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艾伦身旁笑了，仿佛看到他在一堆丰盛的菜肴面前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对他说不用担心，只是一顿饭的功夫而已，我会在餐厅门外守着他。艾伦听罢却更沮丧了，靠过来抱住我，嘟嘟囔囔地表示他多么期望能和我共进一餐。我说那是不合规矩的，但不妨碍我们一起吃点别的东西。说着我跨到他身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交换一个深吻。他终于不再抱怨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那些平时鲜少用到的上等食材不是已经变质，就是根本没有。我们的住处荒僻得可怜，除了地窖中藏有一些葡萄酒以外，面粉、新鲜肉蔻、奶油、鳎鱼肉，橄榄油，每一样都要离开镇子到几小时车程以外的布拉德福德市去采购。雷伊斯太太整天拿着她写得满当当的小记事本，带着她特有的匪夷所思的骄傲近乎神经质地监督着她分配给仆人们的每一项任务。不干厨活的人都在忙着收拾客房，在房间里撒上百花香料，拍松每一个枕头,在床头放上一朵栀子花。大家料想客人们一定会在这里逗留上几天（他们没有条件在当天离开），在附近骑骑马，打打猎——如果这荒凉的鬼地方也有什么猎物可打的话——但愿他们不会踩到蛇。我包揽了大部分清洁打扫的工作，这恰好也是我的特长。刚巧，我第一次委身于艾伦的那个小房间也被当成了客房的其中一间。我一丝不苟地清扫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心里有几分惋惜，这里本来残留着几丝令人怀念的情欲的气味，现在我不得不亲手消灭它的痕迹。

而我的这份认真在几天后演变成一种讽刺。客人们在艾伦生日的当天下午陆续到来，清冷的庄园一下子热闹起来。我对这类社交场合向来憷头，加之我身份的特殊，便只站在楼上远远地望着。来访的多是耶格尔先生生意上的朋友（我仔细打量了他们每一个人，但很遗憾，没能发现任何社会地位以外的价值），他们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威士忌和红茶做礼物。耶格尔先生的妹妹，艾伦的姑妈菲·弗里兹太太也来了，带着她的女儿芙莉达·弗里兹。艾伦用中规中矩的礼仪问候了母女俩，既没对他的表姐表现出多少热情，也没让旁人看出端倪。而我，在一旁久久惊异于自己的迟钝，因为我竟完全没有想到过芙莉达会来参加艾伦的生日庆典。我沉浸在幸福中的时日太久，已经完全忘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以至于现在反倒慌了神，不知接下来这几天该如何应付过去，也终于明白艾伦此前的烦躁从何而来。芙莉达的客房被安排在我最悉心打扫过的那间——我为了清除残存在那个房间每一寸缝隙里的情欲痕迹，几乎把地毯和墙面刷掉了一层皮。我看着她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突然胃里一阵翻涌，跑到一个角落干呕起来。

如果说在那个快活的晚上只有两个人始终郁郁寡欢，那大概就是我和艾伦了。我们两人一个默不作声地坐在杯盏交错的餐厅里的一群陌生人中间，听他们争论自己三年以后的去处应该是剑桥还是牛津；一个独自躺在阁楼狭窄的床上，呆呆地回想近一年来发生的事情。阴霾重新悬在了我的头顶。我感到芙莉达那双冰冷的、陨石一般的黑眼睛始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只要她在，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再也无法独自待下去，一种迫在眉睫的恐慌令我从床上爬起来，走下楼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紧闭的餐厅大门前。

我站了一会儿，跟端着盘子走出餐厅门的佩特拉碰了个正着。她惊呼了一声“利威尔先生”，问我是不是饿了想吃些东西。不等我回答，她便跑进厨房，端着一盘鹅肝冻糕回来，偷偷示意我拿上一块，并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太多，我们这些人的晚饭只能自行解决了。我将食物放进嘴里，向她道谢，她便打开餐厅门走进去。门开的一瞬间我正对上艾伦的视线，他看上去比我想象中还要闷闷不乐。几位女士围坐在他身边逗他说话，她们脖子上、耳垂上的首饰泛出的反光竟将他那张漂亮而阴沉的脸照得明晃晃的。我将口中的鹅肝咀嚼干净，饥饿感却被调动出来，忍不住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周遭的咸味。艾伦一直朝我这边直直地望着，直到门缝完全闭合。

