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6 失眠

當家裡只剩下我，鋪天蓋地的孤單席捲而來。於是我不只給大哥寫信，也開始給二哥、給芥川寫信。

　　芥川龍之介在東京市中心的一幢歐式別墅中安頓下來。作為首都，東京一派繁華的背後自然少不了各種各樣的嫖賭。他剛到這裡沒幾天就與太宰治見了面，這是他離開橫濱之前，森鷗外耳提面命要他做的事情。

　　芥川龍之介在一間安靜的小酒吧裡，喝著一杯他要來的水，一邊等著已經遲到半小時有餘的兄長。當他即將喝完第二杯水時，太宰治才由織田作之助扶著，踩著踉踉蹌蹌的步伐出現。

　　「呦，芥川，好久不見。」

　　芥川龍之介蹙著眉向一旁的織田作之助點頭當作打招呼，喝得半醉的男人已經大咧咧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語氣戲謔：「有事嗎？讓我離開美麗小姐們的懷抱可是重罪喔！搞不好那裡面有人會願意與我殉情呢？」

　　織田作之助向芥川龍之介搖了搖頭，示意他自己的友人醉了說胡話，接著便留給兄弟兩人談話的空間。芥川龍之介也不怎麼在意自己二哥的態度，等織田作之助走遠後，才淡淡開口：「森先生要在下無論如何得跟您見一面，太宰先生。」

　　「這樣啊……」太宰治點點頭，輕笑了幾聲，然後將自己的姿勢調整成半躺在沙發上後說：「你跟中也很像啊，芥川。」

　　「森鷗外說什麼你們都會照做。」太宰治打了個哈欠繼續說：「不過也是呢……不論是你或是中也，可都是被他好好的教導著的孩子呢。」

　　「您也是被森先生教導出來的，太宰先生。」芥川龍之介道：「進了森家的孩子都是。」

　　「啊啊，說的是呢。都不過是他手裡的一枚棋子罷了。這麼說來，敦君或許還算是幸運的呢？」太宰治臉上的笑容一直都沒什麼溫度，這時還輕輕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敦君還好吧？」

　　芥川龍之介點點頭：「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臉蠢樣。」

　　太宰治這次倒是發自內心的笑了：「敦君可不笨的喔，芥川。」

　　「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就散會吧。」

　　「是。晚安，太宰先生。」

　　太宰治點點頭，站了起來，鳶色的眼睛十分清明：「芥川，我並不排斥普通的兄弟會面，但是如果你是因為森鷗外的命令，要來勸我多少回去看看的話，那倒是不必了。」

　　「除此之外，要敘舊的話隨時歡迎。」

　　芥川龍之介目送太宰治離開，看著他歪歪扭扭的搭上織田作之助的肩膀，被人半扶著踏出酒館後，他才收回視線，將杯中還有一半的水喝個精光。

　　開學以後，芥川龍之介的生活變得非常忙碌。醫學院的繁重課程，課後的複習預習，課餘與同學一起參加的討論會或是讀書會，每一天都過得十分充實。

　　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能在夢裡看見還住在森家大宅裡的那個人。每個夜晚芥川龍之介都會夢見不同年紀的中島敦，他剛來森家的時候，他們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架的時候，小學的時候，中學的時候，他們一起讀書的時候，拌嘴打鬧的時候……而出現最多次的，是他忍耐不住欺上去親吻對方時，對方從頭到尾的表情變化，以及親吻過後對方輕喘著恢復呼吸的樣子。但是與甜如蜜的親吻回憶同樣頻繁出現的，是令人心驚的哮喘發作，當時少年蒼白敗壞的臉色，昏濛的眼神，每每都能讓芥川龍之介驚醒。

　　久而久之，芥川龍之介的睡眠品質受到影響，開始產生失眠症狀。他卻是毫不在意，也不打算使用適量的安眠藥來讓疲憊的肉體強制得到休息。

　　在收到中島敦寄來的第一封信之後，每當夜不能寐時，他會把收起來的信拿出來，看過一遍又一遍。讀信如見人，即使對方的信件中大多都是寫一些生活中的瑣事或是趣事，芥川龍之介還是對於在失眠的夜晚讀信一事樂此不疲。

　　他經常想像對方寫信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想知道他是在自己的書桌上寫信，還是和以前一樣跑到自己房間裡那張茶几寫信。想知道他在寫信給自己，以及寫給其他人時的樣子有沒有什麼不同。芥川龍之介有時候讀著讀著便趴在桌上睡了過去，有時候卻能一直清醒到天亮。

