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繞著純白義勇隊基地的，是一大片繁茂的森林，蓊鬱的林木包圍著義勇隊的城堡，如同一道綠色的護城河。

凱內基斯在林中緩步前行，他的身材高大結實，跨出的步伐帶有戰士的穩健，歷經風霜的面龐充滿不言而喻的威嚴，火紅色的濃密鬢鬚覆蓋住他的臉頰與頸部，粗硬的長髮一路垂到背脊，如同雄獅的鬃毛威風凜凜。

義勇隊基地雖然匯集了許多來自異界的英雄豪傑，卻鮮少有能在體魄與氣勢上與之並駕齊驅的人物。

實際上，凱內基斯確實是一頭獅子。他是一名拉古茲，也是獸牙族之王。

拉古茲擁有介於人類與野獸之間的外表，懷有人類的情感與智慧，以及野獸的力量與本能。不過在心靈深處，拉古茲也許更貼近野獸這一邊；因此不論義勇隊的床鋪再柔軟舒適，伙食再精緻美味，依然比不上茂密草木與潺潺流水能帶給凱內基斯的內心平靜。

其他的拉古茲同伴想必也有類似的想法，所以每次戰役過後，凱內基斯打算褒獎或慰勞在戰場上並肩作戰的拉古茲同伴時，總要到林子裡繞一圈才行。

這次也一樣，凱內基斯循著同伴熟悉的氣味前進，穿過樹叢到達相對開闊的區域後，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摩迪，你果然在這裡。」

名為摩迪的拉古茲坐在草地上，仰頭望著天空，揚起柔和的笑容，單看那頭淺藍色的鬢髮和魁梧的體格，與凱內基斯有幾分相似，然而兩者氣質卻截然不同。

作為一名戰士，摩迪太過溫柔，連打倒敵人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閉上眼睛；不過作為一名戰友，摩迪十分可靠，在凱內基斯所知的拉古茲戰士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強大。

當凱內基斯靠近時，幾隻松鼠正停在摩迪張開的手掌上，悠哉地吃著樹果，他兩邊肩膀上甚至停了幾隻像是鴿子的鳥兒，在察覺到凱內基斯的存在後隨即振翅飛離。

「王......！」

注意到凱內基斯的摩迪本想立刻起身行禮，但被凱內基斯用手勢制止；畢竟要是自己的來訪讓對方感到拘謹，就失去慰勞的意義了。

「吾王，有何吩咐？......又有新的敵人嗎？」

「不。戰事才剛結束，目前一切安好，因此吾才能藉著這段時間，來慰勞英勇抗敵的部下。摩迪啊，你在上次的戰役中表現十分傑出，我深感佩服，萊伊跟蕾媞他們也對你讚譽有加。」

「您過獎了……」

摩迪雖然接受了凱內基斯的褒獎，但臉上的笑容顯得有點落寞。凱內基斯明白，這位大漢的內心比外表看起來的還要纖細許多。雖然不想傷害任何人的願望實在太過天真，這樣的願望本身沒有過錯。

凱內基斯索性在摩迪旁邊席地而坐，柔軟的草地坐起來非常舒服，迎面而來的清風帶著森林特有的草木與土壤的氣味。

「這裡是個好地方呢，怪不得總是看你待在這裡。」

「摩迪，很喜歡這裡，動物們經常會過來。」

摩迪看著待在手掌中的松鼠，露出與剛才仰望藍天時同等愜意的微笑，那幾隻膽大的松鼠即使在凱內基斯靠近的時候也沒有被嚇跑，如今也只是好端端地待在摩迪掌中，彷彿那是個非常安全的棲所一樣。

「不論看幾次都很稀奇，它們完全不害怕你啊。雖然拉古茲本來就很容易被動物們視為一份子，但你在這方面又是得天獨厚。」

「動物們，很容易親近。只要溫柔對待他們，就能成為朋友。」

「原來如此，他們是被你敦厚的性情吸引而來啊。」

凱內基斯看著摩迪與動物們相處融洽的身影，嚴肅的神情稍微鬆動，表情變得和藹，隱約流露出羨慕之意，卻僅止於觀望，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身為獸牙族之王，這般和平的景象是凱內基斯想守護的目標，但他並不認為自己能夠融入其中。早在凱內基斯獲得現今的地位之前，便已經習慣了永無止盡的戰鬥，拉古茲普遍崇尚武力的剽悍民風，向來就容易引發各族間的衝突；即使撇開這種內部問題，與意圖侵犯拉古茲土地的人類之間的糾紛，也是從未停歇過。

若想有所改變，就得有拉古茲主動挺身而出。必須有誰主動走在前頭領導大家，讓族人相信只要同心協力就能開拓出更好的未來。這樣的拉古茲必須背負起攸關一族存亡的沉重責任，必須學習做出有利於族人的抉擇，哪怕那樣的決定只要換個角度就可能顯得無比殘酷。

