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鮮血。

沾在木門的下端，濺在門縫的地板。

少年的腳步一頓，擦得發亮的黑色皮鞋正好停在一小片猩紅前，他驚駭地掃視應該是剛滴落不久的斑斑血跡，從校袍的袖子抽出魔杖，推開了虛掩的木門。鐵鏽般的血腥味一下子變得濃烈，通往小閣樓的石梯染上刺目的暗紅，他聽見自己緊張而紊亂的心跳，每一步盡量小心翼翼，腳步放得很輕很輕。

他在樓梯前停下。

他的眼前呈現更多的紅。

少女獨自一人瑟縮在狹窄的樓梯，坐在最上方的最後一級台階。她歪着頭，枕住欄杆，像是沉睡似的，暗紅色的波浪長髮猶如血淌，凌亂地傾瀉在梯間，覆蓋玫瑰紅的長裙，遮掩了大半張慘白的臉。紅髮絲絲縷縷，失卻血色的唇瓣更是蒼白，沾上淚珠無聲地顫慄，沿着她的下巴滑落。

她的手指看來瘦削小巧得可憐，死死地扣住稜角分明的台階。

寬大的裙擺猶如一團烈火，往上簇擁在她的腰間，初雪般白嫩的肌膚隱若可見，肚臍以下，密密麻麻的華麗鱗片覆蓋。少女的下身是細長、柔軟的蛇龍軀幹，紅色的鱗片閃亮耀眼，猶勝寶石的璀璨光彩，只是那尖削的尾巴卻鮮血淋漓，鱗片掉落，露出一小片觸目驚心的血肉，以及奇怪而整齊的血洞——

最初的驚訝羞澀瞬間一滯，紐特意識到這並非普通的傷。

說不定……是她自己咬自己的。

畢竟維芙龍(Vouivre)的形態可以隨意自由改變，像是她如今半人半龍的樣子就是其中一種。

他這樣想着，正打算悄悄踏前一步，冷不防對上她的眼睛。

——她不知何時突然醒了過來，睜眼之際，馬上攫住了他。

少女的視線彷彿有魔力似的。

烈火。

龍炎。

攝人心魂的紅，瞬間像是要點起一片燎原大火，熾熱的、滾燙的，帶着溫度般的凝視，漂亮的瞳仁是生生不息、持續躍動的無盡生命力。長長的睫毛捲曲上翹，輕輕一搧，羽翅般顫動，似是要掀起一股焚風，直直吹往心底，把那一雙石榴石般的眼眸，明媚、耀眼、瑰麗，無盡光華如籽般散播。

他呆立在原地，胸膛的位置莫名有片刻的沸騰，一下子奇怪地失了神，差點無法移開視線。

昏暗黯淡的小梯間突然好像變得明亮起來。

片刻，她瞇起了眼睛，盯住他手中的魔杖。

他這才回過神來，慌忙高舉雙手。

寬大的校袍袖子微微滑落，雪白襯衣上的袖釦近乎透明，所折射的那一縷日光緩緩滑動，流連於不經意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節分明的長指張開，右手的手指微微屈曲，輕輕拿着魔杖，杖尖轉向牆壁的方向，並沒有指向她的方向，試圖以此努力對她釋出善意。

「你好……我沒有惡意。」

少年的喉結緊張地滾動了一下。

「你受傷了。」

她的視線依然停留在他身上，目不轉睛。

正當他以為產地來自法國的龍少女聽不懂英語，甚至是不理解人類的語言之際，她突然挺直脊背，瞪大了眼睛。

「不許你告訴我爸爸！」

她彆扭地恐嚇他，英語講得很是笨拙，聲音更是虛弱。

「不許你告訴任何人——！」

她的長尾巴猝不及防甩了一下，一小塊的鱗片飛脱而出，落在地上綻開小小的血花。幾乎在同一時間，她皺起了眉頭，彎下了腰，痛苦地嗚咽出聲，蛇般的下身顫巍巍地蜷縮起來，整個人抱成一團。

