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只剩尖锐的耳鸣，血的气味充满鼻腔，疼痛仿佛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撕扯着全身，使黑龙无法思考，也暂时没办法回想起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只有身经百战积累出的本能告诉他一件事，他的身体如此不适，只有可能是他自己刚刚自愿从正面接下了一场可怕的爆炸。

雷焱的视线被染成红色，他勉强能够看见自己前面有很多晃动的人影。当黑龙想要抬起头看得更仔细一些时，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出乎意料的沉重，嗓子也干涩得可怕，甚至发不出半分声音去询问那些正在活动的身影。

伤口涌出的血液被风一吹，失去了应有的温度。哪怕雷焱正躺在平地上，阳光也是如此的炽烈，他依旧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从身躯中散发而出，无法被驱散。

于是本能告诉他，他可能会死。

疼痛被神经麻痹，大脑渐渐变得可以开始运转，黑龙这才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他叫雷焱，是这个世界最强大也是最优雅的智慧生物——巨龙，而且是世界上仅存的二十余头巨龙之一。之前他一直过着悠闲的日子，直到魔物入侵了这个世界。

雷焱喜欢人类，他们创造的建筑和食品都是黑龙的最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人类首脑的邀请，加入对抗魔物的军队，一直在前线战场活跃，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可疯狂的魔物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有黑龙的帮助，人类还是节节败退。

据说一个生物濒临死亡的时候，大脑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就会拼命回忆从前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死亡走马灯”。在以前，黑龙完全不相信这个说法，可今天他的大脑一边不受控制地回想着过去的事情——甚至细到某一天的下午，他在人类的茶餐厅享用一块刚烤好的曲奇——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边苦笑着告诉自己，原来死前走马灯是真实存在的。

雷焱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脑子里是全是恍惚的声音，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在何处消失。黑龙时而昏睡，时而又醒来，记忆被敲得支离破碎，不着痕迹地混迹在幻觉里，然后又出现在梦境之中。

他看见人类战线最高指挥官满脸遗憾的转过身，摘下帽子，话语里带着恳求和局促不安的味道：“雷焱，西面的一座城市被魔物攻破了。军队已经从城市中撤退，但是尚且有很多普通民众滞留在城中。东战线暂时趋于稳定，所以……请问您是否可以前往那即将沦为魔物巢穴的城市，保护无辜的民众离开？”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交给我。

然后他感觉自己浑身是血，可血好像又不是他的。黑龙咆哮着从天空降落，巨大的羽翼遮盖了太阳，仿佛死神的阴影。翅膀扇动，带起的阵阵气流就足以将一些弱小的魔物掀飞。雷焱口中喷吐出龙息，爪子与尾巴极富技巧地挥击，眨眼间就击杀了大量魔物。那失去理智的凶暴生物的残骸挂在鳞片与羽翼上，发出令他作呕的腐臭气味。救援队在看见雷焱发出的信号之后进了城，周围的魔物几乎被清理殆尽，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带着村民乘魔导飞船离开。

可紧接着，画面变得不稳定起来，他看见灰头土脸的人类惊恐的眼神，然后他回身看见一只飞行魔物朝魔导飞艇冲过去。他自己也加速冲刺，不过方向并不是魔导飞艇，而是人群。

黑龙面对人群张开翅膀，几乎在下一秒，爆炸的声音响彻整个天地，魔力炙热的冲击波打在他的翅膀上，飞船的碎片扎在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里，剧烈的疼痛和腥臭的血一起从伤口里流出，雷焱差点痛呼出声，声音已经来到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即便巨龙忍受着惊人的疼痛，保护人类的双翼未曾垂下。

前一刻，这双翅膀还是还是赐予魔物死亡阴影的死神，这一刻它却如同天使的羽翼，有力地张开，抵挡了所有伤害，将生者庇护。

可是好累，好痛，好冷。生命在急速流逝，灵魂像是几欲破茧的蝴蝶，一旦挤出身体这个“茧”，便立即要远走高飞。

梦似乎结束了，雷焱模模糊糊听到有声音用人类的语言谈论自己。

“少管闲事，魔物随时都会追上来，我们好不容易脱离了那座该死的城，现在我们应该立即去寻求庇护。”

“可是这头龙怎么办，你们都看见了，要不是刚才它帮我们挡下了冲击，我们早就死了。而现在我们要把他放在这儿等死，自己逃跑？”

“说不定这家伙跟魔物是一伙的，等它醒来就要吃人了！”

“不是的，这头龙跟我们是同盟！我们救援队也是接到长官的命令，协助他来拯救诸位的！”

“别犯傻了好嘛？随时会有魔物赶过来，到时候别说这头龙了，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声音渐渐远去，雷焱隐约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抛弃了，于是他再次陷入昏迷，并且做好心理准备，去无尽的深渊拥抱死亡。

