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尔双手抱紧粗壮的石头栏杆，把头尽量地伸出露台。雪莱堡后便是茂密的森林和绵延的山脉。听说这片林地在月光特别美，他看见了淑女河的直流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朝南边便是佛陀山脉，两天前，自己就是打那来的。

这里是白骨哀，湖骸山地区与夏春的接壤之地。霜镇是这最大的城了，据说在白霜狼横行于永冬之地，祸王的骨戎军还未此地的时候，白雪黑砖的雪莱堡就已经矗立在那里了。

这儿的气候比湖骸山好不了多少，冷，非常地冷，甚至在商城那样的王领地区，孤寒也只是在夜晚时袭来，霜镇仿佛是被天神附上了寒冬的魔咒，即便现在水暖消融，春风拂面，还是能时不时在宽阔的草原和森林之间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夏春的虫民更是受不了这寒冷。夏尔记忆中来这的次数稀少，他印象里最深的竟是两岁那次，连他自己都惊讶。那天夜晚街道虽然寒冷，但烛光却如白昼，暖炉厅内的菜肴热气腾腾，还有一群孩子和夏尔为伴，也许这便是缘由。他记得年纪最大的卢克会弹奏琴，特丽莎.雪莱歌声动听，艾金扮鬼脸最为可爱，而夏尔自己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在那之后他五岁来过一次，六岁也来过一次，而现在，他已经满十岁了。

自己的十岁生日是在出发前度过的。他被告知这次必须骑马出行，这是父亲的意思，说是该让内克尔家最小的孩子体验体验了。小夏尔足足兴奋了三天三夜，随后只要有空闲，他都会缠着马厩院里任何闲着的人教她练习骑术。管家科文与他最亲，他提夏尔找来一匹身高合适的小母马，让他刚好可以靠自己爬上去。他还记得第一次能在马上坐稳身子，像个大骑士一样命令马向前迈步，随后逐渐加快，直到飞奔起来。院子里就属夏尔笑得最欢，好像跑动时转起来的风车一样。

两个姐姐早早出嫁，家里属于小孩的只有夏尔一人。父亲亚历山大·内克尔从来就不允许他和农家的孩子玩耍，欧仁.内克尔就更不用提，他是个会在节日晚宴上发火的人，从不对人轻易流露爱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陪伴着他的就只有木匠师傅的小玩具还有科文的可怕鬼故事。这次远行，夏尔已经期待很久了。

可他来到这里后却见不到所期待以往的那些。曾经陪伴他的孩子一个个仿佛成熟老练了许多，变得毕恭毕敬，甚至连笑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公爵的女儿特丽莎更是态度转变了许多，记忆中她应该是最活泼的那个，现在却连多一句话都没有。唯一不变的是秃头且肥胖的乔尔达诺.雪莱公爵。肚皮挺起，脸上的肥肉把五官都紧紧地挤在一起，像是厨娘捏出来的枣糕，夏尔的记忆里，公爵他一直都是这副样子。你很少听见他大声说话，或是威严地在众人面前发号施令，夏尔也一直觉得他有几分吓人。但奇怪的，在霜镇他却很讨小孩子们喜欢。这大概是因为那些不懂世事的孩子总把他当做在节日里制作玩具的好“大人”。

“能帮帮我递一下那些蜡烛吗，好孩子，天就要黑了。”

公爵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将夏尔从回忆中拉回。“恩。”他一边答应一边走过去捧起地上捆在一起的那堆东西。

“还有那个灯罩，对，慢点把它递给我，很好孩子。”

夏尔看着他把那块透明的水晶制成的灯罩严丝合缝地扣上烛台，在家里，这样的活父亲从不会自己来做。萎缩在城堡里的富贵人家哪个不是懒散地让佣人把菜肴和点心端上盘，夏尔看着公爵动作缓慢地爬下梯子，像这样的脏活累活还有谁会自己去做呢？

“进去坐坐吧孩子。”公爵见夏尔的脸像是被风刮红了。“你房间里桌子上什么都有，想吃什么就去和姑娘们说。”

“我哥哥他们要什么时候回来？”夏尔肚子不饿，他关心的不是肚子的问题。

“他？”提到欧仁，公爵似乎不愿说了。“这我可不知道，你是他的弟弟，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才对。”

接着他便走向了露台外头。这里虽名叫花园，但雪莱堡的花园没有花。整块狭小的露台上横躺着各式各样半成的雕塑，破损的画框，还有废铜和碎石，倒下的铁毡和半个群山烟民的兽骨头盔。他弯下腰开始收捡这些东西，“去和孩子们玩玩如何？虽然天快黑了，不过只要你能允许拉夫尔.巴赫爵士跟着你们一起走，我还是可以允许你们几个小不点到镇子或者森林里去逛逛的。”

“谢谢了，公爵大人。”夏尔心想着先前遇到儿时伙伴们的景象，“我想还是不用了。”

公爵眨了眨眼。“好吧，那在这陪着我也不错......”