——如此的不安又無助。

像極了他從前曾經救治的那些受傷小獸，表面的傷痕纍纍，遠遠不及内心的千瘡百孔。

雖則他不清楚格利菲斯(Griffiths)教授的女兒為何要自殘。

「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講出去的。」

話音剛落，紐特敏銳地察覺到少女稍稍放鬆了身子，似是對他開始放下戒心。

他維持高舉雙手的動作，試探般踏出了謹慎的一步。

「可是你的傷口需要處理，格利菲斯小姐，我可以過來嗎？」

「薇薇爾，我只是薇薇爾。」

她吸了一下鼻子，繼續默默地抱住尾巴，睫毛還掛着一顆淚珠，像是大雨過後垂憐於葉尖的水滴，搖搖欲墜，彷彿隨時落下，直墮心田。她氤氳漂亮的眼眸就這樣乖順地注視他，收起了自我保護的虛張聲勢，安靜又好奇地看着他揮動魔杖，清理血跡，裝滿不同顏色的小巧玻璃瓶飛入他的臂彎。

少年邁開修長的雙腿，飛快地三兩步跑上樓梯，終於來到她的身邊，突然後知後覺，覺得這一切有點不真實。

他自幼開始就一直期待與龍接觸，卻沒料到夢想成真之時，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而且還是維芙龍——

紐特曾經在書上讀過。

維芙龍是只有女性的特別種族，主要隱匿在法國各地，坐擁富可敵國的巨大財富。她們的額前長有寶石，傳說擁有奇異魔力，至今仍然沒有巫師完全了解她們的秘密；話雖如此，她們卻選擇巫師作為伴侶，對於愛情忠貞不渝，世世代代誕下同樣是維芙龍的子嗣。

格利菲斯先生是迄今唯一承認關係的巫師，就在三個月前，他公開承認他當年從霍格華茲畢業後，在法國旅行期間，邂逅如今的妻子，生下一個女兒。

不過，或許是為了保護妻女和她們的族人，他的研究一直以來，幾乎不談及維芙龍，直到這一個學年，他竟然破天荒地帶着女兒入職，至少亦需要出任奇獸飼育學教授一年，着實再次勾起了不少人蠢蠢欲動的好奇心。

始終，不是所有巫師都有機會親身與龍近距離接觸。

如今，美麗的龍少女仰頭看着他，伸手拉了一拉他校袍的下擺，又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你怎麼不坐下來啊，小獾。」

薇薇爾漂亮的眼睛還噙着淚花，有點納悶地問道。

「這裡不是你的地盤嗎？聞起來都是你的味道。」

「我聞起來是甚麼味道的？」

少年下意識低頭聞了自己一下，並沒有聞出甚麼味道，自然好奇她的嗅覺和人類的分別，或許，可以更好地幫助他理解龍。他這樣想着，背靠牆壁坐下來，懷中的魔藥和書包順手放在高一級的台階上，眼角的餘光掠過自己胸前的赫夫帕夫院徽，一抹腼腆的微笑浮現臉上，又帶着些許緊張，似是生怕她的拒絕。

「我是紐特。紐特‧斯卡曼德。」

她歪了一下頭，不知在想甚麼。

「……小獾聞起來很特別，是我喜歡的味道。」

她顯然在認真思考他的問題，但依然沒有喊他的名字。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安靜了一下，冷不防朝他湊近過來，一縷捲曲的暗紅色長髮滑落，輕輕拂過他的手背，帶着微妙的酥麻。莫名地，一種奇異的旖旎彷彿瞬間穿透皮膚，沿着血脈游走，柔然繚繞心尖，他頓時有點無措，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誤以為不過是初次與龍接觸的興奮和緊張——

她長長的睫毛一搧一搧，近得幾乎要拂到他的臉上。

「不過你現在聞起來……怎麼有點甜啊？」

「甚、甚麼？」

紐特一時愣住，然後對上她像孩子似的好奇眼神。

薇薇爾的唇一張一合，天真爛漫的說話，溫熱濕潤的氣息，全都輕輕噴薄在他泛起紅暈的臉頰上。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目瞪口呆，只感到她小小的手指輕輕插入他的鬈髮之間，突然捧住了他的後腦，她漂亮如玫瑰的唇瓣就這樣貼了上來，柔軟得不可思議，覆在他因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唇上。