他没有力气去责怪这些人类，也不会去责怪他们。自保是每个生物的本能，更何况人类是十分脆弱的生物，哪怕一只小小的魔物都会终结他们。人类胆小一点，想要逃命，也没什么过错。毕竟不是所有生物都像巨龙那样充满智慧且勇敢。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焱忽然感受到自己背上有个温暖的生命体，紧接着，他的伤口传来剧烈的刺痛。或许是残存魔物嗅到了血的气味，追出来享用大餐了？

永远别妄想把巨龙当做食物，愚蠢的魔物！

雷焱挤出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摆动自己的尾巴和翅膀，他身上的那东西很快就如他所愿，从龙背上掉下去了。不过接下来，他听到的并不是魔物的悲鸣，而是一个人类的惊呼：“好痛！”

那些弱小的生物又回来做什么！？难民从未接受过战斗训练，他们甚至无法打败一头像样的魔物！

“快走……”雷焱不得不勉强扯着嗓子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就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里很危险。”

虽然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显然这群人类用了些特别的法子，黑龙感觉自己现在好多了，虽然他依旧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但至少不像最开始那样，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去了。雷焱勉力抬起头环视四周，发现时间已是深夜，除了圆月高悬，四周只有黑漆漆一片。就连魔物也进入梦乡，世界陷入无比的寂静。

黑龙借着月色，看清了周围的情况。那些幸存的人类在他附近安营扎寨，还为他专门搭建了一个帐篷，又给他抹了些味道奇怪的药。

人类救了他。

弱者会害怕，会逃跑，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这些人类居然会留下来照看他，这确实是雷焱意料之外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人类只会做出符合弱者身份的事。但是偶尔，又或者他们当中的某几个个体，总是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让雷焱惊喜——这也是黑龙喜欢人类的又一理由。

身后的人类似乎已经缓过劲来，矮小的身影凑到黑龙面前，抬起头费劲的打量高出太多的雷焱。这时候黑龙才发现，原来刚才待在他背上的是个年幼的人类，肌肤稚嫩白皙，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还是一汪未经世事的澄澈清泉。通过雷焱与人类相处多年的经验来判断，面前的人类是个雌性，而且大概只有十岁左右。

“人类幼崽，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你的家长呢？叫他带你回去睡觉。”他记得十岁的人类是最胆小的，哪怕面对一条比自己小上几百倍的毛毛虫，他们也会因为恐惧而尖叫。所以雷焱努力放松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狠，又压低了声音，也不敢动，生怕吓得面前的孩子哭起来。

“原来龙龙会说话呀！”女孩十分惊讶，她见到雷焱，脸上更多的反而是欢喜，眼睛里藏不住的兴奋在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

“你不害怕我么？”雷焱歪了歪脑袋，明明成年人类都害怕他，为什么尚未成年的幼崽反而不怕了?

"因为龙龙保护艾米，龙龙是好人，艾米不怕龙龙！"小女孩笑嘻嘻的举起双手，在那肥嘟嘟的手掌里，有一株紫色的小花。雷焱不记得周围哪里长有这样的小花，他又看了看女孩沾满尘土的衣服和脏兮兮的小手，愈发确定这孩子一定是从比较远的地方摘到花的。

真是乱来。

“在外面乱跑很危险，人类幼崽。”黑龙眯起眼睛，他从小就知道不可以随便在夜间随意出巢，而人类的幼崽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果然，人类是脆弱又愚蠢生物。

“可是我想找漂亮花花，艾米谢谢龙龙，花花送龙龙！”女孩伸出手，努力把花朵往雷焱的脑袋上送，只可惜她即便踮起脚尖，也完全够不着高大的黑龙。雷焱看着她笨拙的举动，心中不免有些好笑，看来刚才她就是想把这朵花放在自己脑袋上，这才爬上了黑龙的背，还一不留神踩到了背上的伤口。幼年的孩子把脚踮到极限，身子一晃，眼看着就要向下仰倒，还好雷焱迅速反应过来，伸出脑袋接住女孩：“小心。”

“谢谢龙龙，龙龙是好人！”女孩扶住雷焱的脑袋，咯咯笑起来。然后她把花茎打了一个结，做成小小的花环，女孩亲吻了花环，又把这粗制的手工艺品套在雷焱的角上。这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不知为何，雷焱却忽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连身上的伤口都好像不那么疼了。

人类还真是个时刻充满了惊喜的种族。

“去睡吧，幼崽，你一定累坏了。”雷焱用脑袋拱了拱女孩的手臂，可女孩的身体忽然沉重了起来。黑龙感到不太对劲，连忙抬头查看孩子的状态，生怕她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女孩只是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雷焱十分无奈，他轻轻叼起女孩的衣服，将睡着的人类孩童放在自己腹部，那巨龙全身最柔软的地方，然后将翅膀卷起，与女孩一同安眠。

