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越教授办公室的门被他自己一脚踢开。门后的衣帽钩轰地一声倒在地上，但他也无暇顾及，而是把公文包随手扔在书架底下的地上，然后急匆匆地把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盒一整摞搬起来放到地上，郑重其事地把一个皮质提箱到了桌上。

他打开空调，然后喘着气坐回桌边，尝试着冷却自己热的出汗而颤抖着的肌肉，当然还有他如雅典学派会堂般在高谈阔论中吵闹着的意识。

办公室里除了文件书籍，摆放得最多的就是各式芯片晶元和材料样本——尤其是这几年，因为纳米材料实验室的前瞻性技术研究的主题转向了『晶体（Material）』这一矿物。原来塞满了办公室的原型集成电路和纳米材料标本也逐渐被替换成了大小颜色和形态各异的晶体样本。

今天没有下雨，天空中只有几丝云，斜挂在天上的巨大半月的光混入室内温软昏黄的台灯灯光，散落在办公室里的晶体就在这光里交相辉映，仿佛这不是大学办公室，而是某个巨龙的宝库，或者是矿藏富集地区的溶洞内部。

教授休息了一会儿，站起来把大灯打开，然后郑重其事地把手擦干净，戴上防静电手套和防毒面罩，打开了箱子。

他这么做并不是对关于这个箱子内容物的传说的恐惧，而是这几年开始亲手进行对『晶体』的研究，才培育起来的职业习惯。

『晶体』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矿物。某种程度上，它和Nathair教授一样充满谜团。晶体的发现就在Nathair成名之后几年，发现者是邻国一个被诊断为幻视症的疯子。那个疯子从小被噩梦和各种幻视困扰，在成年前就被诊断成精神分裂。他有个做钻探地下水打井生意的亲戚，从小和他关系不错，而疯子有一天突然非要扯着那个亲戚，让他在家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帮他钻孔，还很精确地要求钻孔深度至少十二米，而且要带上线缆摄像机用来观察钻孔内部的情况。亲戚以前发家就算是疯子的父母资助的，欠了很大的人情，而疯子一方面跟他关系很好，另一方面又在纠缠不清，所以他干脆就叫来了手下的工人开动设备帮他钻了那个孔。

在十二米深的，初步勘探判断为岩层的区域，他们从岩床上挖到了一整条晶莹剔透粗壮如大理石柱而散发着荧光的晶体。

如果这晶体只是普通的石英或者任何一类已知的晶体矿物，那么他们也不过是大发了一笔横财。然而这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把晶体切下一小块送去宝石鉴定机构进行检验，发回的报告却是『未知』。晶体的力学性质和一般的石英晶体类似，电阻极高，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然而这东西在显微镜下的晶格结构居然是一片空白——没有晶格，或者说那一条晶体就是一个晶格。而且晶体本身的折射率和色彩一直在改变，却没有规律。样本送去的时候呈浅绿色，回来的时候则已经变成了淡灰色。

于是这块样本又辗转到了大学研究室。后来的发现真正震惊了世人：对晶体的微观研究没有体现出任何原子结构的特性，实验数据指向的只有一团迷雾般的模糊；没有原子结构的晶体自然不会发生任何化学反应，表现出来的力学性质更无从解释；晶体内部有着属于普通砂石的杂质，而没人能解释那些杂质到底和晶体之间的确切关系。

学界对晶体的存在提出了各式各样的理论，物理学界在喧闹之后归于某种尴尬的沉寂，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理论基石崩塌的前兆。然而在没有更多的观察手段的情况下，研究陷入了缓慢甚至停滞。但是学界莫名地有一个共识——假如对这晶体的研究有突破，那么科学和科技将跨入一个崭新时代的大门。

随后，更多的晶体在世界各地被发现，而Nathair教授也适时地提出将对晶体的研究纳入市立大学工程、化学和物理学院的研究范围。当时的川越还只是个博士生，然而他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奇怪之处：为什么Nathair教授本人的团队却从未进行过他提议的研究？当时的他也只能猜测，Nathair打算将精力集中在技术和工程领域，没有更多的精力顾及基础科学，所以对晶体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物理和化学系主导。直到前几年，因为实在没有突破，才又将晶体研究这一项目分给工程学院，希望更多的人对它的接触能够带来新的灵感。

随着晶体在世界范围内的出土，人们对晶体也有了一些仅仅只是经验的了解。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晶体的性质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稳定。对晶体的初期挖掘工作通常会在坑道中进行，但是挖掘中经常出现用机器人勘探时从未预料的问题，不明原因的类似爆炸、火灾、供电中断或是漏水塌方之类的事故层出不穷，完全不符合勘探时的预期。后来人们通过对比机器人挖掘和人工挖掘的数据后发现，在挖掘现场没有人的时候，事故率只有有人时的十分之一。不久之后，晶体在人裸露的双手上起火、发光甚至冒出电弧的报告开始零星出现，也佐证了之前的数据所预示的可能性。徒手接触过晶体的人之中甚至出现了和当初发现了晶体的疯子一样的幻视或是癔症的症状——根据他们的描述，就是看见『色彩形态各异的萤火状光点』。所以为了安全，在晶体的商业价值暂未判明之时，所有学术挖掘都改为在露天的矿坑内进行；接触晶体的人员则通常被要求佩戴防护设备，以防万一；重量高于一定值的晶体也必须存放在指定的安全场所。

摆在川越教授面前的是这么几个事实：

自己的学生刚刚证明了晶体的性质可以被脑波所影响、

事故率在采用了安全措施后稳步下降、

Nathair教授的研究笔记暗示着这箱子里的『神格』和晶体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神格』造成了会给持有者带来厄运的传闻。

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他打开了箱子。十二个被摆的整整齐齐的黑色方块稳稳地躺在祖母绿色的内衬里，上面还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的样式属于Lindendale拍卖行。方块的表面有着某种近似黑曜石的质地，却又令人愉悦地平滑，散发着强烈的，超越常识之物的令人陌生的气息。

教授将一个个方块拿起，仔细端详着。

「这玩意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不，到底『是什么』。」

很快他就有了发现：

其中一个方块上有着和其他方块不同的，质感粗糙的区域。他戴上老花镜，拿起观察矿石用的贴眼显微镜，在台灯下仔细观察着……

造成粗糙质感的，是无数几乎只有毛孔大小的镌刻铭文。他一个字都看不懂，却分明地知道，那字体和Nathair教授研究笔记上的字体有着明显的相似性。

他把这个方块单独拿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打开了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叠用订书机随手钉起来的办公用纸，虽然有点发黄，但确实是这个世纪的东西……

然而那上面赫然印着满页的密码文字，又是和方块还有研究笔记上的相同的字体。他一页页地仔细翻看，这份文件连注脚都没有，满页的密码仿佛就是为了给读者施加绝望，除了被某人随手写在首页上的一行字：

『建立文明吧（Build Civil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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