少女那小小的、如貝般的牙齒，感覺根本和人類無異，平整、光潔，整齊的門牙輕輕摩挲他的下唇，然後，有甚麼濕滑的、蛇般的東西靈巧地舔了舔他的嘴角，他幾乎是瞬間就知道那是她的舌尖，並無任何稀奇古怪的舌尖。

——感覺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他驚慌失措，赫然想起自己前不久吃的一顆巧克力。

確實是甜的。

少年漲紅了一張臉，不知如何回應這個意外的吻，可是她卻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好像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親密曖昧，突然又碰了碰他額前的鬈髮，最後大起膽子摸了起來。

「……小獾你的頭髮真軟啊。」

「你、你——」

彼此的視線冷不防對上，他慌張又尷尬地別開頭，隨即猛地想起了甚麼，連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塊龍形的巧克力，飛快地塞入她的掌心，匆匆就開始搗弄療傷的魔藥和藥草。她的眼睛瞬間一亮，好奇又小心地端詳巧克力，然後驚奇地看到這巧克力龍竟然拍動翅膀飛了起來，咯咯地笑了出聲。

「龍會飛的！真厲害！」

薇薇爾大吃一驚，好像一副不知道龍會飛翔的好奇樣子。

紐特飛快地抬頭瞥她一眼，依然努力忽略自己快得不正常的心跳，猶豫地小聲開口。

「……你不是也有翅膀的嗎？薇薇爾。」

「但是你不覺得那麼高，很可怕的嗎？」

少女理所當然地回答，這下子，輪到他大吃一驚，不自覺錯愕地盯住她看。

——龍會恐高的嗎！？

難不成……？

「……所以你沒有飛過嗎？」

「當然沒有，我為甚麼要飛啊？小獾，我才不要飛呢。」

薇薇爾露出茫然的神色，反過來覺得他的問題奇怪極了，沒意識到自己的尾巴習慣性地晃了起來，頓時又是一陣錐心的痛。哆嗦的少女臉色蒼白，眉頭深鎖，淚水滿溢，看來像是情況惡化的樣子，他見狀急忙就開始着手處理她的傷口，二話不說，混和藥草的膏藥敷上傷口，一瓶藍色魔藥亦隨即遞上。

「喝了這個感覺應該好一點，你可以連巧克力一起吃。」

她乖巧地把魔藥喝掉，愁眉苦臉地噘起了嘴。

「……不好喝。」

她趕緊咬了一口巧克力，漸漸臉色微變，抬高了尾巴尖，難以置信地左看右看。

「沒那麼痛了！小獾你用了甚麼魔法啊！？」

女孩子滿面崇拜，猝不及防，高高興興地把咬掉一半的巧克力塞到他的嘴裡，然後身子一歪，竟然乾脆直接就枕在他的大腿上。他愣愣地咬掉嘴裡的巧克力，臉紅耳赤，感覺巧克力好像比之前莫名甜了很多，濃郁的可可，香甜的牛奶，所以美好的味道都在舌尖融化開來，漸漸幻變成剛才那一個柔軟甜蜜的吻——

她的吻——

少年驟然一驚，沒由來又憶起剛才意外的、不知道算不算是吻的一個吻，當下羞愧地合上眼睛，無奈腿上的溫暖重量根本難以忽視。他小心翼翼，悄悄張開眼睛，很慢很慢地低下頭來，少女漂亮的側臉映入眼簾，自來熟的維芙龍此刻徹底放下戒心，對他完完全全的信賴，甚至愜意地半瞇起眼睛，懶洋洋地捏住了他的衣角。

……怎麼像一隻貓咪那樣。

他半是羞澀，半是無奈，努力令自己沒那麼手足無措。

「只是簡單的療傷和止痛而已。」

他微微一頓，隨即憂心忡忡地瞥她一眼。

「……不過那麼漂亮的尾巴，你日後要好好保護，別再受傷了。」

「我的尾巴很漂亮的嗎——哎呀，你這是要走了嗎？」

薇薇爾一骨碌坐起來，清脆的鈴聲自不遠處傳來，叮噹叮噹地作響，她的眉眼就浮現幾分失落，把他的校袍捏出一道皺痕。

「我是不是……不可以繼續跟你一起玩了？」

話雖如此，她並沒有放手的打算，若有所思地問下去。

「……你等下要上甚麼課啊？」

「黑魔法防禦術。」

紐特誠實地回答，只是心裡已經另有打算。縱使五年級是重要的一年，開學的第一週就遲到不太好……他無法就這樣丟下意外遇見的少女，亦不忍看到她寂寞難過的表情。思及此，他拎起自己的書包站起來，彎下了身，朝她伸出手，略為遲疑地溫和建議。