仿佛被魔鬼驱使着似的，我竟不顾体面地走上前去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餐厅里面的谈话声。我听见一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那是耶格尔先生。“磨炼是必要的，”他说，“不管是去伦敦还是曼切斯特，或是更远的欧洲。这样的话，艾伦学的法语就能派上用场了。到那个时候，芙莉达，你还愿意等他吗？”

“跟一生的婚约比起来，几年的等待又算的了什么？”这是芙莉达的声音。

我心中一凉，又听见一个年长女性的声音说：“是的，这当然是一段良缘。不过我想对艾伦来说，谈论这些还为时过早，他毕竟才刚刚十五岁……而芙莉达，我的女儿，你现在已经满十八岁了，身边也不乏体面的追求者，再慎重考虑一下也无妨……”

我把耳朵从门板上移开，不想再听到更多的谈话内容。我倒退几步靠在墙上，为我和艾伦的前景苦恼万分。然而片刻之后，身体里灼烧的欲情就代替了头脑中的焦虑。只要熬过这个晚上，事情就会变得好起来，我这么告诉自己。接着，我的意识就被想和艾伦做爱这一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跑到厨房后门外的后院里，用榨水机里的水将自己的脑袋浇了个透。

等我回到走廊里，宾客们已经用餐完毕，陆续前往会客室。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我碰到正在四处找我的艾伦。他醉醺醺的问了一句你去哪了，就一把将我按在墙上亲吻起来。我被 他的鲁莽吓到了，连忙挣脱出来：“我记得我告诫过你不要喝酒！”

“我被她们耍了……威士忌真辣啊……”他嘟嘟囔囔地说，“你的头发怎么湿了？对了，刚才在门外，你舔嘴唇的样子真可爱，是在诱惑我吗……”他将脸贴近了我，呛人的酒精味儿扑面而来。“利威尔先生，我们做爱吧……”

“你疯了吗？客人们就在楼下。”我偏过头躲避着他的嘴唇：“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我的生日啊，我的利威尔先生，”他用狎昵中带着尊敬的口吻笑着说，“我可还记得去年我过生日时您是怎么犒劳我的。那天我抓着您的脚踝操了您三次，后两次还是您主动要的，最后您还喝下了我的东西呢……”

“噢，你可真是恬不知耻，艾伦。”我几乎呻吟出来，刚刚压抑下去的欲望又蹿升上来，只得迎上他的嘴唇和他接吻。艾伦得寸进尺，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胯下，我便摸到一根已经涨硬得弯曲起来的物事。理智还在劝说我不要和一个醉酒的小鬼一般见识的时候，艾伦已经一把抄起我的腰朝顶层的阁楼走去。“喂，注意点，别被路过的人看见了。”我悄声抗议道。然而没有人有闲工夫从这里经过。进了我的房间，我便被狠狠摔在床上。

艾伦甚至都没有耐心脱光衣服，就解开裤子让我舔他的性器。我用舌尖碰了碰他的前端，绕着伞头的沟槽舔了一圈，然后一口吞入。他的器物在我嘴里抽动了几下，又胀大了一些，一股汗的咸味弥漫开来。在我用嘴取悦他的时候，他一把撕开了我的衬衫，野蛮地揉捏我的上半身。酒精让我的小狗崽变成了一头猛兽。我跪在他的两腿间，膝盖被地板硌得发痛，不久下颚就酸麻得没了力气，艾伦干脆抓着我的头动起胯来，很快就射在了我嘴里。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他把我弄到床上，从后面褪下我的裤子，用舌头和手指探入我，在里面飞快地捣鼓着。因为醉酒的缘故，艾伦的动作有些兴奋过头，我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喊出声来，很快就在他的手里高潮了一次，把床单弄的湿漉漉的。所有这一切的节奏都太快了，快得让我招架不住。“喂艾伦，”我回过头试图说些什么让他清醒一点，“你今天究竟喝了多少种威士忌？Adnams？还是St George’s？哈……轻点，已经够了……”

