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缕悠歌（五）雨水·来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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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节的剧情依赖于之前的剧情，初见的朋友请先看之前的章节。

　　小葵的送信果然没有了下文。虽然第二天小葵就得以出城，老橹也第一时间把消息送了出去，但是益国那边非常不顺利。消息的传入频频受阻，有时候有消息说送到了，但也一点没有期待的回馈。就这样，等待从充满希望，到只剩绝望。终于，在第一场春雨结束时，姐姐的音信完全没有等到，倒是圭侯已经浩浩荡荡地来了。

　　宫殿古老而简陋的城墙上，纤姬和小葵久久凝望着城门的方向，直到太阳落山。并没有传来任何好消息，只是看到了圭侯的使团车队缓缓驶入王城。

　　“没关系的小葵，我也已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纤姬最终底下了头，“仔细一想，如果姐姐她有办法给我送信，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从来没让人捎过信呢？就算老橹有办法……没有任何信物，姐姐也没法相信老橹的人是他派去的，而不是居心叵测的密探……小葵，咱们回去吧。”

　　小葵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纤姬身后。二人就这样走下城墙，穿过宫廊，回到纤姬的寝室。这一路上，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沿途的卫兵和侍从悄悄地看着，但是并没有人会专门跟着她们走了。

　　一进屋，纤姬先是屏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一切如常之后，抓住了小葵的肩膀，压低声音：“你看，他们已经不会跟着我们乱转了。你一个人出去更是不怎么会注意你。是时候了小葵，”纤姬的手稍稍用力，目光坚定“是时候了。”

　　小葵不做声，但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一天，她们谋划已久了。整个冬天，期待的心逐渐冷却，又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唯一还能够希望的，就是在踏入和姐姐一样的牢笼之前，再最后做一次并非被别人安排好的事情。圭侯来访的这个晚上，和之前一样，父王要去参与迎接其来访的仪式，作为未婚妻的纤姬这个时候倒是没她的事；卫兵又大多去加强正殿的警卫或者不如说阵仗了，导致后宫的巡逻非常稀疏。正可谓是最危险的时候也最安全了。

　　拉开拉门，小葵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捆麻绳，放在了地板上。纤姬怜爱而又畏惧地抚摸着它们。“下嫁也是被束缚，让绳子绑起来也是被束缚。”纤姬用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都是被束缚的话，我希望用我所期待的方式被束缚。”

　　纤姬脱下繁缛的服饰，穿上小葵准备的衣衫。麻布的质地单只是触碰到肌肤，就已经让人回想起了麻绳的感觉，鸡皮疙瘩轻轻地冒出头来了。穿好衣服，纤姬缓缓跪坐在床上，将双臂并拢在身后，随即绳子在小葵熟练而温柔的动作中爬上了纤姬的身体。

　　绳子先是轻柔地勾勒了胸口，后又稍微用力约束了腰部。一小块绸缎裹在了纤姬的手腕上，几道绳子将那里捆绑起来之后，被小葵稍微用力上提，与肩膀后面的绳子绑在一起。纤姬紧闭双眼，大口地深呼吸着。经过一个冬天的准备，她已经能够做到这种将手腕吊在身后的姿势，但心理上的恐惧感仍远远不能根除。

　　绑好上半身之后，麻布长袍穿戴在了纤姬身上。这同样是小葵给她做的，触感熟悉，和之前一样，只是长度和上半身的层数为应对冬末的低温而增加了。因为没打算出宫，所以为了安静干脆也没穿鞋。只是，因为小葵这段时间在宫中的逡巡始终没能结束卫兵和仆役的问话，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堵嘴还是没法做的。

　　“怎么样？”小葵举着铜镜让纤姬看看自己。

　　铜镜的可视范围非常小，纤姬示意着小葵一遍遍上下摆动着铜镜，认真打量自己的身体。“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纤姬说，“我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小葵，袍子的下边再给我系紧点。能在宫里狂奔就没意思了。”