「要不然，我先送你回格利菲斯教授的辦公室休息，晚點再來找你？」

她不說話，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打算理會。

他頓時一陣尷尬，懊惱地思忖自己或許是搞砸了。

他沉默了好片刻，緊張地想着應該怎麼安撫維芙龍，卻見眼前的少女自己慢吞吞地扶住欄杆，吃力地站起來。

那長長的蛇龍軀幹柔韌又靈活，猶如人類的雙腿，支撐她整個人直立起來，包紮起來的尾巴尖則貼在梯間上，纏繞的繃帶似是一隻展翼的白蝴蝶，隨着她的動作輕顫，彷彿振翅欲飛。她身上的鱗片依然華麗又眩目，寬大的裙擺卻在此時落地，幾乎同一時間，蛇龍軀幹化作人類的下肢，光裸修長的雙腿一晃而過，終於掩蓋於裙下。

少年親眼目睹這一幕，臉頰微紅，亦難掩驚嘆，愣住之際，就感到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掌心。

「……爸爸總是說，在外面只能用腳走路，不可以被人看到龍身。」

薇薇爾低着頭，另一隻手拉扯着裙擺，好把十個腳趾頭藏起來。

「但我覺得我的腳很醜很奇怪。」

她懊惱又沮喪地彎下了嘴角，竟然露出了難堪的不自在表情，明顯是尚未習慣屬於人類的下身。

紐特遲疑了一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收攏，溫柔地握住了少女的手。

他一臉認真地低聲安慰她。

「……薇薇爾，你的腳看來很正常，一點也不醜不奇怪。」

維芙龍亮如寶石的眸子瞅住他，好一會兒，終於好像暫時相信他的說話。

「……我可以看小獾的腳嗎？」

她明擺着是希望親眼比較後作證實，他抿唇笑了笑，並不覺得是甚麼過分的請求。

「好，我下次會讓你看。」

「小獾你真好，很少有人對我那麼好的。」

少女的眼眸亮晶晶的，倒映着有點不好意思的少年。紐特習慣性垂下眼睛，抬頭瞥她一眼，然後先往下走了一步，站在低她一級的台階上，側身牽住她一步一步地走。他生怕她從樓梯上摔倒，每走一步也小心翼翼，確保她站穩了，才繼續往下走，平日三兩步就走完的短樓梯、現在花了比平常多了不知多久的時間，但令他最為擔心的，始終是她的傷勢。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

「我可以的，小獾你還要趕着去上課呢。」

她突然抬起了腳，裙擺緩緩往一側滑落，雪花石膏般的赤裸足尖溜了出來，纏繞腳掌的蝴蝶結繃帶晃了一下，她的腳就已經重新落地，踩在粗糙的石地板上，往他靠近了一點。腳掌來來回回地踩落，不過短短幾步，錐心的痛又再次浮現，一波又一波，密集地自腳底往上湧現，幾乎難以令她站穩，但她努力站直了身子，反而露出有點雀躍的表情。

彷彿這痛楚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我覺得自己像人魚公主。」

「你見過人魚嗎？薇薇爾。」

紐特把門推開，回頭困惑地看她一眼。

薇薇爾搖了搖頭，有點納悶地回望他。

「安徒生的小美人魚。」

少年想了一下，有幾分不好意思。

「……是麻瓜的童話嗎？我都沒有聽過，你能告訴我嗎？」

她頓時顯得更加高興，一時三刻好像也忘了痛，迫不及待跟他分享自己喜歡的故事。

「海裡的人魚公主，愛上了陸地的人類王子，於是她去找深海女巫，希望得到變成人類的方法。女巫給了她一瓶魔藥，可以把魚尾變成人腿，但飲下去後，代價是失去她引以為傲的聲音，而且每走一步，都要承受刀割一樣的痛。」