“我不知道……我记得是一个蓝色的瓶子，很漂亮……” 他含含混混地回答，听不出是否清醒。说完他从我体内抽出了手指，开始温柔地亲吻我的后颈，蝴蝶骨，然后顺着脊背中间的凹陷一路亲吻到腰眼和臀缝。我感到安心了些，便放松身体趴在枕头上。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他突然架起我的腰，将一根热得发烫的粗大玩意毫无预警地捅进我的身体里，不等我适应就前后大幅抽插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艾伦的手掌堵住了嘴，只能发出一些微不可闻的闷哼。很快我就无力维持重心，上半身软倒下来，艾伦的性器也从我下身滑了出去。他再次托起我的腰，掰开我的臀部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道插进去。他这幅凶狠的阵势吓到了我，但奇怪的是，我的兴奋感也被调动了出来。在下体被撑开的刺痛中，有那么一丝酸溜溜的快感产生在不可名状的位置，一会儿被痛楚掩盖过去，一会儿又明显地升腾上来。直到我的眼泪流了满脸，从口鼻溢出的液体浸湿了他的手，他也仍然没有放缓动作，只是一次比一次猛力地操干着。我感到我被他蹂躏了，甚至强暴了，但却莫名其妙地觉得高兴，回想起来，他上一次这么凶狠还是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如此激烈的方式，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强烈而真实地感到我们在相互占有着对方。艾伦一言不发地提起我的一条腿，将我翻弄成侧躺的姿势，继续用这个姿势更深入地侵犯我。我们的下体交合处开始发出熟悉的、蠢不可及的液体飞溅声，那张破木头床也逐渐承受不住艾伦的猛烈动作，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仿佛要塌了似的。床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墙，声音就像直接撞在我的头骨上——所幸这是阁楼，墙那头没有任何东西。在一番加速冲撞之后，一股液体从我体内流出来，他终于释放了。

我瘫在床上，而艾伦瘫在我身上，我们一起大口喘息。他总算清醒了一些，拨开我脸侧的一缕湿发，看到我湿得一塌糊涂的脸，开始担心地呼唤我的名字。 “你这个小疯子。”我气若游丝地骂道。他连忙道歉，我却吻住了他的嘴。“不过我喜欢。要不要再干我一次？”

这一次我被他提起双腿，大幅度地向后翻折过去，从后背到臀部都高高地悬空着，艾伦就从那上面直直地插入我的躯干。血液飞速倒流进我的头部，我憋得面色通红，眼里艾伦的影像竟变得模糊了。我伸出手去够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与我接吻。这真是一个丑陋到极点的体位，我们就像一对在母腹中纠缠的连体胎儿，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贯通着。艾伦这一次就有节制多了，仿佛终于记起了最大限度地让我愉悦的方法，深深浅浅地用顶端擦过我的敏感带，把最强烈的刺激都留在那里。我被他操干到意识模糊，沉浸在一种恬不知耻的快乐里，无数次地逼近高潮的边缘。门口响起声音的时候，我的快感正攀升到最高处，等我偏过头在门缝里发现一只黑色眼睛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不受控制地呻吟了一声，同时射在自己的脖子上。此时艾伦还没停下动作，我的精液和他的汗珠一起滴下来，恐惧感和舒爽感同时令我出了一身冷汗。“艾伦，快停下，”我声音发抖，“艾伦，别做了，门外有人……”

