也或許會是廣津柳浪陪他，但更多時候是負責照顧他起居的女僕陪著他。這時候，女僕會教他認字、寫字、簡單的算數，把每天規定的功課完成之後，便會應中島敦的要求，唸故事給他聽。每次到了聽故事的時間，白髮的孩子總是特別有精神，紫金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睡過午覺之後，中島敦總會坐在一樓邊間的沙發上，等著哥哥們回家，準備和他們分享自己今天聽到的故事或是自己做了些什麼，而年紀較小的芥川龍之介總是最早回來的那個。

　　中島敦第一次衝著剛進門的芥川龍之介跑過去時，遭到了對方的無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時，芥川龍之介似是終於受不了的皺著眉頭，對著他說：「請不要靠近在下。」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中島敦每一次試圖與芥川龍之介交流，都被對方的冷處理打了回票。當他努力不懈的持續兩周這樣的行動後，芥川龍之介對他的忍耐似乎到了盡頭。

　　那天整個府邸的人都很忙碌，芥川龍之介也比平常要晚了些回家，中島敦只能無聊的抱著娃娃，坐在沙發上晃著腿，眼睛時不時看向一旁牆邊的擺鐘，耐心的等著哥哥們回家。

　　大門被打開時，中島敦等得有些失落的眼睛瞬間有了光彩。他靈活的滑下沙發，往門口小跑過去。芥川龍之介對朝著自己跑過來的孩子視若無睹，關了門便逕直往樓梯走。

　　「芥川、芥川，今天我聽到一個叫做小紅帽的故事喔！」中島敦跟在芥川龍之介身後，沒有因為對方不理睬自己而氣餒，依然樂於向小哥哥分享故事。

　　芥川龍之介在距離樓梯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中島敦以為對方總算要給自己一點回應了，於是開心的想分享更多，然而當他繼續說話時，卻聽到對方低低說了聲：「閉嘴。」

　　中島敦楞了楞，才開口：「芥川，你說什麼？」

　　「在下叫你閉嘴。一張嘴在下進門就沒有聽過，每一天都這麼吵，在下聽得都煩了！」

　　中島敦抬頭就看見比自己高了約半個頭的芥川龍之介正皺著眉頭，臉上嫌棄的表情，厭惡的眼神一覽無遺。

　　「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今天聽到的故事！哪有煩人！」中島敦覺得有些委屈，被兇了一頓的他音量也不自覺地放大了許多。他不明白明明森先生和紅葉大姐都跟他說只要多跟芥川說話就好了的啊，為什麼現在芥川卻生氣了呢？

　　「不需要。」芥川龍之介冷冷回應：「在下對你的故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也不想看到你，以後不要再接近在下了。」

　　「在下在下在下，你每天都稱呼自己在下，這樣難道就、就有比較、比較厲害嗎！還不是只是一個小孩子！」

　　「你說什麼？」芥川龍之介微微瞇起眼睛，看著眼前抱著老虎娃娃的孩子，他想起森鷗外那天在書房裡告知他們的事情，便又露出嘲諷的笑容來：「人虎，你不過就是森先生一時興起帶回來的小孩，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不過就跟手上的娃娃一樣，是個玩具罷了。」