　　“那您可一定要小心，无论遇到什么也要冷静，千万不要突然跑起来。”小葵放下镜子，一边帮纤姬收紧袍子下方的麻带一边说，“万一摔倒了呢，就挪到最近的墙边上去，用后背……不，用一侧肩膀抵住墙，双腿用力，这样站起来。不能用后背，否则可能兜帽会滑下来，让人看见您的脸。”小葵的语气比平时更多了几分谨慎和关心，纤姬也不做声，静静地看着小葵的操作。

　　“那我出发了。”纤姬最后一遍确认自己的着装之后，转过身去，用肩膀顶开了门。

　　“会顺利的。”完全没有被拘束的小葵这样轻声说着，目送纤姬离开，然后关上了房门。她很想跟上去保证纤姬的安全，但也知道自己就算跟上去了也什么都做不到。“会安全的。”小葵倚靠着墙壁坐了下来，这样对自己说。

　　外面的王宫中，东宫喧嚷，西宫寂静。东部大殿那边山风海潮般的人声，和抑扬顿挫的钟鼓声，传到西宫来的时候已经混杂在了一起，纤姬本能地想起了随着这声音应当走出的庄严步伐。但是现在她不能。她穿着奴仆的衣服，即便在这样庄严的礼乐声中，也只能迈开谦卑收敛的小碎步。这奴仆的步伐，和光脚直触石板路的感觉，让她心中逐渐涌起一股“做着与身份不符的事情”的兴奋感。

　　走出去不远，就遇到了第一个卫兵。卫兵远远地就向小葵打招呼：“小葵，纤姬她没去接圭侯的典礼吗？”

　　纤姬心脏一个大跳，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神，然后模仿着小葵的声音低着头说：“没有，纤姬她明天才跟圭侯见面。”纤姬已经一个冬天不跟这些卫兵们交谈了，其他时候也尽可能不让卫兵们听见她的声音，所以有自信让卫兵听不出什么来。

　　“哦，纤姬得好好休息啊，明天就是大日子了。”卫兵点点头，自言自语说，“我虽然今天因为长得丑幸运地留在西宫，之后也得忙好几天呢。”

　　看卫兵好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纤姬便默默地低头行礼，继续向前走去了。

　　周围的厚重墙砖，挺拔梁柱，饰有云与兽图案的墙板……纤姬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然而此时，以前所未有的身份在这里穿行，又仿佛在危机四伏的陌生世界里冒险似的。原本亲切的环境如今变得陌生而危险，这种反差让纤姬更加兴奋了起来。

　　“现在他们眼中的我……就是，奴隶……了。”纤姬这样用极其微小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大口喘着气，更加快速地穿行于宫闱之中。

　　咣！纤姬只顾着忘情地行走，在一个拐角处没注意，一头撞上了从拐角的另一边走来的一位卫兵。纤姬被撞得连连后退，幸好没有倒下。

　　“谁呀！”卫兵没好气地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他那庞大的身影就这样迎面压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伸向了纤姬。

　　根本没有逃脱的余地，纤姬感到自己胸口的绳子被攥住了。随即，以那里为支点，一股强大的力量通过绳子蔓延全身，把自己的身体拎了起来！

　　“……这不是小葵吗，又让纤姬放出来溜啦。”卫兵说着把纤姬的身体拉近了自己，另一只手从纤姬袍子的开口处探了进去。一双饱经兵器磨砺的大手，就这样抚摸了纤姬的胴体。

　　“噫？！”从纤姬咬紧的牙关中泄露出了一声惊呼。她并不是沉着冷静到可以临危不乱的程度，而是完全已经吓得呆滞了。她胸口的那颗小心脏，生理上正砰砰直跳，而心理上仿佛已经如一块冰一般冻住了。她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明是奴婢，却能这么细皮嫩肉，你知耻吗？”那只手在纤姬的身体上游走。显然他想要上探到胸部，但因为衣服在胸部上下被绳子固定住而没能如愿，于是只好在纤姬光洁的侧腰上用力揪了一把。