　　比起中島敦固定三、五天就寄一封信的頻率，芥川龍之介回的信並不多，每個月固定打電話回森家的時候，也不會特地找中島敦說話。他偶爾會回一封信給中島敦，時間從一個月到兩個月不等，內容也很簡短，多半是針對對方信中提及的幾件事情做回應，而大半會在建議之後罵對方一句蠢虎，然後他便會在下一封信裡讀到對方的反駁。透過信件往來，芥川龍之介總有他們其實還住在一起的錯覺。

　　四月末時，芥川龍之介把提前挑好的禮物寄回橫濱，沒有什麼祝福的話語，也沒有附上回覆的信件，僅僅以一張小卡片寫明了收件人。他很快便收到了回應，對方向他道謝，卻也推辭著不需要特別寄禮物回去，接著交代了一些平常的事情，提到明年開始不再舉辦生日宴云云，在信件的最末，中島敦第一次直白的表達他對他的思念。

　　看著我很想你幾個字，墨水痕跡明顯與信中其他內容有時間差異，芥川龍之介知道對方必定猶豫掙扎了好幾天才決定落筆。他抽出信紙，行雲流水在紙上寫下「等著，蠢虎」幾個大字，便將信寄了回去。

　　十二月聖誕節時芥川龍之介回了家，中原中也也從軍中打了簡短的電報回來，而太宰治依舊不見蹤影。四個人的餐桌上依然安靜，偶爾會有森鷗外詢問芥川龍之介或是與尾崎紅葉對話的聲音。飯後，森鷗外把芥川龍之介叫去了書房，中島敦在幫忙尾崎紅葉整理完資料之後，便拿著自己早就準備好的禮物到三哥房裡等著。

　　在等待的時間裡，中島敦想著自己已經想過了無數次的問題。他想，之前對方突然的吻到底去什麼意思？他在信裡說很想他的時候，他回了等著是什麼意思？

　　咔，門開了。芥川龍之介一進門便看見中島敦抱著靠枕橫躺在自己房裡的沙發上，眨著一雙紫金色的大眼直勾勾看著自己，讓他忍不住想起，在對方剛來森家時，在深夜的走廊裡等著哥哥們的那天，那雙朝著自己看過來的眼睛。這麼多年過去，很多事情變了，也有很多事情沒變，中島敦的那雙眼睛就是其中之一。

　　芥川龍之介輕咳著走進房間，關上了門，中島敦一咕嚕的坐了起來，空出了他的位子。在芥川龍之介坐下之後，中島敦剛才左思右想的許多問題，卻沒有一個敢於問出口。於是他只是將放在桌上的紙袋朝對方推過去，說了聲聖誕快樂。

　　見對方的表情沒什麼變，看著自己卻不說話，亦沒有伸手，中島敦心裡不免有些慌張，趕緊繼續開了口：「只是覺得適合你，所以……而且也算是你送我鋼筆的回禮，雖然、雖然它沒有鋼筆那麼……」

　　芥川龍之介看著有些慌亂在解釋的人，他伸手拿起紙袋，將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是一條黑色、在兩頭綴上灰白漸層流蘇的圍巾。

　　「我、我看到它的時候，就想到你的頭髮，而且材質跟觸感都不錯，你……」中島敦曲著腿縮在沙發上，半張臉埋在懷中的靠枕裡，聲音越來越小：「喜歡嗎？」

　　「敦。」芥川龍之介少有的直呼白髮少年的名字，他將手裡的圍巾展開，再次開口：「中島敦。」

　　中島敦聞聲抬頭，芥川龍之介便把手裡的圍巾往他脖子上套，然後把人往自己這邊拉，毫無猶豫的捏著對方的下巴，往他的嘴唇親了下去。

　　中島敦在芥川龍之介放開自己之後，隨即又想湊上來的短暫空檔裡，抓住機會暫停了兩人的親吻：「等，等等，芥川，你什麼意思？」

　　「不喜歡？」芥川龍之介看著對方滿臉的疑惑，嘴在中島敦的唇上碰了一下之後，又問了一次：「不喜歡？」

　　沒有料到對方會問得如此直白，中島敦炸紅了臉，眼神亂飄就是不敢再看向仍在等自己回答的人。芥川龍之介不催他回應，只是用雙手環住對方的腰，沒用多少力氣，卻不會讓人趁隙溜了。

