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东海道已经打得乱成一锅粥，北陆能登还是能够保持着难得的平静，没有直接卷入战乱的可能。除了一揆众偶尔出现的小规模骚动，整体上仍是波澜不惊——当然这和上杉谦信在去年越过越中对加贺一揆众造成的重大打击有着直接而密切的关联。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在融融的日光中，北陆漫长的冬季悄然离去，鹂莺的鸣啭唤醒了沉眠已久的春日曙光。尚未消融的残雪已阻挡不住快马的脚步，对于数百里外浓尾战场的情报，被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北陆。但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是，明明近畿和东海道对信长已经尽全力施压，但从二月开始，武田军却几乎完全停止了向西的推进。就连面对着几乎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德川军，在攻下野田城后武田军也完全没有一鼓作气将其攻灭的意愿。整个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恐怕连德川家康此时也摸不到头脑——但不管实际原因如何，武田军停止前进的事实是肯定的。织田信长抓住这个机会，率军杀上京都，足利义昭被迫请求天皇讲和。

随后不久，更让人大跌眼镜的转折发生了——去年冬天还气势汹汹西进的武田军，突然就像退潮一般全军从三河撤去。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武田军看到硬骨头的三河人认为三河不宜强攻，有人说是听到了上杉、北条在背后蠢蠢欲动的军情，更有甚者大胆猜测是武田信玄自身有问题了——兴许是重病，甚至已经是殁在阵中。这些说法一时纷纭，但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不管怎样，信长包围网的一面是彻底被打破了。”长纲连听着忍者的报告，缓缓啜了口茶。作为嫡长子自然要继承下代的长家家督之位，长续连由于已经衰老，也基本上将家中的大权放给他了，故在家中的会议上，长纲连已经实际坐上了家督的席位。“辛苦了，你下去吧。”长纲连挥了挥手，摒退了前来报告的忍者。

“……不得不说，信长真的是可怕。不单单是军略智谋，还有如有神助的天运……”等到忍者的身影消失不见，长纲连方才缓缓开口感叹。“不过畿内的动向还是有些许不明朗，先不用太在意本家的动向，集中力量专心巩固我们在畠山家中的内政地位便是。”

“是！”座下的众人一齐答应。不知道杏奈听闻此事会作何反应，长连岼心想。

回到居室，百合子将今日听闻有关武田军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向杏奈娓娓道来。不料当杏奈听闻武田军突然撤退的情报时，周身却突然一阵哆嗦，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怎么了？杏奈。”百合子见状不对也吓了一跳，连忙轻轻摸着杏奈的背，像安抚小兔子一样试图平缓她的恐惧。

“祖父……祖父……”杏奈双眼仿佛失了神，空洞洞的目光望向远方。“祖父他……不会……”

百合子大概猜出了杏奈的意思。“先别着急……现在还没有情报能够证明是信玄出了什么事。别瞎猜，别吓自己。”虽然这么安慰杏奈，不过她心里也没底。毕竟信玄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中那般殁于阵中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比起那种对自己来讲无关紧要的事，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好面前的这只紫毛小兔子。

“我还是害怕……”杏奈依然不安地喃喃道。

百合子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杏奈身边，担忧着望着她。

“……对了，杏奈，要不要出去转转？”良久，百合子突然发问。“来到能登这么久，还一直没出去逛过吧？”这句话说出来连百合子也觉得无比别扭——毕竟一直限制着她出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但杏奈听到这话却是两眼闪闪发光，对这层意思似乎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地流露出对能够出去玩的渴望和欣喜。毕竟还是孩子，对玩耍的渴望盖过了那无来源的焦虑。

“真的吗？！”那对闪闪发光的紫水晶让百合子心头猛地一抽。

“嗯，现在就更衣吧。”百合子看着撒欢的杏奈，露出了疼爱的微笑，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自己究竟是把面前的这孩子当成了小宠物，还是当成了恋人？她现在自己也有点分不清。

不过因为确实很可爱，所以应该不重要吧。

能登的丘陵上，一队约有七八人的人马缓缓前行。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两位女子——自然，是长连岼和望月杏奈。考虑到一揆众未平，长连岼还是叫上了几个家丁带着兵刃随行护卫。