　　“呀——”怕痒的纤姬无法控制地叫出了声。她的一条腿不由自主地蜷起，并因为较窄的长裙下摆而带动了另一条腿。这样的动作让纤姬的身体摆动起来，不知给卫兵的胳膊造成了怎样的压力。总之感受到纤姬身体扭动的卫兵，突然一松手，纤姬就这样以侧坐的姿势落到了地面上。

　　“嘶……啊啊……”纤姬发出疼痛的声音，但还是强忍着让自己尽可能不要作出什么会暴露身份的事情。男人的手已经从她的怀中抽走了，这让她感到稍微的安心。

　　然而，这种安心很快就戛然而止了。随着解开布带的声音，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戳在了纤姬的额头上。卫兵这样说：“最快可能你明天就跟着纤姬走了，以后也没机会了，趁着今天还在赶紧用你爽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纤姬的内心被恐惧塞满了，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虽然绢姬从来没跟她讲解过卫兵将要做的这种事情，但是小葵确实是跟她提到过的，因为能为主人做这种事似乎是一名奴婢在家里受到信任的标志之一；当初听到小葵描述的纤姬就已经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了，如今自己贵为王姬，竟然要被一名卫兵做这种事了？

　　“快点的！”卫兵厉声催促，同时用双手隔着兜帽抱住了纤姬的头。炽热的器官在纤姬脸上戳戳这、戳戳那，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只是，两片柔软的嘴唇还执拗地紧闭着，不愿意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暴力。

　　纤姬想逃走，但现在不仅很难站起来，而且就算站起来也走不快；纤姬想推开卫兵，但双手被束缚着且被吊在背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反抗机会；纤姬想要厉声喝止这种野蛮的行径，但奴隶是不能拒绝的，只有拥有王姬身份的时候才能对卫兵吆五喝六。已经在一整个凛冬中逐渐习惯了的拘束感突然复活，从四面八方涌来攫住了纤姬，让她整个人陷入了无声的痛苦与绝望中。

　　铿锵一声，纤姬听到是卫兵拿起原本倚在墙边的武器的声音。大概是不耐烦的卫兵要用武器的握把敲打、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奴隶了吧。但是此刻的纤姬更希望他能将自己一枪捅死，这样自己也能从即将来临的侵犯中逃避掉，也能从父王的震怒中逃避掉。只是不知，会不会真的会到另一个世界，受到列祖列宗的责罚呢？

　　“喂，老坚！”远远传来了不知谁的声音，“干什么呢赶紧的，我快憋不住了！”虽然纤姬不太明白这是在说什么，但面前卫兵的动作停下了，这一线喘息让纤姬对那个声音由衷感谢起来，并希望他能多说两句。

　　“……着急个屁啊。”面前的卫兵不悦地嘟囔。他放下武器，收回下半身的肉体，一边系着布带，一边朝着声音来的方向大声说：“来了来了。”

　　看来是要跟内急的卫兵换班。纤姬松了一口气，再也顾不上什么恐惧感，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劫后余生的震撼中。

　　卫兵俯下身去，凑在纤姬耳边威胁：“你就在这给我乖乖呆着，我一会回来的时候你要是不在这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而事实上这话已经完全没法威胁到纤姬了。她甚至有点想笑：只要摆脱了这个危机，安全地回去，还有哪个卫兵敢对自己的贴身婢女小葵下手？快走吧，快走吧。

　　“你在哪啊？到了没有？快点快点。”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一如纤姬所期待的那样，系好衣服的卫兵提起武器，依依不舍地朝着交接班的地方走去了。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黑暗中，纤姬马上调整重心，由侧坐改为跪坐，然后重心后移，贴着廊柱站了起来。刚刚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噩梦，现在虽然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卫兵了，但还是要赶紧离开才能真正摆脱。