之后的那十几秒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恐怖的瞬间。艾伦的动作丝毫不见停，反而越来越激烈，显然他也正要抵达顶峰。他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就和刚才的我一样，同为男性的我最清楚这点，所以后来一直没有因为这个责怪他。等到他再次在我体内射精完毕，才抬起一双愤怒的眼睛看向门口。门竟然没锁，这大概是我们当时唯一共同的想法，当然，是谁的疏漏已经不重要了。随着一声悠长的“吱呀”声，门又慢慢打开了一点，一个白衣女人站在门前。这次不是幽灵，而是她，芙莉达。我惊恐地捂住了嘴。艾伦腾地跳下了地，赤裸着上身就去了门口，我则留在床上，惊慌失措地翻找自己的衣裤，才想起上衣已经被艾伦撕得没法穿了。同时我听见艾伦和芙莉达的争吵声，听见艾伦说她是“偷窥狂”，而芙莉达骂我是“伪君子”，“贱货”，“男妓”。我总算摸索着穿好衣服，正要过去劝阻他们，便听见一声尖叫，楼梯上传来一阵扑通扑通的滚动声。再看门口，只剩艾伦一个人呆立在那儿。“你干了些什么？”我叫道，赶到门口，接着便看见下面第二个楼梯拐角处，芙莉达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艾伦，他竟失手把自己的表姐推下了楼梯！

“怎么办？我不是有意的……”艾伦喃喃道，“我只是听见她那样说你非常生气……”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用嘶哑得不成样的声音说：“艾伦，我们都将要为此付出代价……”

楼梯上的动静马上引来了一群人。仆人们，客人们，听说出了事都纷纷赶了过来。那是怎样一副妙不可言的画面啊。那些有头有脸的上等人物纷纷发出惊呼，看见楼梯中间横倒着摔断脖子的芙莉达，而楼顶的一扇门前站着他们刚在晚宴上祝福过的艾伦少爷，赤裸着上半身，解开的裤裆下还露着一截勃起的阴茎；艾伦的背后站着我，一个矮小苍白，同样衣衫不整的黑头发男人，正试图为艾伦提上裤子。为首的雷伊斯太太用她手里的烛灯照着芙莉达的脸，探了探她的鼻息，登时面色煞白。“利威尔·阿克曼先生，”她从牙齿缝里一字一顿地念出我的全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僵硬地走下楼梯，来到她面前，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一言未发。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竟被这个耳光打得一个趄趔，再直起身来时，嘴角流下一线鲜血。艾伦紧跟着我跑下来，将我拦在身后，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逼强迫我的。我暗自苦笑，艾伦这番维护我的姿态反而让我们的关系暴露无遗。但我心里还是有几分高兴，为我最后还是被他爱着。

当天晚上我就被赶出了耶格尔家。我甚至没来得及收拾完行李，一些放在书房里的书籍，给艾伦画的法语卡片，还有我们一起制作过的植物标本都留在了那个家里。他们还算慷慨地为我叫了一辆马车，这样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从他们的少爷身边远远地滚开了。在我提着箱子踉踉跄跄地走向马车时，艾伦叫着我的名字从后面追了上来，我将箱子摔在地上，和他紧紧拥抱在一块。艾伦一边哭着亲吻我，一边不住地说抱歉，说以后他一定会接我回来的，请我一定等着他。我泪流满面地抚摸他的头发，说没关系，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我会等他的。我们又说了些道别的话，就被赶来的仆人拉开了。

我坐上马车之后，便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放声大哭起来。长时间的哭泣令我浑身瘫软，眼前发黑，连端坐的力气都失去了。我在车厢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就这样不停地痛哭着，眼泪湿透了领口和袖口。我拼命回想刚才与艾伦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回想每一个细节，生怕现在不回想，以后就会失去这些宝贵的记忆。我想起刚才与艾伦做爱的姿势，想他的动作和神情，想自己身体的感觉；我想起他嘴唇的触感，想起他沉浸在情欲中的疯狂眼神，想起他是怎样对我撒娇的，又是怎样诱惑我的；他最后猛然拔出我的身体时发出的那一声淫糜的水声；想起两年来我们共享的每一次快乐，此前他带给我的每一次伤害和心动；想起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就那样跳上我的膝盖，说：“你真好看，我可以吻你吗？”