一路南行至鹿岛，长连岼方才驻马叫停。一队人纷纷驻马，长连岼命家丁原地待命，自己却拉着杏奈，两骑缓缓辗转上行，登上不远处的一处崖角。

“哇……”放眼东南，杏奈不禁惊叹。从小生长在上野内陆的她，今天方才首次真正看见大海。杏奈闭上眼，贪婪的呼吸着大海的气味，任凭咸腥潮湿的海风带着些许的寒意吹拂着自己的脸庞和发梢。正在惬意的享受着未曾感受过的凉爽，杏奈突然感觉百合子的双手搭上了自己的两肩。

“百合子小姐……”杏奈喃喃道。

“往东南那边看。”百合子向前进了一步，靠在杏奈身边，手臂也很自然地变成从后背搂住杏奈的亲昵姿势。虽然还不是很习惯，但是此时杏奈却觉得这动作无比亲切和安心，就像是小时候躺在母亲怀中一样。

母亲……想到这个词，杏奈不禁茫然起来。

早已记不清母亲温柔的样子，记忆里母亲对自己流露出温柔的次数屈指可数，仅存的记忆碎片里，能感受到母爱的时间几乎都集中在懂事后那短短的一两年内。之后的记忆里，就只有她作为望月女忍首领的严厉和在训练失败后的责骂。有的时候自己甚至都怀疑，自己真的是她亲生的孩子吗？纵然是战国乱世，或许母亲也是情非得已；但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如此严苛……刚刚还因为初次见到大海而兴奋的杏奈，此刻却因为这个小动作引发的联想变得再次忧郁起来。

如果有来世，只希望自己不要再生为忍者之女吧。杏奈默默地想。

百合子察觉到了杏奈情绪的小变化。“怎么了，杏奈？是被海风吹得难受吗？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

杏奈摇了摇头，“不……没事。”

百合子也没有多想，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往东南看，不远处就是能登岛。”杏奈顺着百合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薄薄的迷蒙水雾，能登岛就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境般若隐若现。

“再往那边，过了海就是上杉谦信的越后。嘛，这个名字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对吧。”

杏奈点了点头。这个名字从她记事以来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回。作为祖父后半生最大的敌人，这个名字在全家上下各种场合都经常被提起，下到家臣，上到信玄本人，上杉谦信就仿佛是一个笼罩在北方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纵然杏奈从未亲自面见过谦信，但从家人的话语中，她对这个人和武田家的恩怨情仇早已了解得十分详细透彻。而其中令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便是有着太刀斩军配的著名龙虎一骑讨的那场战争，自己上次见到祖父的时候，还能看到他的那把铁骨军配上被小豆长光砍出的三道刀痕。

但对于这一场战役，杏奈最深的印象却不是那场惊心动魄的一骑讨——而是自己的亲祖父，武田信繁，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混战中阵亡了。而随军参战的父亲望月信赖，也在那场战争中受了重伤，纵使医者全力抢救，父亲还是在十一天后撒手人寰——当时父亲也不过刚刚十八岁。每次想到这件事，杏奈的脸上总会无法抑制地露出哀愁的神色。也正是因此，在她的心里，对上杉谦信的仇怨不可谓不深。

百合子心细，知道提到这个名字杏奈或许会有反应，遂在出口时双眼装作直视前方，却始终拿着余光瞥着杏奈的表情。见杏奈的脸色愈发悲伤，连忙转换话题：“从越后再往东南就到了上野……”话一出口，百合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登时缄口不言。二人就保持着这种微妙的沉默，静静地伫立不动，任凭不时卷起的海风吹息。

良久，百合子方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你很想回去吧。”

杏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不用掩饰，我知道的。毕竟那里才是你的故乡啊。”百合子语气十分平淡，但杏奈还是能感受到她手臂上传来的微微颤抖。她明白百合子心里的矛盾——把自己珍视的人留在身边和放手的矛盾。

可自己对她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杏奈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是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回身抱住了百合子。

“杏奈……”百合子一惊。

杏奈没有回答，只是这样用双臂紧紧环着百合子的后背，把脸贴在她的胸口上，轻轻阖上眼睛感受着她的心跳。不知为何，听着百合子微微加速的心跳，一股温暖的安心感涌上杏奈的心头。

就像是在渺远的记忆中，自己躺在妈妈怀里时的那种温暖。纵然记忆已经模糊，但自己的身体依然能够对那份温暖给出肯定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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