　　踉踉跄跄地，纤姬终于离开了那个令人害怕的地方。虽然背后好像远远地传来了“别跑！”的喊声，但是重新遁入黑暗的纤姬，已经不会为此而停下脚步了。

　　此时摆脱了危险的纤姬，深切感受到了黑暗与寂静是多么令人安心。位高权重者在阳光下安心，低微卑贱者在黑夜中安心。能够不要被别人注意到，这就已经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事情了，纤姬现在稍微理解了这种想法。

　　为了防止再次陷入危险，纤姬的一举一动变得小心翼翼。充分利用赤裸的两足，让走路悄无声息；每个拐角都仔细聆听，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再前进；时不时地蹲下身、靠着墙，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望向黑暗，并用背后的手指抵住墙体来保持平衡。与此同时，正殿方向，庆典的喧哗与礼乐声扔在渐渐传来，这让纤姬不由得想象：如果现在不是深夜，而是正午，自己这样鬼鬼祟祟的行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他们要作何感想呢？

　　几遍礼乐过后，寒风一遍遍吹过，纤姬逐渐觉得有点冷了。此时她正在宫中最远离自己寝室的一个角落，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冷清、几乎不会有人来的角落。“就到这里了吧。”纤姬喃喃道。但是，即便已经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事情，纤姬还是不愿意就这样结束最后的一次大冒险。她前往角落的角落，黑暗中的黑暗，一个能够避风的小小角落，靠着墙，一点一点蹲了下来，最后以这样便于重新站起来的姿势坐在了地上。

　　“好温暖……”明明是大冒险的半途，伸手不见五指，纤姬却为包裹自己的黑暗感到温暖安全，甚至好像有种摆脱烦恼、逃到了“秘密基地”的快乐。她用力蜷缩起身体，用膝盖支撑下巴以缓解因为双手吊在背后而无法低头弯腰的难受，脚尖交叠。蜷缩着，蜷缩着，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温柔乡中，纤姬的意识竟然逐渐变得朦胧了。

　　昏沉恍惚中，纤姬梦到了自己和姐姐第一次玩绳子时的画面。那是好早好早以前……宴会用的桌子中间摆放的东西还需要踮起脚尖去够的时候。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拃多深的无瑕白雪让两个孩子都充满了想要出去疯玩的冲动。然而就是这两天，包括她们的乳娘、亲娘在内的宫里一大批人都感染风寒病倒了，于是两人都被禁止外出。在反复的百无聊赖、满地打滚后，代替乳娘陪伴二人的小葵不知该如何是好，经过百般犹豫，终于还是腾腾腾地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脚通红，呼出白色的粗气，掀开衣服，取下缠在腰上的一捆绳子……

　　当时的情形纤姬还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小葵给两位王姬展示绳子的打结方法，用绳子在木柴上捆出好看的纹路。之后，小葵又让王姬依样画瓢把绳子用在自己身上。可惜初识绳道的王姬们怎么也做不到小葵那样，在小葵身上绑得七扭八歪，即便小葵完全没有挣扎，绳子也自行脱落了。于是，纤姬要求小葵在绢姬身上绑给她看，绢姬也欣然附和。当时的两人都完全没能读懂小葵脸上的恐惧与纠结。

　　在反复请求两位王姬不要跟大人说这件事之后，小葵还是照做了。当年小葵的手艺还远远不如现在，但在纤姬与绢姬看来已经是神乎其技了。望着绢姬满身麻绳倒在地上蠕动的样子，纤姬看直了眼，完全忘了要学习绳路与打结之类的。作为教具的绢姬也完全忘了提醒纤姬好好学习，而是闭着眼，深呼吸着，口中呼出炽热的空气，沉醉于崭新的感觉。纤姬心跳加快，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小葵，我也想试试……”

　　突然，纤姬的幻梦被撕裂了。一道光径直劈开了温柔包裹着她的重重黑暗，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纤姬发现自己竟然蹲在这个墙角睡着了。抬起头来，只见一道灯火正在很近的地方照着她。提灯的人好像正弯下腰来仔细打量着她。尽管这灯火只能说是最最昏暗的灯火，但因为纤姬刚刚从黑暗中睡醒过来，眼睛完全受不了这样的光线刺激，所以提灯的人在她眼中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黑影，而完全看不出来相貌。