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止住自己的泪水。我想起走的时候我甚至没来得及清洗自己，现在臀缝里还含着他的精液。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腿间，等待着，让那些粘稠的体液滑进手掌心。除了回忆，我身上和艾伦有关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些了，我不能够再失去它们。我颤抖着将他的精液捧在手里，像疯子一样嗅着，舔舐着，吞下肚子，就好像它们通过这种方式永远地成了我的所有物一样。我甚至嫉妒起那些女人，她们根本不需要像我这么做，就能在体内孕育出能够纪念情人的最好东西。我不禁掩面而泣，将手中最后一点粘液和着泪水涂抹在脸上，然后我发狂般地大笑，笑到眼前发黑，在地板上昏厥过去。

至此，我在故事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就已彻底结束。不管您同情与否，这些经历都已构成我的一部分，而我除了承受别无他法。离开耶格尔家时我已经二十七岁，人生最宝贵的一段年华都已经献了出去。我回到位于镇子另一头郊外的，十几年未归的家，那里还是像以前那样破旧简陋，仅能供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头两天，我连清扫房间里的尘土和蛛网的劲头都没有，就那样不吃不喝地在脏兮兮的床上躺着。第三天，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我等了半天才起身把门打开。我万万没想到来的是佩特拉。她胳膊上挎了一个篮子，里面是面包和火腿一类的食物，还有一个厚厚的包裹，里面装着所有我遗留在那边的小物件。她还交给我一个钱袋，里头的钱够我改善这一年的生活，尽管我说临走时已经带上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她还是硬把钱塞给了我。她说这些都是艾伦要她带给我的，他很担心我会出什么事情。她见我面容憔悴，也面露悲伤之色。我连忙问她艾伦怎么样了，她忽然掉下泪来，说老爷已经把他送走了，很可能是从伦敦去了法国。出了这样的事情，艾伦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只是木讷地听着她哭泣，心里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痛悔，我想我的精神大概已经到极限了。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艾伦走了，利威尔先生您也不在了，家里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的，又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大家都又伤心，又害怕，很多人都不想在那里继续呆下去了。“你们难道不恨我吗？”我问，“都是因为我艾伦才会离开。”“可您又能错到哪里去呢？”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您和我们一样，都是爱着艾伦的人啊。”

听到这话，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沉浸在痛苦之中，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理解我。我又恢复了饥饿感和想活下去的念头，因为佩特拉对我说，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再见到艾伦。她还说只要有空就会过来看我，哪怕会因此受到责罚，因为这是艾伦嘱托她的。我们又互相安慰了一番，她才起身告辞。我在门口郑重地与她道别，目送她远去，却没想到那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艾伦走后的第三个月，小镇爆发了一场瘟疫。没人知道起因是什么。也许是突然转暖的天气助长了病菌的传播，也许是不慎被污染的水源，也许是鼠类横行了太久……总之，黑死病的魔爪飞快地伸向每一个人，很快把这个与世无争的小镇变成了人间地狱。焚烧尸体的黑烟时刻飘在人的头顶，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医生还没来得及赶到，镇上的人口就减少了大半。人们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消灭疫情，往路面和井水里撒石灰，用酒擦拭病人的身体，都无济于事。不出一个月，镇上就不剩几个活人了。

我只庆幸艾伦早已离开此地。我将自己关在家中，躺在床上等死，可一个月过去，我发现自己竟还活着。像少年时代从夺走我弟妹的那场瘟疫中幸存一样，我似乎又一次成了死神的漏网之鱼。我浑浑噩噩地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有人敲响我的房门。

敲门的声音很响，不像佩特拉或其他我熟知的人。我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看去，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三个身披黑袍的人站在门口，每个人的头上都带着一副白森森的鸟嘴面具。为首的人出示了一张证明，说他们是政府派来的，并问我是不是利威尔·阿克曼本人。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很紧张，我想他们说不定是来抓我的，毕竟我和艾伦的事足够我在牢狱里待上好几年。

