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思考的大金毛与老师的哲学课

贝雷丝开了门；迪米特里只是在那里站着。淋湿的金发稀落地黏在他瘦削的面颊，水流冲下黑色盔甲，电光幽微地勾出轮廓，在滂沱大雨之中，男人仿佛游荡的鬼魂。而这鬼魂现在找到了安息之所，所以他并不作声，唯独等候她。

她将他迎进门，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法嘉斯的疯王垂着头，任凭贝雷丝的手指掠过他的动脉，柔顺得像一头幼兽。她随手给他编了辫子，把准备好的讲义拿来，作为老师，她新添的任务是教授伦理与哲学——武器不需要知道正义，但战士与将军倚赖真理，尽管迪米特里刻意忽视自己作为人类的事实。烛光下他看起文献，独眼让阅读显得艰难，于是贝雷丝开始念诵，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响。她在段落间暂停，抬起眼看向他，迪米特里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恍惚的神情，仿佛在面对一尊神像。

他并不是虔诚的信徒。贝雷丝知晓这点，五年前星辰漫天的冬夜，他的诉说十分干枯。怨恨在失望中枯萎，凝结作漆黑的瘢痕，那便是爱的残余；即便五年后他夜夜在大圣堂中伫立，注视的也并非残破的女神像，而是围绕住他的亡灵。然而他注视她，好像注视一道纯粹的光。贝雷丝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犹如心沉入水潭的空落，她提高声音：「……理想的政体依赖德性，建立在知识与真理之上。如果荣誉取代知识与德性，会发生什么？」她的学生没有回答，而是眯起眼，浅浅地笑起来。

「迪米特里，你在听我讲课吗？」

教师有许多惩罚学生的办法。西提斯会让他们罚站，贝雷丝见过库罗德与洛伦兹头上顶着水桶，卡斯帕尔因打破玻璃而擦窗台，又把另一扇玻璃打破。她选择温和而严厉地训斥他们，对现在的迪米特里却不奏效，神的话语无论内容均是神谕，神谕不可为人理解。贝雷丝叹了口气：「……站起来。」他便站起来。「回答我。」「勋阀政体。」他的回答是正确的。「那么荣誉被财富取代呢？」「寡头政体。」「之后会是怎样的蜕变？」「民主政体与僭主政体。」或许正是因为迪米特里的记忆力太好，他才无法遗忘伤痛，贝雷丝说道：「坐下。」男人端坐在桌子之后，像是五年前总是在第一排的级长。贝雷丝翻动讲义：「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没有想法。」

正是这一点让贝雷丝头痛：迪米特里可以敏捷地捕捉话语，但他拒绝理解——他单纯地反复着她讲过的话。「你不能放弃思考。」她说，「你是将军，是王，是队伍的领袖。」「我不需要思考。」他回应，「因为有老师在。你指向哪里，我便向哪里挥舞长枪。」「你不能这样，」「你会再次离开我吗？就像曾经那样？」贝雷丝因他突然的反驳不知所措，她的回答当然只有一个，然而那并非最正确的选择：「当然不会。」「那就没有问题。」「……但是，我不能总是留在你的身边，等到战争结束——」「所以你要离开我。」蓝眼染上暗影，她陷入沉默：「……迪米特里，你要学会独立。你会肩负起整个国家，统领人民——你会成为统治者。」

既然领导万民，在统治者身上便不能存在一丝软弱。吉尔伯特想必这样教诲，罗德里古或许也曾说过，但贝雷丝无法说出口：他像看一场梦，温柔而哀伤地望着她——迪米特里甚至放弃了愤怒。「老师，」男人声音很轻，「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梦呓：「……我无法握住你的手。」「迪米特里，我也是人。」贝雷丝生起一丝愤怒，不觉提高声调，他并不生气：「人类不能昏睡五年，也不会突然改变发色与瞳色……你甚至没有心跳。」「就算这样，我也是人类，人类的本能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活。」迪米特里咀嚼这个词，露出凄惨的笑容，「……你刚刚说过我是统治者。」「你也可以为自己……」话说到一半，贝雷丝忽然意识到她的失言，他轻声开口：「这是我的命运，是布雷达德的义务。」迪米特里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向她，贝雷丝明白了他的愿望。那是不曾期待被兑现的，空虚的梦境。

——如果我为了国家奉献一切，你能不能将自己奖赏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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