　　“啊！”纤姬发出一点点惊呼，眯上眼睛，低着头，慌忙双脚用力，背靠着墙试图站起来。

　　然而，严重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尽管表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纤姬还是太过忙乱，竟然忘了临行前小葵的告诫，以后背而非肩膀顶着墙站了起来。当她终于完全站起来的时候，冷风绕着她后脑勺的一拂，让纤姬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兜帽滑落了。

　　这个宫里，没有人不认识纤姬！而现在的纤姬，是完全以真面目示人！不仅穿着奴隶的衣服，光脚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而且还浑身上下被绳子绑缚着，工整漂亮的绳路让她完全没有余地去说自己是被贼人强迫绑成这样的。

　　这个小角落的出口已经被对面的人堵死了，从体型上看大概是个男性。纤姬所能做的只有面向墙角，脑袋顶在墙上，背对着身后的人，一动不敢动。她心里是无限的绝望和懊恼，万万没想到这最后的疯狂竟然要以这样的形式结束。说不定……说不定，就算是当时被卫兵按住之后，张开嘴，按照卫兵的要求服侍了卫兵，然后哭着逃回寝室，都比这个结局要好太多！

　　几呼吸间的死寂之后，身后的人开口了。出乎纤姬的意料，是个非常陌生的男声，带着和益公其承一样的东方口音：

　　“……你没事吧？我看见这里有个人吓了一跳。”这声音低沉但平静，“你是被主人惩罚的奴婢吗？把你绑成这样放在外边，不许在房子里睡觉？”

　　纤姬连连点头。虽然男人大概不是故意替纤姬解围的，但纤姬也感谢他替大脑一片空白的自己想出了这样的说辞。而且，从这口音和仿佛完全初见的话语内容来看，大概是圭侯使团里的成员，可能是夜里出来帮主人拿东西的吧。

　　“怎么了，不想让我看到你的相貌吗？”男人的声音让纤姬刚刚有所放松的心再次一紧，“还是说……怕我看一眼就被你迷住，从此回不了圭国了呢？”

　　男人的声音是戏谑的，但手上的行动完全没有迷茫。他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了纤姬肩头的绳子；纤姬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双手的十指无助地在背后如水草般屈伸着；男人稍一用力，纤姬就被翻了个身，两人面对面了。

　　男人一手举着灯火，凑近了看纤姬。灯在两人之间，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孔。男人看到的纤姬，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庞正吓得煞白，嘴唇哆哆嗦嗦，牙齿在寒风里打颤；纤姬看到的男人，身材随高大，却并不粗犷，而且就好像童心未泯，两眼放光有种找到宝贝的兴奋感。两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默默对视了一会。

　　“……有一点点被迷住了。”男人嘴硬说道，“怎么样，想去圭国吗？和这边一样做伺候人的活就行，要是做得不好，在这样的季节里被赶出来，我保证给你多加几件衣服，怎么样？”

　　纤姬再次深深低下了头，让刘海挡住她的面庞，尽管已经有点晚了。“我，那个……谢谢你，不过，我的主人不会允许的……”

　　“没关系！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看能不能把你买下来。”男人自信满满地说，“我家的地虽然只有巴掌大，买个姑娘还是足够的。”

　　“我……？”纤姬紧张了起来，左思右想，随便择了个见过的名字来用，“我叫小芥……”

　　“小芥，小芥……”男人反刍着这个名字，“好，明天我跟人打听打听从谁手里能把你买下来。话说你既然在宫里工作的话，知道小葵吗？虽然我没见过她，但听人说，好像从她那就能买到王城的奴隶的样子。”

　　小葵竟然这么有名，这大大出乎了纤姬的意料。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设法脱身了。纤姬思忖了一下，开口道：“那个……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已经到了主人让我回去的时候了。你能……啊对了，那个，谢谢你愿意把我买走……现在，能放我回去了吗？”