月光顺着夜幕滑进帐篷，滴落在紫色的小花上。夜色浓郁，花朵盛放。

雷焱睡了个好觉，他感觉自开战以来，他从未睡得那么香甜过。

第二日，他感觉有什么小小的力量在摆弄自己的翅膀，弄得他直痒痒。雷焱抬起翅膀，就看见怀里的小女孩冲他笑，声音脆生生的：“龙龙早安。”

黑龙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充满智慧与力量的高贵种族，被人类这样叫实在是有损威严，便开口纠正道：“我叫雷焱，幼崽。”

“雷……呀？”女孩努力念着这个不理解的名字。

“雷——焱——”他又试着纠正了一次，放缓了语调。

“雷伊？”

“……算了，随便你怎么叫。”雷焱忽然觉得自己跟人类幼崽纠结这个，实在是无聊透顶。

跟女童扯皮半晌，他忽然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类。那些人类脸上都是紧张的表情，甚至还有些人将勉强可以称得上武器的木棍和砖块藏在身后，似乎只要巨龙伤害了那个女孩，就会一拥而上攻击他一样。弱小的种族对强大感到害怕是理所当然的，雷焱也不觉得他们手里的东西能够打穿他漂亮的黑色鳞片，因此并不在意他们，只是用脑袋拱了拱女孩的身体：“行了，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吧。”

女孩点点头，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雷焱阁下，现在我们要为您上药了。这药的刺激性很强，但是效果也非常好，还请您忍耐一下疼痛可以吗？”一个穿着救援队制服的男性走上前，把药粉摆在雷焱面前，让他查看。雷焱闻到这股刺鼻的气味，有些不愉快，不过他也清楚，昨天自己昏迷的时候，他们应该也给自己上过这种药，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精神。于是黑龙点点头，神态和用词都变得更加正式了一些：“我理解，感谢你们的搭救。”

“哪有哪有……如果没有您，我们早就在前两天的爆炸中死去了。”人类这么说，就准备给黑龙上药。

“等等……我昏迷了多久？”雷焱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我在，你们是怎么打败魔物，还这么活蹦乱跳的——别告诉我没有魔物追来，这不可能。”

“没有多久，阁下，只有三天。”那个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雷焱的问题，然后笑了起来，“我们人类可没有阁下想象的那么脆弱，如果魔物的数量不多，我们还是可以应付的。人类的意思就是，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能迅速适应环境，并且活下来啊。”

“行了，我知道你们人类大道理最多了。”雷焱将尾巴往自己背上指了指，示意人类给他上药，那人立即照做。药粉被敷在伤口上的瞬间，疼痛仿佛要钻入骨髓般剧烈，压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雷焱被疼得下意识地咧起嘴，咆哮声像是抑制在云上的惊雷，在喉咙里滚动一周，这坚强的巨龙战士终究还是没有痛叫出声。见到巨龙反应如此剧烈，大家都很担心这头龙会不会暴起伤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一些。而之前那个给雷焱送花的小女孩再次从人群中跑出来，张开双臂抱紧雷焱的脑袋，用小小的手轻抚巨龙的鳞片：“龙龙不痛，龙龙勇敢！”

巨龙竟被一个人类女孩安抚了，实在是有些丢脸。可神奇的是，或许是害怕自己挣扎会伤害到女孩吧，雷焱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龙的鳞片实在是太厚了，他只有闭上双眼，细心感受，才能从微乎其微的触觉中感受到女孩的抚摸。他是如此专注的去感受这份微小但从不断绝的力量，并默默忍受药物给伤口带去的刺激。

人类虽然渺小又脆弱，他们会逃跑，会害怕，但他们在关键时刻绝对不会退却。即便他们能够提供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弱，但也是雷焱的救命稻草。人类是可以帮到巨龙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一点点也非常伟大。

疼痛让雷焱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伤口周围的细胞前所未有的活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复着创伤，只过了一个下午，就让巨龙重新变回强大的战士。

“谢谢你们的协助，我已经可以行动了。现在我会护送你们到附近的军方据点，你们将在那里接受人类军队的保护，并且过一段时间，你们的指挥官会派出新的飞艇将你们送离开。”雷焱站起身来，他现在感觉好极了，新生的肌肉叫嚣着要好好运动一下，最好去教训教训当时让飞艇引爆的混蛋魔物。

“龙龙要离开我们吗？”女孩仰视着站起来的黑龙，眼泪汪汪的，看起来相当不舍。

雷焱本来打算送他们到据点就离开的，可看见这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不由得内心一软，改口道：“呃，在飞艇送你们离开之前，我都会陪着你们的。”

“龙龙最好啦！跟艾米拉钩钩！”女孩立即破涕为笑，伸出自己的小拇指。雷焱看见她，面部就露出愉快而放松的表情，慢慢伸出自己的尾巴，用尾巴尖在孩子的手指上绕了一圈，轻轻晃了晃：“好，拉钩。”

我会永远珍惜这些小小的朋友，雷焱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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