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善吼，那吼声使人恐惧，因此他能帮人们作战，使敌人恐惧溃败而逃。”

小贵族利威尔第一次见到那个古怪的孩子，是在六岁的时候。

他趁仆人不备偷跑出来，在自家庞大的领地森林里迷路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啊走，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然而他紧绷着小嘴，绝不承认自己失败，也不愿停下休息。直到走进森林里最幽深的地方，头顶的绿叶密实地遮住了光，地上躺满摔得稀烂的浆果，发出一股醇香的气息，小利威尔才停下来，不知所措地仰望周围形状奇特的怪树。

头顶有个声音响起：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利威尔抬起头寻找，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找到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男孩一手托着腮，一条腿垂在树杈下面摇晃着，悠闲得像那只书本插图里的柴郡猫。

“我迷路了。”利威尔答道。

“嗨哟！”男孩一个跟头从树上蹦下来，直接落到他面前。

“你是附近的孩子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新搬来的，我家就在这片森林的边上。”利威尔朝后退了一步说。

陌生男孩好奇地打量着利威尔沾满灰尘的背带短裤，剐破了洞的吊带袜和满是泥巴的皮鞋，摸了摸鼻子，将脸兀地伸过来，打量着利威尔的脸。“你真好看，可以跟我做朋友吗？”

利威尔又往后躲了躲，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啊？还有，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利威尔指着男孩赤裸的上身。男孩并不是裸着身子，但只有一块粗麻布缠绕在身上，一些绿藤花叶垂挂在颈上和头顶。利威尔看见他的眼睛是金色的，色泽好像他家宴会上使用的金制餐具，或是妈妈耳垂上的金色耳饰。盛在水中的黄金，就是这个男孩的眼睛。

“我是艾伦！我住在森林里。让我带你回家吧！”

说完，他纵身跳到树上，掏出一把小笛子吹了起来。利威尔很快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但他能听见笛声，奇妙的笛声指引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就走出了森林。

人们看到浑身脏兮兮的小利威尔回来了，纷纷在胸前画十字，听说是吹笛子的男孩给利威尔指的路，都惊得面色发白。他被告诫不要再接近那片森林，因为林间有贪婪的妖魔，专门吞吃皮肤白净的孩子。

利威尔有半年没再去森林。等到他七岁，耍弄仆人的手段多了些，便又能有机会跑到森林里玩。他钻进庭院后面的仓库，从仓库的后窗爬上梯子跳出去，便离开了庄园，来到森林里。没有多久，他便听到了笛声。

“你好久没来了。”艾伦突然从他面前的树枝上倒垂下脑袋，他和那双金色的眼睛面对面撞个正着。

“我的家人不让我出来。”利威尔说。

“真的吗？我可一直在等你。”艾伦嗔怪地看着他。

艾伦坐在树枝上，伸手拉了利威尔一把，便将他拉到树上。“我们一起去采野果吧！”

利威尔将自己的小漆皮鞋脱下来，又脱下袜子塞进鞋里，将鞋藏进一棵巨大的橡树的树洞，便跟着艾伦登上一棵果树。他们采了许多许多果子，用利威尔的上衣兜着，玩累了，便坐在树下吃起来。

利威尔突然想起了仆人关于妖怪的传言，便问：

“大人们告诉我森林里有妖怪，是真的吗？”

艾伦看着他，嘻嘻笑起来：

“怎么可能？”

“他们长着羊的犄角，牛的耳朵，还有马的身体。他们非常好色，会追逐皮肤白净的小孩子，然后吃掉他们。”

“好色是什么？”艾伦问。

“我也不清楚。”利威尔说。

艾伦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笛子，呜呜吹起来。那笛声真好听，婉转幽谧，甚至带点魔性，利威尔听得入了迷。不多会儿，森林里的许多小动物便纷纷凑了过来。松鼠在他们头上甩动尾巴，纵身一跳，跳到艾伦的头上。几只小兔子从草地间的洞里探出脑袋，蹦到他们跟前，将耳朵竖得长长的，聆听艾伦的笛声。一只小鹿轻快地跑过来，用鼻子蹭轻触艾伦的脸。艾伦摸摸它的脑袋，它便蜷起四蹄伏在地上。

利威尔惊呆了。“它们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因为我是牧神啊。”艾伦同样惊讶地说，好像奇怪利威尔竟然不知道这一点。

“牧神？”

“我们住在森林里，守护在这里猎人、渔夫和牧民。”

“所以你是神咯？”

艾伦点了点头。

“可是你长得和我没什么两样。”

“想看看我真正的样子吗？”

艾伦说罢，放下笛子站了起来。他的周围卷起一阵风，吹掉了很多橡树叶。风停时，他的脚下便出现了四只乌黑的蹄子，身后多了一副圆滚滚的小马驹的身体，还拖着一条油亮飘逸的栗色马尾。他的头上多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垂在他栗色的头发两侧。