　　「……你呢？」你喜歡嗎？

　　低低的，中島敦問了這麼一句。

　　「在下不做自己討厭的事。」芥川龍之介道：「是在下在問你，蠢虎。」

　　中島敦低著頭，伸手抱住芥川龍之介的腰背，把整張臉埋在對方的肩膀好一會，才說：「不喜歡的話，我早就揍你了。」

　　「就像中也先生追著太宰先生打那樣。」

　　芥川龍之介微微勾了嘴角，把自己抱上來的人抱得更緊一些，接著稍稍拉開雙方距離，在對方疑惑著抬頭的時候，再次叼住對方的嘴。

＊

　　隔天下午，芥川龍之介要求中島敦與他一起到街上一趟。中島敦換衣服的時候，他站在房間外，手裡拿著昨天那條對方送給他的圍巾等著。房門一開，中島敦穿著休閒款式的襯衫與西褲，套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走了出來。他沒有繫領帶，脖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芥川龍之介皺眉，將手裡的圍巾圍到對方脖子上。

　　「芥川？」

　　「我們走路去。」芥川龍之介道：「你以後出門都得圍著，直到天氣變暖。」

　　「啊？為什麼？」中島敦愣了愣：「我又不覺得冷。」

　　「你當在下沒聽到你還在咳嗽嗎，蠢虎。」

　　中島敦被對方的話一噎，停頓了會才又說：「既然天氣冷，那這條還你，我進去拿我的。畢竟你的肺也不太好，總不能讓你也咳起來。」

　　中島敦說完就要動手把已經慢慢戴暖的圍巾拆下來，卻被芥川龍之介阻止了。

　　「戴著，一會再買一條。」芥川龍之介轉身往樓梯走，在樓梯口停下來看向他：「發什麼呆，蠢虎，走了。」

　　中島敦聽見催促，才小跑著跟上了。

　　冬季午後的天空灰沉沉的，寒風刺骨，道路邊積著雪，一片寂寥。他們並肩走著，沒有人先開口，直到兩人站在百貨公司門口，芥川龍之介才淡淡說道：「你再挑一條圍巾給在下。」

　　「啊？為什麼？」原來你不喜歡嗎，中島敦問，心情變得有些低落。

　　「挑就對了。」芥川龍之介伸手準備去推百貨的旋轉門，發現身後的人依然站在原地，表情委屈又失落，似乎在考慮要直接轉身就走還是要跟自己打聲招呼。

　　他什麼也沒說，直接抓著中島敦的胳膊把他往百貨公司裡拉。兩人沒有直接到男裝部去，而是一層一層慢慢走著看著，最後才到了男裝部，但是中島敦左看右看，這家找找，那家逛逛，始終沒有找到他認為適合芥川龍之介的圍巾。

　　最後反而是兩個人在回家路上，中島敦想到一些店家去看看，才在他買到送給芥川龍之介的那條圍巾的小店裡，找到一條合意的。他趁著芥川龍之介正玩賞店裡的其他商品，自己先到櫃台結帳，讓店員將圍巾用紙袋裝了起來。

　　中島敦慢慢湊到芥川龍之介身後，看見他手裡正拿著一個以透明與淡紫色的玻璃設計製作的別緻胸針，上面的玻璃因為他手指輕輕晃動，傍晚的溫和光線溜過玻璃不規則的切割面，讓胸針整體像是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找到了？」注意到身後的人，芥川龍之介瞥見對方手裡的紙袋，便將手上的商品放了回去。

　　「不要嗎？你看了很久。」中島敦指了指被放回去的胸針，問。

　　芥川龍之介搖頭，反而轉過身向他討要紙袋。

　　「出去再看？」中島敦將提著紙袋的手藏到背後，說：「或、或是回家再......」

　　「出去就看，在下覺得冷了。」

　　芥川龍之介率先走出店面，兩人站在商家的櫥窗前，他拿過白髮少年手裡的紙袋，從裡面拿出一條白色、綴著些許紫色的針織圍巾。圍巾上沒有什麼特殊的圖樣裝飾，卻在傍晚的昏黃光線下隱隱閃著一些金色的光。仔細一看，原來是用來織就圍巾的毛線在製作的時候便將少許的金粉捻揉進纖維，觸感仍是柔軟，不因金粉而扎手，讓平凡無奇的圍巾成為一件擁有低調巧思的織品。

　　芥川龍之介抬眼看見中島敦微紅的臉偏向一邊，低頭看著地板，稍稍勾起嘴角又很快的恢復本來冷硬的線條，手一抖，便將圍巾圍上脖子。

　　「眼光不錯，蠢虎。」

　　中島敦聽到芥川龍之介的聲音才有點猶豫的抬頭，一看見對方已經把圍巾圍在脖子上便忍不住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他的一點小小私心，對方一定在看到圍巾的瞬間就知道了吧？

　　芥川龍之介伸手輕捏著中島敦的下巴，淺淺在對方的嘴上碰了一下：「本來那條你收著。」就像我陪著你一樣。

　　中島敦點點頭，芥川龍之介鬆開了捏著對方下巴的手，說聲走了便率先往回家的方向邁開步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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