凱內基斯所做的其中一個抉擇，就是把摩迪拖上戰場，讓一名與世無爭，原本也許會在森林裡安逸度過餘生的拉古茲，在戰場上因傷害敵人而痛苦不已。身為王的立場不允許凱內基斯致上歉意，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此毫無感覺。

「王，想和松鼠當朋友？」

當凱內基斯回過神來，被捧在手心上的松鼠和摩迪都正盯著他瞧。

「呃......不必了，吾會嚇跑它吧？」

對於凱內基斯有點疑慮的婉拒，摩迪笑著搖了搖頭，把捧在手上的松鼠湊近獅子王。

「王也是溫柔的拉古茲，動物不會害怕，可以把手掌伸出來。」

「像.....這樣嗎？」

凱內基斯試著模仿摩迪的手勢，把手掌併攏朝上。原本待在摩迪掌中的松鼠，望著凱內基斯的手掌好一會兒，遲遲沒有動作。

「果然不行啊，畢竟吾跟你不同，缺乏能使動物親近的敦厚。」

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凱內基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有點失望。

然而，就在凱內基斯準備收回手掌時，松鼠忽然縱身一跳，小小的重量攀著凱內基斯的衣服，又沿著衣服爬上他的肩膀。

「這是？」

「看來他喜歡待在那裡。」

「他似乎不害怕吾，真不可思議。弱小的動物不應該更加警惕獸牙族的利爪與力量嗎？稍有不慎，他們就會因此受傷。」

光聽凱內基斯的話，配上那緊繃的神情，很容易讓人以為他對賴在肩膀上不走的松鼠感到煩躁。然而實際上，他正因為擔心輕舉妄動會嚇跑松鼠，身體因此顯得格外僵硬。

對此，摩迪發出呵呵的笑聲。

「動物不看外表，他們喜歡溫柔的拉古茲，喜歡摩迪，也喜歡王。」

「溫柔嗎？吾與這兩個字可說是背道而馳啊，如果我是個溫柔的拉古茲，就不會命令你參與作戰了。」

凱內基斯原以為這句話能讓摩迪無話可說，沒想到，摩迪卻搖了搖頭，柔和的眼神中浮現了戰士般的堅定。

「王確實命令了我，我現在也還是......很討厭戰鬥、討厭流血、也討厭慘叫聲，這些都會讓我覺得，好像自己也受傷了一樣；但是，我更討厭夥伴們受傷，大家都很溫柔，所以現在的我，想為了保護大家而戰鬥。」

明明不怎麼擅長精湛的文法，摩迪依然很努力地說完這些話，見凱內基斯久久沒有回應，他忽然顯得有點躊躇，斷句也變得支支吾吾。

「摩迪，說錯話了嗎？語言，好困難。」

「啊、不，你說的很好。吾只是有點驚訝而已。你已經找到想要守護的事物，並決定傾盡全力為此奮鬥，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了不起的事？摩迪只是......下定決心而已。不覺得自己做了厲害的事情。」

摩迪面露疑惑地歪著頭，比起質疑凱內基斯的話，更像是在懷疑自己的理解有誤。對此，凱內基斯給予肯定的答覆。

「要下定決心有所改變並不容易，因為這意味著你不能逃避。」

「不能......逃避？」

「沒錯，改變會讓你偏離以往熟悉的道路，過程中可能充滿未知與恐懼；然而若是因此膽怯退縮，那就前功盡棄了。」

凱內基斯的語氣有所停頓，這番話或許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摩迪，如你剛才所說，你至今依然害怕戰鬥吧？然而一旦決定要為了守護同伴而戰，便意味著不能逃避戰鬥，因為一旦轉身逃跑，將同伴棄於水深火熱之中，就等於違背了自己最初的決心。」