　　稍微沉默了一下之后，男人闪开了一条路。纤姬低头致谢，从男人身边快步匆匆而过。然而，之后并不如她所料想的那样顺利，男人竟然用一块厚重的兽皮完全盖住了灯火，然后脚步轻盈地跟了上来。

　　“你……为什么要跟上来呀？”纤姬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问男人，眉头轻皱。

　　“怎么着，你不想让我跟着你啊。”男人似乎对纤姬确实很感兴趣，“我也想看看你是哪家的奴婢啊。”

　　就是不能让你看这个啊……纤姬心想。不过再一想，自己的寝室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就算男人看她钻进去了，这个外地人应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纠结了一番之后，纤姬只能决定重新迈开步伐再出发了。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了呢？纤姬这样想着，稍稍踮起脚尖，让脚步更加轻缓，同时侧耳倾听。和她刚出来的时候不同，现在完全听不到人声，听不到钟磬声，听不到庄严的礼乐声，而是完全的一片寂静。也就是说，迎接圭侯的仪式已经完全结束了，现在一定已经是深夜了。纤姬多多少少也能从星星的位置看到点大概的时间，但此时的天空中乌云密布，看不到几点星光，让纤姬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她必须尽快回去，否则，下一刻东方就亮起来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谁知，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困恼还没有终止。在已经非常靠近纤姬寝室了的一个岔道口，纤姬走着走着被脚下的一根棍棒给绊了一跤。几个踉跄，幸好纤姬动作轻灵，才终于没被绊倒。然而，那根绊了纤姬一跤的棍棒在石头地面上滚动时竟然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尖利响亮的声音把纤姬和跟在后面的男人都吓了一跳。

　　纤姬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然而事情果然没有那么顺利，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个熟悉而恐怖的声音——

　　刚睡醒的卫兵：“谁呀？……为什么不打灯？”这个卫兵的声音纤姬再了解不过了，就是之前差点把她当作小葵侵犯了的那个人！

　　纤姬咬紧牙关，连连后退，却再次踩到横放在地上的武器发出了声音，并再次被武器绊了一下。被武器绊了一下的纤姬脚步慌张地后退，咚的一声撞在了身后男人的胸口。

　　“什么人！”得不到回应，反而听到了有人快步走动的声音，卫兵马上警觉了起来。他叮叮当当地掏出了已经熄灭的灯，随即，沉重的脚步声踏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纤姬本能地明白了这个时候，此时自己唯一的希望在哪里，此刻自己唯一能期待的是什么。纤姬用被吊在背后的双手抓住了男人的衣服，仰起头来望向男人的眼睛：

　　“救救我。”纤姬的声音轻微而又急迫，“求你救救我……不要让他看见我。”

　　男人伸出手去拨开了纤姬的手，然后轻抚纤姬的脸颊：“你快跑吧。”随机稍微用力把纤姬推向了左手边的另一条廊道。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纤姬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速地交替着小步，轻盈迅速地沿着熟悉的廊道迂回而去。在她身后，男人突然撤掉了灯火上的厚兽皮遮罩。突然的光亮既照亮了纤姬的背影，也让适应了黑暗的卫兵的眼睛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之中。在卫兵发出怒吼之前，男人操着带有东方口音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非常抱歉，小人是圭侯使团成员，我家大人水土不服肠胃不适，让我出来帮他找些能吃的东西，不是故意打扰到您。请问御膳……”后面的内容因为卫兵也开了口而听不清了，纤姬真心为男人的话术能够顺利发挥而祈祷着。听着二人虽然时高时低但并没有火药味的对话，纤姬终于摆脱了灯火，重新只身一人遁入黑暗。

　　熟悉的走廊，熟悉的房顶，熟悉的寝室门从来没像今天这么亲切过。纤姬放弃了原本用背后的手拉开房门的计划，直接用头把门顶开了。里面已经焦急地等了太久的小葵像一只小兔子般弹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走到纤姬身后把门关上，落下小小的门闩。就这工夫，纤姬已经精疲力竭地坐在了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纤姬！纤姬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小葵心疼地一边问一边麻利地解绳子，“为什么兜帽掉下来了……没事吧？你……被人看到了吗？”