“怎么样？现在我看起来还和你一样吗？”艾伦围着利威尔绕了一圈。

利威尔看呆了，但又想起了什么。

“可是你没有犄角。”

“因为我还没有长大！”

利威尔歪了歪头。“你现在比我高了。”

艾伦嘭地一声又变回来。

“可我倒是觉得，你跟我见过的人类小孩都不同。她们都穿小裙子。你为什么不穿裙子？”

“因为，我是男孩子啊！”利威尔说。

年幼天真的小牧神，不仅没有犄角，甚至连人类的男女都分不清。

从那天起，利威尔经常溜出家来到森林里找艾伦玩。他喜欢让艾伦变成半兽的模样驮着他奔跑，感觉既像在骑马，又像在和人共舞。利威尔总在奔跑的最快的时候忍不住大笑出声，因为艾伦圆滚滚的脊背总是在那个时候硌到他的臀部。他们也赛跑，但利威尔总是追不上他，直到艾伦在前面停下来等待利威尔跟他撞在一起，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利威尔气喘吁吁地抱住他的肩膀，小小的心脏飞快地跳着，那心跳像一把轻巧的小锤子敲击艾伦的胸膛，让艾伦脊背发痒。他从未感受过人类的心跳，如此新奇脆弱，像只颤抖的鸟。

跑累了，艾伦就停下来，让利威尔站在自己背上摘树上的果子。有时候，利威尔会顺便摘下一些野花，用枝条编成花环戴在艾伦头上，这让小牧神看上去更像那么回事。然而牧神并不愿长久地接受这些花朵的加冕，他把花环摘下戴到利威尔的头上，说花儿更适合利威尔。花儿确实更适合利威尔。他孩童时期的面容那种精巧的美甚至胜过他的母亲。而牧神的天性，是将所喜爱的美占为己有。在他明白自己有多喜欢利威尔之前，就已经像初生的雏鸟一样黏着他不放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艾伦叫利威尔一起下河游泳。

“可这样光着身子，被女孩们看到怎么办？”利威尔顾虑道。

“你为什么总是想这么多？”

“因为我要做一名绅士啊。”

“可是绅士也不能穿着衣服游泳。”

于是利威尔也脱掉身上的衣裤，和艾伦一起赤裸跳入河中。林间的河水冰凉沁骨，洗刷着他们运动后通红的身体。上岸后，他们并排仰躺在草地上晾干身体，利威尔问起艾伦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你们人类为什么一定要干些什么？”艾伦说。

“因为大人们总是这么问我。”

“我不知道长大是什么，也不会特地找什么事情干。我只知道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会和你一起。”

艾伦撑起身体，飞快地亲吻了旁边的利威尔的脸。“我喜欢利威尔，利威尔也喜欢我吗？”

“我也喜欢艾伦。”

“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嗯。”

这次艾伦亲了他的嘴。他们搂着对方的脖子在草地上睡着。

六年过去了。利威尔十三岁，艾伦仍然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他认识一个会吹笛子的牧神，当然也没人相信这座森林会有一个守护者。利威尔有意识地隐瞒着所有人——父母，管家，女仆长，教拉丁文的家庭教师，教他弹琴的音乐教师。当“隐瞒”产生时，相会就变成了偷会。他们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见面，那缘于一次看萤火虫的邀请。

“你一定没见过萤火虫在河面上跳舞的情景，那太美妙了。”艾伦说。

于是利威尔在夜里爬出二楼的窗户，顺着梯子来到庭院，艾伦正在一棵树后等他。小牧神已长出犄角，也就能更快地载着他的朋友来到森林深处的河边。他吹起牧笛。萤火虫们循着笛声聚集过来。它们在河面上合着笛音，汇聚成一条绿荧荧的光河，并随着音律的变化而舞蹈。它们也舞动在艾伦金色的眼睛里，此时那双眼睛也仿佛映着萤火虫之光的河水，变得幽绿而明亮。

艾伦教会了利威尔吹他的笛子。利威尔生性聪颖，很快学会了吹奏的方法，可是他的笛声无法引来林中的任何生物。他很沮丧。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只是个普通的没有神力的人类。

“但是我会听见。”艾伦说：“不论在哪，我都能分辨出属于牧神的笛声。”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河边的一段中空的树干上，同对方肌肤相亲。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牧神遵从他自己的天性，而利威尔遵循身体的舒适感。曾经发生在神话传说中的事，也发生在他们身上，牧神的器具刺入了他所追逐的人类身体里。利威尔的叫声引来了附近众多的野兽，然而它们不敢靠近，只在周围环绕起一圈亮晶晶的眼睛。牧神啃咬着利威尔的脖颈，将他的腰架在树干上，而地面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利威尔的头发。少年纤弱的身躯被捣弄得一塌糊涂，然而他却非常快乐和满足。