他接下去的话夏尔听不见了。夏尔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哥哥那队人去了哪？他们本要北上前途经霜镇落脚然后前往商城，可接连在雪莱堡待了几天，哥哥欧仁却不见了人影。那时只说他们是分开走的，是队伍没有会和。可现在连商队都不见了人影，哥哥是不是早就已经打算把自己丢在这儿，等回来时再来接他？

眼前浮现的画面又回到了出发的那天。

他抱着期待早早用过了早餐，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骑士，夏尔也第一次披上了铠甲。

工人们从昨夜就忙起，直到天明，马厩里的声音也一直响到天亮。然而当夏尔欢心地来到院子时，当着众人之面，管家科文却替夏尔牵来了一匹和之前练习时完全不同的高头大马。

“这..这是你哥哥要求换的。”

“他知道你带我练习骑马的事了？”

“...这都怪我说漏了嘴。”科文俯下身贴在夏尔耳边轻声解释，“撼心城不会有一个男人骑着那种小马，更不应该是一个内克尔家的人。我不敢添油加醋，少爷，可这是您兄长的原话。”

欧仁.内克尔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强塔寨上，夏尔还能看见他时不时朝这里望过来。科文正在绑马鞍，他也叹了口气。

这匹新马比原先那头足足高了一倍，夏尔踮起脚也只能摸到它的肚皮。他试着做了下，“太高了。”夏尔无奈地仰着头。不过好在管家帮了他，让他稳稳地踩在自己的肩头，然后直起腰，夏尔这才勉强地爬上马的背，喘着气趴在上面。

他的腿已经在发抖。科文也累的够呛，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着夏尔笑了笑。夏尔瞥见了一旁的卫兵，还有一些手里没活的工人，他们在笑，而且是在嘲笑。

“别在意他们。”科文也注意到了那些家伙。“你以后会是个伟大的领主。这些小丑，哼，他们只会对你弯腰。”

“哥哥才会是领主。”夏尔一边忙着在马鞍上保持平衡。“他才会继承父亲的领主之位，而不是我。”

科文尴尬的笑了。“你懂的还真多。”夏尔也终于坐直了身子，好高，他看了眼地上，泥土离自己好远。夏尔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周围，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的年龄。原来骑在战马上是这种感觉，这会她觉得自己好高大，如果现在给自己一柄战斧，他能像那些英勇的骑士一样殊死拼搏，奋力迎战吗吗？

“公子你以后，想做什么？”

夏尔还没想好。“我不知道。”他如实说道。“我还没有想过这些。”

“你还年纪小，有的是功夫。你们几个在看什么？”科文转头呵斥着一旁几个刚取笑着夏尔的几个人。“别像个耙子立着！去把大门拉起来，我们要出发了！”

那支庞大的商队可着实让夏尔开了眼。有着碧眼灰发的临海镇烟民生的人高马大，他们操着一口奇怪的异域语言，活像奶妈故事里那些吃人的白发妖怪。夏尔被安排领着两支小队，分别看守在这批烟民的前列和后列。能不和这些怪物一样的人走在一起着实让夏尔松了口气，可身旁没有一个人能够搭话，那几个士兵的相貌看着就让人不想靠近，更何况他们中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是那几张嘲笑的面孔，这更令他心烦。

这趟旅途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有趣。以往夏尔总是乘坐着宽敞舒适的马车，并且依偎在母亲怀中。现在路旁的景色虽然一开始还能勾起他的兴趣，但不久就不再那么新鲜了。马背上摇摇晃晃，半天下来，夏尔已经觉得腰酸背痛，他的大腿疼得厉害，手掌更是被缰绳磨红了。只有当队伍有时跨过一些山头，那些偶尔出现在底下的深湖和森林才能让夏尔的头脑不那么昏沉。

他骑马的样子还是很好笑，即便先前有了经验，要迅速掌握在马背上长期待下去的本事可不简单。这趟乏味的旅途有些糟糕，夏尔无心地看着四周，却突然瞥见又一个讥笑的脸出现在身旁。

他们还在笑他，这也许是因为夏尔现在的样子像是个在刻意学习大人模样的小屁孩，他的盔甲，他的衣着，还有他身子底下那匹不合自己身形的高大战马，再加上他时不时因掌控不了马儿行动而发出的惊呼。科文错了，自己现在才像个小丑。

没有人敢嘲笑内克尔家的人。父亲曾对他教导，可自己是夏尔.内克尔，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没有哥哥的保护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不，或许正是因为有哥哥在，自己才会被耻笑的吧，夏尔想着。“撼心城的孩子要学会早当家。”

“能有你待在我们这儿真是太好了，公子。”没有了科文管家的保护，这些士兵开始口无遮拦。“头儿可给我们找了出好戏看。”

这话引得周围一群人笑了。“停下。”夏尔鼓足勇气对着那狂躁的马命令道，这时不知哪个家伙朝着他骑着马的屁股来了一下，夏尔的马顿时扬蹄嘶吼，立刻左蹦右跳地闹腾起来。

这一晃周围的人笑的更厉害了，可倒霉的夏尔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的腿紧夹，手握着缰绳不放，带着几声尖叫终于熬过了马发疯的时期。等到他狼狈地回过神，已经是满头大汗，身心俱疲。

他看向四周，不出所料是一群找寻乐子的脸。“集中你们的精神，给我好好看着眼前的路！”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吼出这一句，马也配合着向前小跑起来。夏尔好像突然完全驾驭了它，他开始快跑起来。

“所有人抬起头，把脑子放清楚点，加快脚步跟上前队！”他喊着。

夏尔飞奔了起来，他感觉周围都是风，那些嘲笑讥讽的脸全被风冲淡了，被揉碎了全抛在后头。

跑起来的感觉真好，那一刻他心里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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