　　最初小葵没有得到回答。直到上半身的绳子已经解得差不多了，才有泪珠砸在地上，同时抽噎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被……人看见了。”纤姬难过地说，“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被人看见了……”

　　“被，被人……看见了？！”小葵吓得够呛，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转为抱住纤姬的肩膀，“被什么人？他看出来你是纤姬了吗？”

　　“没有……他好像是圭侯使团的人，以为我是宫里的奴婢。”纤姬低垂着头，“但是，只要到了明天，被他看到真容……我大概就会……”

　　仿佛回过神来一般，小葵继续了解绳子的工作，同时嘴里念念有词：“不会的，不会的，没事的纤姬……”

　　而纤姬则好像没听到小葵的话，两眼无神地继续说：“在那之前我还被一个卫兵撞上了，他以为我是你，把下身的那个……那个，戳到我脸上让我侍奉他，被人催促换班才没成功……我看，明天以后，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侍奉那个看到了我面庞的人，求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没事的！”小葵突然厉声喊道，把纤姬吓了一跳。“告诉我他长什么样？我去跟他交涉，一定能让他闭嘴的！”

　　“他……很高大，白白净净的……”纤姬被小葵的气势吓住，回想着说道，“穿着墨绿色的长衣，手里拿着金属灯，灯上盖着一块棕色兽皮……没有盖着灯的时候兽皮就搭在胳膊上。”

　　“好。纤姬你过来。”小葵不由争辩地说。纤姬一开始还配合，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为什么？小葵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住手小葵！”纤姬发现自己的正在被小葵提起双臂举过头顶往柱子上绑，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而小葵双眉立起，毫无犹疑，也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样子。即使纤姬的双手已经非常牢靠地被绑在了柱子上，一动也不能动了，小葵也不停下，从床上抓起一块织物，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纤姬嘴里，用绳子勒了起来。至此，小葵才后退几步，然后走到房子的一角，打开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把熟悉的小刀。

　　小刀寒光逼人，吓得纤姬瞪大了眼睛。当握紧了小刀的小葵重新来到她面前时，纤姬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贴紧了柱子。

　　“对不起纤姬。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不那我当奴仆看。所以这次的事，我只能自作主张。”小葵目光坚毅，好像已经下了很大决心，“如果你不希望我白死，那么明天就说，小葵撞到头之后突然发疯，把你绑了起来并拿着刀跑了出去。记住哦。”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撞在纤姬的胸口。明明纤姬的上半身被绑在柱子上一动不能动，却感觉好像被撞退了好几步似的。不行！别去！快回来！求求你！——这些话纤姬拼命地想喊出口，然而声音被塞满口腔的织物吸收、扭曲，最终发出的只是“呜呜嗯嗯”的毫无意义的小声而已。

　　“谢谢你，纤姬。”小葵凑上来，温柔地抱住纤姬，没拿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纤姬的头发，“小葵自己种下的祸根，自己吞下苦果。这也是现在，小葵唯一能报答你的了。”拭去纤姬脸上滑下的眼泪，小葵稍微拉开距离，凝视着纤姬的眼睛，“见到绢姬的时候，请替我跟她说，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还能侍奉你们。”说完，小葵站起来，把小刀藏在腰际，披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大跨步打开门离开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纤姬透过嘴里的织物，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味。她拼命地挣扎，但是小葵绑得如此结实，她竭尽全力的挣扎一点效果也没有。夜的寂静重新包围了她。尽管是在火光摇曳的室内，纤姬却觉得空前地寒冷。

　　百感交集，纤姬颤抖着，哭泣着。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不能顺应父亲的要求，像一个正统的王姬那样好好过完自己令人羡慕的一生，而是屡屡要违抗规则。被小葵好心地传授了秘密的爱好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从冒险与违犯大人的训诫中才能得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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