他们也在白天进行这样的仪式。在一块扁平的大石上，牧神让利威尔坐在自己身上，从下方与他交合。每一次的顶入都能让利威尔纤细的腰颤个不停。艾伦用双臂箍住利威尔的上半身，这样在他到达最深处的时候，利威尔就不至于因痉挛而挣出他的怀抱。被情欲的气味吸引而至的野兽躲在一旁，贪婪地舔着他们脚下的青草，那上面有利威尔白色的浊液，而艾伦的则都在他的肚子里，从他们结合的缝隙处缓缓溢出。

十四岁那年，他们交换了爱情的信物。艾伦将自己的笛子送给利威尔，利威尔则回赠了一条装有自己肖像的项链坠。艾伦告诉利威尔，只要吹起笛子，不管在哪儿，他都会来到他身边。他们将信物各自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发誓要像珍惜对方一样珍惜它。

厄运在利威尔十六岁那年到来。一个路过森林的洗衣妇无意中发现，她家的少爷利威尔，正在一棵大树后面被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压在地上交媾。她吓得扔掉篮子奔回庄园。而因为好奇才要求艾伦变成半兽的利威尔没有想到，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亲昵。

人们将利威尔关了起来，在他的房间窗户上钉上木板。利威尔被捆在床上，由神父在他身上洒驱魔的圣水。他们甚至用针刺，用火炙烤他的身体，想用这种酷刑赶走他体内的邪魔。然而利威尔始终忍耐着，不说出一个字。人们丝毫不相信他沉默的否决，因为事情已经在整座庄园里传得越来越离谱，所有人都知道“利威尔少爷在森林里和一个羊头人身、遍体红毛、长着尖牙利爪和一条三角尾巴的恶魔干苟且之事”。人们相信利威尔被巫术蛊惑，并提议毁掉这片森林。他们看见利威尔的眼睛被愤怒晕染成黑色，看见他咬牙切齿几乎挣断绑在手脚上的绳索，恐惧之余更加确信这个结论。

利威尔的舅舅终止了这一切。他闯进禁锢利威尔的场所，挥舞着火枪赶走了神父，将利威尔带离这个地方。他将他带到远方边境的骑兵团，那里有比恶魔更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与恶魔打过交道的人，是不会在迎着炮火的冲锋中死去的。利威尔依旧沉默。他握紧了挂在脖子上的小牧笛，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仿佛已没有比和艾伦永别更值得他去害怕的事情。

利威尔的勇敢很快为他赢得了荣誉。他成为骑兵中尉，将一群又一群敌人打得闻风丧胆。有人出上千马克悬赏活捉利威尔，价格甚至高于他的舅舅。当然，试图拿到这笔钱的人全都命丧在利威尔的马刀之下。

终于，战场上的故事也走向了尾声。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利威尔和他的部队被围困在一片山谷里。他们发起了数次冲锋，然而敌人调来的兵力多得超乎想象，他的部下成片地倒下，尸骨盖满了整个谷地。利威尔也受了伤。他瑟缩在一处掩体后面喘息着，决心战死在这里。他抚摸胸前的伤口，摸到了那支牧笛。艾伦明亮的眼睛在他脑中浮现。

“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他想起那时说过的天真话语，酸涩的感情冲破了封存的心，盈满眼眶。他颤巍巍地用没受伤的右手举起牧笛，放到唇边。笛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慢慢连成一首古老悠扬的曲子。这笛声令在场的骑兵们流下眼泪，因为这令他们想起自己曾经的幸福时光，存在于回忆中的，或是隐藏在未来幻想中的，此刻他们无比渴望的温存。

令人错愕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利威尔首先感觉到大地在震动，仿佛有千只铁蹄在远处踩踏。隆隆作响的声音在山谷两侧回荡，仿佛山在崩塌，地在陷裂。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响彻了战场，此起彼伏，蕴含着激昂与暴怒，雄浑与威武。敌人恐惧的哀嚎湮没在这吼叫声里，然而利威尔能听见他们丢盔弃甲的声音。士兵们欢呼起来。“是战神来了！”他们嚷道。而利威尔却仍因震惊而无法合拢嘴巴，只有他知道，那是笛子真正的主人，牧神艾伦。

又是一些年过去。利威尔带着战胜的勋章回到家乡。当初散播传言的那些人都不在了，而森林依然完好。他继承了爵位和领地，成了新的庄园主。

利威尔辞退了家中所有的仆人，独自来到森林中，吹起牧笛。然后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林间的薄雾中显现，他扑过去，和那个身影拥抱在一起。

从此以后，在那一带流传起了关于一个年轻贵族的故事，传说他终生未有家室，独自住在偌大的宅邸中，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宅邸深处总会传出神秘的笛声。

也有一些人说，利威尔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他的一生都有一位忠实而亲密的神在守护着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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