維芙龍的嗓音很特別，帶着一種微妙的可愛腔調，和她此刻的腳步一樣溫溫吞吞，但不難聽出她對這個故事的熱愛。

——他正牽住喜歡麻瓜童話的龍。

他禁不住微笑，亦忍不住悄悄地轉頭看她，只見金色的日光斜斜地穿透長廊的彩繪玻璃窗，折射一朵小小的幾何狀玫瑰，綻放在她的臉頰，恰恰靠近嘴角之處。那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唇瓣，輕柔地吐露一個奇妙的故事，沒有初見之時的脆弱，回復了幾分血色，閉合之間，珍珠似的牙齒若隱若現的，溢出的每一個音韻如同無形的波浪般，流動於煦暖斑斕的微光中。

少女的表情有點朦朧不清，紐特猛地回過神來，不自覺握緊掌心的那一抹柔軟暖意。

「……你的腳，現在就像刀割那樣痛嗎？薇薇爾。」

她愣了一下，馬上飛快地搖頭。

「……我不痛！完全不痛了。」

薇薇爾回答得斬釘截鐵，直勾勾地盯住他的難過表情。

「小獾你別那麼不開心，我真的不痛了，剛才可是喝了你給的藥。」

「薇薇爾啊……」

少年低低地嘆息，無奈又心痛，低垂的眼眸落在她的裙擺，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直接背過身去，半蹲下來。

「我背着你走，這樣對傷口比較好。」

他安静地等了一下。

龍少女有點笨拙地趴到他的背上，輕輕捏住他校袍的兜帽，突然又變得像是一隻畏手畏腳的小動物似的，片刻，她試探般垂下一條纖細的手臂，好奇地戳了戳他的院徽，隨即就飛快地把手收回來，乖乖地任他背起她。她的雙腿輕輕穿過了他的手肘，垂在他的身側，似是頗為不自在地晃了晃，寬大的長長裙擺像花團般錦簇在他的臂彎。

她溫熱的氣息輕輕拂在他的頸側，一縷豔麗的暗紅色長髮垂落他的胸前，隨着他平穩的腳步搖曳。她枕在他的肩上，傾聽他的心跳和呼吸，看着他鬈曲翹起的棕髮，蹭了蹭他柔軟的袍子，然後懶洋洋地打了一個無聲的呵欠。她覺得無聊，有種莫名的彆扭，囈語般低低呢喃他的名字，試圖喚起少年的注意，好讓他繼續跟她說話。

直到……她漸漸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

「……非常抱歉，教授，還好有你。」

黑暗中的聲音壓得又輕又低，像是拂過肌膚的一根羽毛，小小的、悄悄的、幾乎是不動聲色，不自覺地逐漸喚醒她的所有感官。她的意識不再沉睡，朦朧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清晰，像是復明時初見的第一道光，世界的姹紫嫣紅和明媚璀璨，流星似的墜入眼底的轟烈時刻——

她感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奇怪地方——

安眠的龍驀然驚醒，驚魂未定，眨了眨眼睛，根本沒來得及看清周遭景物，先是困惑地拎起蓋在身上的長袍，然後放到鼻尖前聞了一下，頓時高高興興地把臉埋了進去。

「薇薇爾，你醒了嗎？」

少年關切的問候近在咫尺，她抬起頭來，對上一雙安静澄澈的眸子。

「你剛才睡着了，我猜可能是那瓶魔藥的副作用，你感覺還好嗎？現在還痛得很厲害嗎？」

她突然發現他很高。

黃黑相間的領帶垂下來，恰好停在她的眼前，少年頎長的身子籠罩住她，單薄的白襯衣幾乎佔據了她的視線。她的眼珠微微轉動，依然緊緊抱住懷中寶貝的袍子，左手卻小心翼翼地伸出，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他的領帶，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視線隨即沿着他的領帶上移，盯住他鎖骨處鬆開的一顆鈕釦，然後看着他滾動的喉結，最後又再次直視他的眼睛。