“我们来这边处理瘟疫的事情，顺便受格里沙·耶格尔先生所托，请你去他家一趟。”

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形象不至于太颓废之后，便跟他们的马车走了。路上他们也给了我一个鸟嘴面具示意我带上。这让我想到最坏的结果，便问耶格尔家的其他人怎么样了。

“你不知道吗？只剩耶格尔先生一个人了。恐怕连他也活不到明天，所以要向你交代一些事情。”

我手脚冰凉地随他们走进我万分熟悉的那所宅邸。屋里四处蒙着白布，寂静得像座墓穴。少了在其间生活的人们，房子显得空旷而又阴森。我走进耶格尔先生所在的卧室，坐在离床边很远的一把椅子上。我不知他是昏迷着，还是醒着。许久，我听见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

“是你来了吗，利威尔？”

“是的，是我。”我说。

疾病把这个正处在壮年阶段的男人变得像八十岁的老人一样衰弱。艾伦就要失去他的父亲了。这悲惨的情景理应勾起我的同情，但我的心灵仿佛已经枯萎，再不能产生任何感觉。

“我……就要死了。”他突然说。

我沉默着，面无表情，就像戴在我脸上的那副面具。

“而你……会活着。这是上天的安排。”

“……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责任……”他又喘了一会儿气。“我曾经是非常信任你的……因此也憎恨过你……但这都不重要了。都毫无意义。”

我的眼前出现艾伦的脸。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又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如果有机会重来，一切还会重演吗？我曾多次想像过。结论是，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逃不掉，也不会后悔。因此我没有开口说抱歉。

“艾伦他……总有一天会回来。那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在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我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这里至少能有一个人在等他……”

我慢慢抬起头。耶格尔先生正朝我的方向看着。

“请你答应我，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

“我答应你。”我说。一滴泪从我的面具下滚落，掉在我的手上。

三小时后，耶格尔先生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休息了。

我就这样重新住进耶格尔家中。耶格尔先生立下遗嘱，把财产留给艾伦继承，在艾伦回来接手之前，一切交予我保管。这是多么荒诞啊。我突然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一时间竟无所适从。偌大的房子常常令我出神：童年艾伦的欢笑声似乎还在我耳边回荡，客厅里的那架钢琴似乎昨天还被弹奏过，风吹动长长的落地纱帘，我总觉得艾伦就躲在那后头，跟我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路过餐厅，竟听见佩特拉和米娜的说话声，好像她们马上就要从厨房里走出来，将下午茶端到花园里去。我仍旧住在我原先位于阁楼的房间，因为我根本不敢走进其他屋子，不想再勾起任何回忆了。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耶格尔先生留给我的是多么严酷的惩罚——孤独，巨大的孤独，我将在这空旷的大宅里长久地孤独下去，不知究竟要等多少年。白天，我将自己幽闭在房间里，苦苦盼望着艾伦写给我的信；晚上，天光一消退，我就成为恐惧的饵食。我惧怕高大的落地窗外黑洞洞的夜空，那黑暗仿佛能吞噬我心中所有的光，我只能每天用窗帘和烛灯将它挡在外面。只有当想念艾伦想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我才打开他房间的门，从衣橱里翻出一件他穿过的衣服，躺在床上闻着他的味道自慰。艾伦并不能以这样的方式离我更近一些，但我可以把自己拉回过去，哪怕是片刻，我也觉得我留在了回忆里。

天气一天天变冷，花园里的花朵也枯萎了。紫阳花由蓝转红，最后变成枯败的褐紫色。黑夜变得一天比一天长。我在对艾伦的思念中迅速地苍老下去，接连数月难以入睡，然后又困在恶梦中无法醒来。我梦见过我和艾伦站在狂风呼啸的山坡上，旁边的木杆上挂着一只吊死的獾，獾的尸体和艾伦的长发一起随风飘摆；梦见过身穿男装的芙莉达·弗里兹的幽灵在房子里四处游走；梦见我在一个黑沉沉的日子里跪在一间装饰诡异的屋子中央和艾伦交媾，他身披黑袍，沉默而凶暴。我的头被盖在黑袍之下，脖子像被掐住似的呼吸困难，似在遭受一场绞刑。我回头看去，发现插在自己身体里的竟是一副尖锐的鸟嘴面具。它用黑黢黢的眼洞窥伺着我，发出一串诡谲的尖笑声，一下子捅穿了我的肠子。我大叫着从梦中惊醒，听见寒风吹着雨点沙沙地撞击在窗户上。我几乎忘了，这曾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声音。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最后一个朋友，那就是我的大地，我的荒原。