芥川龍之介說完，看著中島敦低著頭沒有反應，又輕笑了聲才轉身往樓梯走。但是走沒幾步路，就被東西砸中了頭。他低頭一看，是剛剛還被抱在孩子懷裡的白虎玩偶。

　　「人、虎，你、幹、什、麼？」芥川龍之介的火氣被對方這一丟給丟了出來，他一字一字的質問對方。

　　「我才不叫人虎！我才不是玩具！」中島敦朝著芥川龍之介大吼，委屈的小臉上眼眶泛紅，紫金色的眼睛噙著淚水，但強忍著沒有落下。

　　「啊？你就是。你就是被森先生帶回來當擺設的玩具。」芥川龍之介走到中島面前，藉著身高優勢由上方看向低著頭的孩子，語氣極其惡劣：「沒用的玩具。」

　　「那你也不過只是書呆子而已啊！」中島敦反駁，渾身氣得發抖：「中也哥哥跟太宰哥哥不像你一直待在房間裡面，還不是好厲害、好厲害的！」

　　「你只會一直在下在下在下的說，假裝自己很厲害罷了！沒用的書呆子！」

　　「你再說一遍，誰是書呆子！」芥川龍之介的怒火完全被點燃，聲音也大了起來。

　　「誰回應了誰就是書呆子啊，笨蛋芥川！書呆子芥川！」

　　芥川龍之介的手緊握成拳，他把書包拿下，隨意往旁邊一丟，瞪著中島敦說：「中島敦，把話收回去。」

　　「才不要！憑什麼你能罵我，我就不能罵你！」

　　芥川龍之介首先動了手。他伸手將中島敦推倒在地，中島敦一下子便爬了起來往芥川龍之介身上撲，絲毫不怕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小哥哥。兩個人很快便打成一團，一巴掌來一拳頭去，或是拉扯對方的頭髮，或是在對方的手上落下牙印。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跟平常一樣吵吵鬧鬧的走進家門時，看見的就是兩個弟弟滾在一塊打架的畫面。他們先是楞了會才對看了一眼。

　　「喂喂，你們兩個住手。」中原中也開口，企圖口頭勸架，但是打得正激烈的兩個孩子都沒有聽見，反而越打越兇。

　　後來是真沒辦法了，兩個哥哥才走上前，一人一個把打得難分難捨的兩個弟弟拉開。

　　「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

　　「芥川。」

　　太宰治抓住芥川龍之介舉起來、作勢要往中島敦身上打的那隻手，把人往旁邊一拽，讓他從白髮孩子身上讓開。中原中也則趁機把被壓在下面的中島敦給拖了出來，然後讓小孩子靠著自己半坐起來。

　　兩個孩子還在互瞪，大有只要一被放開就會又打在一起的架勢。

　　「喂，夠了。」中原中也伸手抓住中島敦的下巴，強制他將視線轉移：「再瞪下去我兩個都揍。」

　　「怎麼回事？」看著兩個弟弟都不甘不願的移開視線，中原中也才開始詢問他們打架的原因。

　　中島敦沒有回答，倒是芥川龍之介開了口：「中島敦，請你以後不要再靠近在下。實在令人厭煩。」

　　「太宰先生，請你放開我。」

　　太宰治看了他一眼，便鬆開了抓著他的手。芥川龍之介拿起被自己丟到一邊的書包，頭也不回的上樓了。

　　中原中也聳聳肩，低頭看著一直沒說話的幼弟，問：「那你呢？敦。」

　　「……我再也不要跟芥川說話了。」中島敦的聲音還帶著點哭腔，語氣雖然委屈但是非常認真。

　　中原中也嘆了口氣，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也完全沒有想要開導弟弟的意思。芥川龍之介人不壞，就是怕吵，喜歡一個人待著，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想跟他說話就不要說了吧。」太宰治攤手：「不過敦君，下次還要打架的話，要打贏才行喔！」

　　「敦君就交給你啦，小矮子。」太宰治轉身上樓：「我去找芥川。」

　　中原中也扶著中島敦，讓他面對自己站了起來。他一邊替孩子整理身上凌亂的衣物，一邊說：「一會把娃娃撿起來就回房間去，晚餐時候再下來。」

　　中島敦點點頭，眼眶還是有點紅。上樓前，中島敦回頭看著走在自己後面的中原中也，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麼？」看見中島敦搖搖頭，中原中也伸手將對方的頭髮揉亂：「那上樓吧！」

　　晚餐的時候，尾崎紅葉知道兩個年紀小的孩子在大廳那兒大打出手，也沒有多加責備，只淡淡說了句：「在家裡打可以，但是出了門就要知道分寸。芥川、敦，聽到了嗎？」

　　「在下知道。」

　　「好。」

　　便算揭過了這一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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