「小獾……紐特。」

她困乏地揉了揉眼睛，拖着長長的鼻音，軟軟地喚他的名字，就像她剛才趴在他背上的那樣子。

紐特笑了一下，眼見沙發上的少女頭一歪又開始昏昏欲睡，急忙無奈地阻止。

「薇薇爾，現在先別睡，我等下送你回格利菲斯教授的辦公室，你再繼續睡吧。」

「這裡不是爸爸的辦公室嗎？這裡是甚麼地方？」

薇薇爾頓時警惕地坐起來，一條腿垂到地毯上，看來隨時準備拔腿就跑。

——這裡確實是陌生的環境。

毛茸茸的羊毛撣子懸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團游移的雲朵，安静地穿梭於高至天花的木書櫃之間，輕柔地拂去書籍的塵埃，小心翼翼地從上而下打掃。對角的深色落地刺繡窗簾半拉開，淡淡的橘紅日暮把布料染成棗紅之色，空氣中的微粒緩慢飛舞，然後，漸漸隱沒於自動亮起的油燈和燭台的柔和暖光中，角落那些顫動的金屬碰撞聲，亦彷彿越發清晰。

——叮咚！

她縮了一下，盯住桌上一堆古怪的銀器，又緊張地看着某個像小城堡一樣精緻的巨大木櫃，對於這不熟悉的一切，顯得焦慮不安，完全是下意識地靠近房中唯一熟悉的對象，緊緊抓住少年的衣袖。

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抬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鄧不利多教授的辦公室，我沒想到你突然睡着了，幸好半路上遇到教授，他同意暫時讓你在這裡休息——放心，薇薇爾，教授絕對可以信任的，我並沒有……把之前答應你的事情說出去。」

他的最一句刻意壓低了聲音，雖則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或許，教授早就隱約看穿了甚麼，只是選擇繼續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甚至包容他暫時安置一頭沉睡的龍。少年的心裡難免有幾分感慨，正走神之間，突然感到她纖細的手指動了一動，試探般反手碰了他一下，接着，她就輕輕握住他的手，似是察覺到他沒有拒絕，才放心地緊握起來。

他低頭看着她，有些許的局促，但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

維芙龍正好仰頭回望他，另一隻手依然攬住他前不久為她蓋上的校袍，眉頭突然微微皺起，露出憂心忡忡的不安表情。

「那麼你有去上課嗎？那個甚麼……黑魔法防禦術，你遲到很多嗎？」

「——教授本人也遲到了，並不需要跟學生計較甚麼。」

虛掩的古舊樸實木門從外打開，精緻的白瓷茶壺和茶杯驀地飄了進來，紅茶的香氣四溢，奶白色的蒸氣水霧迷離，沉穩的腳步聲漸近，鞋跟落地，和銀器相碰的清脆聲響交錯起來。高瘦的少年站在沙發面前，遮住了她的大部分視線，薇薇爾忍不住好奇，自然伸長了脖子張望，感覺來者的聲音和味道都似曾相識的，沒由來對於這個陌生又奇妙的辦公室，少了幾分戒備。

或許，是她瞞住父親、獨自偷偷在城堡探索時遇過的人——

薇薇爾的眼睛瞬間一亮。

紅褐色頭髮的男人在他們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身上的灰色西裝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回憶，正好就是幾天前所見的那一套衣裳。薇薇爾可喜歡這個巧合，隨即露出笑容，興奮地揮了揮手，懷中那不屬於她的校袍差點掉到地上。

「檸檬雪寶先生！」

「薇薇爾，這位是鄧不利多教授。」

紐特尷尬地小聲糾正她，卻見女孩火燄般的明亮眼睛忽閃忽閃的。

「檸檬雪寶先生在火車上請過我吃糖，小獾。」

——所以這就是他們認識的經過，但他的教授卻一直沒有說。

少年無奈地瞥了一眼嘴饞的龍少女，鄧不利多顯然並不在意薇薇爾的稱呼，更加對他們露出微笑。

「或許在晚餐前來一杯茶？」

他揮動魔杖，兩杯熱茶飛到兩個孩子的面前，幾乎在同一時間，圓桌上的糖罐打開，小糖果亦隨即飛來。薇薇爾欣喜地伸手抓住，然後目不轉睛地盯住紐特的那一份，眼神很是熱切。少年正想禮貌地婉拒，隨即想到了甚麼，道謝後把糖果塞入褲袋，偏頭飛快地低聲跟她說了一句。