我迎着风雨走上那条熟悉的老路。太阳正在落山，天空正慢吞吞地从大地上收回最后一丝光线。无论是阴云滚滚的天空，随风摇曳的枯草，还是那种半明半暗的、介于阴界和阳界之间的幽冥气氛，都没有任何改变。荒原是这样忠实于它自身，维持着几万年来一成不变的样子，它的冥古不化现在看来更像是一种坚韧，而我又多少次从这种坚韧中得到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将斗篷的兜帽卸下，伸展双臂迎接那寒风和雨水。总有一天，我将变成它的一部分，和它永远地在一起，让它接纳我的痛苦，我不会再苦苦地思念艾伦，不会再有不甘和恐惧。一想到它始终在这里默默等待着我，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

我不觉又来到呼啸山庄。石屋里的稻草和麻布已被雨水浸泡过数次，变得破烂不堪。我在上面和衣躺下，听着外面愈来愈大的雨声。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终于窗外也亮起闪电。如果小时候的艾伦在这里，一定会躲在我怀中瑟瑟发抖吧。正当我沉浸在甜蜜而苦涩的回忆中时，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子，在一瞬间的白昼中，我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的身影。

我大叫一声冲出屋子。掺杂着冰雹的大雨在狂风的夹带下从四面八方拍击着我，我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往哪里跑。不管我逃到哪里，它都紧跟在我身后。我认定这是芙莉达朝我索命的鬼魂，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再见到艾伦之前决不能跟它走。不知不觉我冲上了石屋后面的山坡，来到坡顶。冰雹在这里最为猛烈，它们砸在我的头和身体上，仿佛一场鞭笞之刑。我的头发很快结了冰，衣服也湿透了，终于筋疲力尽，跪倒在泥泞中。

“来呀！你这幽怨的、可怜的鬼魂啊！！”我用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对着它大吼道：“诅咒我，憎恨我吧！就像诅咒和憎恨你自己一样！因为我们都是些同样被爱害苦了的可悲的人啊！！”

一道血红色的闪电直直击中远处的原野，整个天空被映照成一片铁锈色，仿佛世界末日来临。接着响起一声炸雷，震得我的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安静了片刻，听不见雨声和冰雹声。哗然作响的噪音再次响起时，我听见山坡下的石屋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低头看去，竟是屋舍的整个房顶都塌了下来。那个幽灵不知去向，再也没有出现。我爬回石屋的残垣旁，瑟缩在一块木板下，逐渐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黎明还未到来，天空却已放晴，一条璀璨的银河悬在我头顶，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的下方，像神播向大地的一把种子凝固在夜空的水田中。

从那以后，我终于不再受噩梦困扰。我的时间在被不断拉伸和锻造之后，变得纤长而柔韧，我曾以为它会在在某些时刻折断，但它终究没有。对艾伦的思念也被一并熔炼了进去，我可以与这思念共存，而又不为它所苦。我在回忆中生活着。每年秋天，我目送沃顿荒原上的野雁南飞，又在每年春天等到它们归来。我喂养镇上留下来的两只野猫，目睹它们在几年后逐渐变成一个庞大的家族。我学会了照顾马匹，学会了记账，学会了用园艺和绘画来消磨时间。我在客厅窗外我种下了一株蔷薇，它们攀附着墙慢慢生长，在一年后长成了一颗心的形状。日子在平静中慢慢过去。当野雁第四次归来时，我收到了艾伦寄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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