「.......原來如此，我好像明白了。改變很容易讓拉古茲痛苦，所以願意改變的拉古茲，是了不起的拉古茲。」

「正是如此，你大可為此抬頭挺胸。在吾看來，為了守護同伴挺身而出，這樣的信念格外溫柔，也格外偉大。」

面對凱內基斯的肺腑之言，摩迪思索了一下之後，露出釋懷的微笑。

「那麼，王也很了不起。」

「吾嗎？」

摩迪點了點頭。

「王也是，為了守護同伴才戰鬥，即使偶爾會露出疲憊的表情，還是一直努力著。」

「疲憊的表情......嗎？」

「現在也是，像是很久沒休息一樣，沒有精神的表情。」

摩迪的話令凱內基斯不由反省，他確實不記得上次好好休息是什麼時候，但沒想到自己的臉色已經差到連摩迪都看得出來的程度。

「那可不太好，待會還得去慰勞其他同伴的時候，不能讓他們看到我疲憊的模樣。」

「被看到的話，會有什麼問題嗎？」

「會影響士氣。身為一族之王的我，如果一臉疲倦地出現在部下面前，部下會感到不安的。」

「摩迪，不會感到不安。動物也好，拉古茲也好，累了本來都需要休息。」

「確實如此，但是正是這樣才會令部下不安。這代表吾不僅身心疲憊，甚至連休息的餘裕都沒有。」

凱內基斯並非打算埋怨什麼，只是侃侃陳述事情而已，但摩迪明顯對他露出擔憂的表情，這與他的本意不符。

「王，實在需要好好休息。累的時候，可以躺在草地上午睡，非常舒服。」

「不妥吧？吾繼續待在這裡，不會打擾你和動物們相處嗎？」

「動物們喜歡王，不會打擾。」

「這樣啊，那吾就稍作休息......呃......」

本來打算試著朝後方仰躺的凱內基斯，忽然停止動作、用有點為難的眼神看向摩迪，像是在向對方求助。

「怎麼了嗎？」

「摩迪，吾該怎麼......讓這小傢伙離開，吾不想讓它平白無故遭受驚嚇。」

看著凱內基斯用一副坐立不安的視線，瞄著那至始至終待在自己肩膀上的松鼠的模樣，摩迪忍不住笑了。

「王現在的樣子，好像比松鼠還要緊張。」

「摩迪，這是很嚴肅的問題。」

「順其自然就可以了，動物跟拉古茲都是活著的，想停留就停留、想移動就移動，它們不會介意這些。」

「啊啊，是這樣啊......」

聽了摩迪的說明後，凱內基斯這才放心下來。當他往後躺的同時，松鼠隨即靈活地跳到地面；觀望了一會兒，發現凱內基斯沒有更多動靜後，又安心地爬到獅子王的胸前。

「真的回來了啊，小傢伙。」

凱內基斯喃喃說著，嘴角微微上揚，雖然沒有明顯地表現在臉上，但被松鼠親近這件事著實令他欣喜。

然後，凱內基斯仰望頭頂的湛藍天空，和徐的陽光灑在油綠的草地上，也灑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宜人的溫度烘托著慵懶的氛圍，甚至會讓人捨不得起身。

「你說的沒錯，這裡著實適合休息。」

「是啊，我很喜歡這裡，和動物們相處很愉快，而且，聽到朋友也喜歡這裡，非常開心。」

已經有點睏意的凱內基斯愣了一會，才釐清摩迪口中的動物跟朋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朋友......是指吾嗎？」

「王是森林的朋友，也是摩迪的朋友。」

摩迪大力點頭，笑容顯得格外燦爛。然而，凱內基斯的神情卻反而凝重起來。

「害怕戰爭的你，難道不畏懼吾嗎？吾與你不同，會毫不猶豫地與敵軍廝殺、哪怕爪子沾滿鮮血，哪怕連我軍都望之卻步，吾也不會輕易言退。吾在戰場上的身姿，旁觀者想必更加清楚。」

「在戰場上的王，的確非常凶狠......」

回憶起凱內基斯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屠戮敵軍的景象，摩迪一度別開視線、有點緊張地縮起身子，可是很快地，又重新展露和藹的微笑。

「但是王也跟我一樣，是為了保護同伴而戰。王總是獨自面對最危險的敵人，也總是為了救助其他同伴而受傷，很多拉古茲都很感謝王。」

「那些只是王者應盡的責任罷了，並不影響吾在戰場上的駭人模樣，你當初不也倍受驚嚇嗎？。」

「我已經不會害怕了......王說過，下定決心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因為王很溫柔，才會為了同伴而改變自己。所以摩迪不會害怕這樣的王，也想和這樣的王成為朋友。」

摩迪直視凱內基斯的眼神充滿堅決，他們僵持好一陣子，凱內基斯才像是投降般輕聲嘆氣，為摩迪那份不諳世事的天真感到擔憂的同時，也對他真誠的話語感到動容。

當初凱內基斯讓摩迪成為戰力，是看中這位拉古茲的力量，雖然他的性格並不適合成為戰士，凱內基斯相信這可以在過程中慢慢改善。

然而摩迪不僅沒有在接連的戰事中失去內心的溫柔，反而更加擁抱這份溫柔，開始為了守護他重視的事物而戰，如今已經能無懼地直視凱內基斯的眼睛，這些都是凱內基斯沒能預料到的，摩迪自己下定決心的改變。

事已至此，凱內基斯認為自己必須修正想法，畢竟剛才先說出「不能畏懼改變」這樣的大道理的拉古茲，可不是摩迪。

「你學得很快，被自己不久前才說過的話點醒，對吾而言也是種新奇的體驗。」

「只是記得王說過的話而已，摩迪不懂的東西，很多。」

「這樣便足夠了，吾友啊，至少你已經說服吾了。」

「......！」

「謝謝你，願意視吾為友人。」

雖然摩迪與凱內基斯本來就是在戰場上並肩作戰，稱之為戰友也不為過的關係；但這聲「吾友」的意義截然不同，連摩迪都能明白。

他們倆許久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僅是繼續待在草地上，享受著舒適的微風與溫暖的陽光，以及內心貼近的距離。

2019.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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