「……等下我再給你，薇薇爾。」

她瞬間高興得不得了，看得他不好意思，頓時習慣性地閃躲她的眼神，但又忍不住繼續悄悄觀察她。維芙龍因為不願放開他的手，有點笨拙地嘗試以單手打開糖果的包裝紙，他忍俊不禁，伸手幫了一把，少女迫不及待就把糖放入嘴裡，柔軟的唇還不經意擦過他的指尖。他瞬間似是觸電般縮開了手，紅着臉轉頭，冷不防就看到教授別有深意的帶笑眼神。

男孩彷彿做錯事了那樣，低下了頭，匆匆端起面前的茶杯，掩飾似的急忙喝了一口，在沙發的扶手上坐了下來。

「所以小獾你最後是有去上課了。」

薇薇爾咬着石榴口味的深紅色糖果，含糊不清地開口問道。

紐特聽着糖果咔嚓咔嚓碎開的聲音，看着少女的裙擺答話。

「嗯，我是下課了才回來找你的。」

「所以你現在不用上課了，可以和我一起玩！」

龍少女倒是反應很快，坐直了身子湊近了他。

「……是的，薇薇爾，我現在可以和你一起玩了——」

他的手猛地一顫，少許紅茶飛濺出來，滴落在他的手背和指尖，最後一個字的尾音亦怔怔地消弭於驚訝當中。他錯愕地眨了眨眼睛，木訥地把杯子放回瓷碟上，視線緩緩移向自己的腰間。少女纖細的雙臂把他抱得很緊，猝不及防的擁抱溫暖又親暱，一時令他反應不過來，也忘記自己被紅茶沾濕的那一隻手，彷彿察覺不到皮膚微微發痛發熱。

——直到下一秒，薇薇爾把他的手拉到唇邊。

她又輕又柔地舔去他手上的紅茶，柔軟的舌尖掠過他的手背，溫熱的唇含住他的指尖細細吸吮起來。

她的眼神純真乾淨，不帶任何情慾意味，他卻感到有甚麼一下子湧上腦門，整個人好像要變得奇怪。

——像是燒起來那樣滾燙，比起紅茶更加滾燙。

——像是置身於龍炎烈火之中……可是，他現在確實是被一頭龍抓住。

「……薇薇爾！」

「小獾你的臉怎麼那麼紅啊，是被燙到了嗎？」

好心為他清潔的小動物一臉困惑，抓住他的手左看右看，納悶到底有哪裡沒弄乾淨。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急忙從褲袋掏出手帕，根本不敢再去看她一眼，有點結巴地艱難開口。

「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薇薇爾。」

龍少女意外地聽話，暫時放開了他，只是指尖卻輕輕捏住他的襯衣。

紐特低頭飛快地擦了擦手，更加不敢去看坐在對面的鄧不利多教授。

——好像從遇見薇薇爾的那一刻開始，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

少年試圖理清腦內紛亂的想法和情愫，把眼前惹出事端的紅茶，當作奶油啤酒那樣，一口氣灌掉。茶杯擱回碟上，力度一時沒控制好，相碰出不大不小的清脆聲響，令他後知後覺發現此刻異常安静，以致於他急促的心跳不斷鼓動耳膜。

然後是一陣液體傾注流動的聲音。

懸浮的白瓷茶壺為他添了一杯茶。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紅茶，紐特，但是晚餐時間快到了，聽說廚房準備了新款的覆盆子果醬蛋糕作甜點，注意別喝得太飽。」

鄧不利多溫和地打破沉默，薇薇爾沒有聽出他對學生的隱晦安撫，倒是一下子勾起了興趣。

「檸檬雪寶先生也喜歡吃蛋糕嗎？」

「……教授他很喜歡甜食。」

她也沒有聽出少年的無奈，興高采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也喜歡吃甜食，從前都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是自從遇到爸爸後，才知道有那麼好吃的東西。」

薇薇爾的說話很奇怪，紐特一怔，仍沒反應過來，她就滿眼期待地注視他。

「我們等一下要玩甚麼啊？」

「……你想玩甚麼？薇薇爾。」

他緊張地瞥了她一眼，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個問題。

——他應該要如何討好眼前的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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