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問題其實很常見，通常是在不知道要聊什麼時就會被提起，當作是填補沉默縫隙、避免尷尬的工具，也可能是希望藉此激起別的討論話題。

「青井同學的爸媽是做什麼工作的啊？」坐在他旁邊的女孩問。

他又吸了一口早已沒氣的碳酸飲料，才謹慎地回答：「我父親是普通的上班族，我母親已經過世了。」

通常聽到這句話，人們都會把焦點擺在後半段，也就是他母親過世的訊息，而對他爸爸的事情興趣缺缺。

他的策略果然奏效，女孩立刻露出關心的表情，嘴裡則唸著客套的安慰。

抱歉啊，媽媽，還得拿你出來當煙幕彈，我會買你喜歡的點心回去的。

他邊聽邊想，同時環視著眼前景象：十多個高中生佔據連鎖速食店一隅，表面上毫無煩憂地嘻笑聊天，其實正惶惶不安地試圖抓住彼此，希望能盡快聚集起以自己為中心的群眾，又或者能進入某個社交圈之內。

高中甫開學一週，對他們這群高一生而言，一個嶄新的舞台才剛架好不久，供他們盡情、甚至誇大地展現自我，以求聚光燈投在自己身上。

至少先成為這十幾個人之中的主角，再來是整班，也許會變成全年級，然後是全校──當初提議要辦這個小小聚餐的同學肯定是這麼打算的吧。

看著這些爭著站在舞台中心的同學們，他禁不住暗忖：要是自己忽然大聲說出實話，不曉得這群人會有什麼反應？

但想歸想，他是絕不會付諸行動的。

畢竟就是五歲的小孩都知道，要是隨隨便便對同學老實說出：「我爸爸是黑道喔，會砍別人手掌，挑人家腳筋，貨真價實的黑道喔。」

這樣別提交朋友，平凡愉快的校園生活也要說再見了，Ｆａｒｅｗｅｌｌ！

然而接下來發生在他右側的對話，像是要推翻他對於以上「常識」的判斷，也像是要代替他實現那小小妄想一般：

「吶、實川同學呢？你的爸媽是做什麼的啊？」

「我爸爸是黑道。」被問話的同學以蠻不在乎的語氣答道，口氣太過稀鬆平常，讓問話的女孩錯愕地「咦」了一聲，彷彿是要求證自己有沒有聽錯似的。

「我爸是黑道。」實川不耐煩地又重複一遍：「就是那種會砍人手掌，挑人腳筋的黑道。」

聚光燈被以粗魯的方式改變角度了，同學們仍維持著笑聲，但變得有些刻意：「什麼啊？實川在開玩笑嗎？」

實川吃了幾根薯條後，才以一聲低沉、含糊的單音回應，很快就被「什麼嘛！」、「不好笑啦，哈哈，笨蛋！」、「嚇我一跳……」等等的話語給淹過。

「實川同學真是愛嚇人呢。」他身邊的女同學說。

他點點頭，將杯子裡剩下的糖水喝光，看著同學們從插曲中跳出，繼續唱著重複的小節，聊著一樣不著邊際的話題。

身邊女同學離開位子去和其他人交流，少了一個刺激對話的因子讓他無事可做，也隱約查覺自己就要被這個社交圈排除了，他不曉得這樣是好是壞，但班上還有其他同學可以往來，所以他並不特別在意，只是覺得自己大概不適合這群人。

右手邊的空缺再度被填滿，他轉頭後立刻對上實川那正細細打量的目光。

「你的名字是青井蓮對吧？」實川問。

「沒錯。」他應著。

「我叫實川龍。」實川還算鄭重地介紹，這舉動乍看多餘，其實頗貼心，畢竟剛開學一週，很多人都還無法將同學的名字和臉連結在一起。

「請多指教。」他點點頭表示接收到這訊息了。

實川忽然笑了一聲，冷不防地問：「你是青井虎一郎的兒子？」

蓮靜止了幾秒，理智告訴他應該說謊否認，但最終感性還是阻止他這麼做，在確定其他同學都沒怎麼注意他們倆之間的對話後，他才做出答覆。

「是的。」語氣也變得小心謹慎。

實川對於他的回答感到很滿意似的，仍舊勾著嘴角。

當天他們的對話便到此結束，之後蓮找了個藉口退出聚會，匆匆離開速食餐廳。

※

「蓮！可以吃早餐了！」他的爸爸在廚房裡呼喚著。

「好。」他回應，將課本都收拾好後，拎著鼓鼓的書包走下樓，進到廚房後又補了一句：「早安，爸爸。」

「早安。」站在眼前的中年男子，身著普通的襯衫加上暗灰色西裝褲，圍著一條素色圍裙，看來人畜無害的無框眼鏡架在鼻梁上，一副朝九晚五白領階級的模樣。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父親，事實上是一名黑道，只是基於某種緣由，努力在兒子面前假裝是普通人。

在他很小的時候，曾經真心相信自己的爸爸只是個平凡領薪族，每天送他去學校後，就會拎著那口公事包去擠電車；到了晚上，又會悠悠地提著公事包進門，低嚷著：「我回來了，今天上班也好累啊。」

這樣的假象在他小學二年級的某天出現破綻，那天臨時停課，老師們只得統一通知家長，他原本以為爸爸會請安親中心的老師來接他，卻沒想到二十分鐘後，爸爸本人會出現在校門口。

「我已經跟安親中心請假了，今天爸爸帶你去吃冰淇淋，然後去百貨公司買玩具吧。」聽到爸爸這麼說，令他雀躍不已，年紀尚幼的他完全沒懷疑過：為什麼爸爸可以這麼快就從城裡回來。

那時的他只顧著哼當下流行的動畫片頭曲，滿心期待著甜點和玩具。

他才剛唱到副歌就被一聲大喊嚇到，爸爸也愣在原地。

「大哥！」站在兩人面前的，就是俗話說的那種「愛哭的孩子看到也會嚇得不敢出聲」的兇惡大叔，穿著一襲黑色西裝，蓄著短淺的鬍子，頭髮也一樣理得很短。

「虎一郎大哥，您怎麼在這裡？組裡……」對方問，而也就在這個時刻，大叔才注意到個子矮小的他。

「抱、抱歉，我認錯人了……」那名大叔原先熟絡的表情立刻轉為驚恐，支支吾吾地說完後便匆忙逃走。

「被可怕的人認錯了呢。」他的父親尷尬地笑了幾聲後，像是要敷衍過去一般，開始問他想吃什麼口味的冰淇淋，並繼續帶著他前往車站。

那天之後他過得很開心，吃了兩球冰淇淋，還買了最新的超人玩偶，但一直到上床睡覺時，他都沒忘記稍早發生的事情。

可怕的大叔確實叫了爸爸的名字，虎一郎，青井虎一郎。

這個疑惑起初並沒有常駐在他心頭，頂多是偶爾想到時皺個眉，要等四年後一次大掃除時，某張照片才成為引燃這條線的火種。

那是一張他在櫃子底下發現的舊照片，儘管微微泛黃，有點模糊，他仍一眼認出相中主角正是自己的父親。

虎一郎以背示人，側臉帶著驕傲的笑容，炫耀似地露出那幅精緻刺青──一隻姿態英挺老虎在月下獨行。

這張照片讓他明白了兩點：

一、 他的爸爸不只是個普通上班族。

二、 為什麼爸爸在他面前總不願露出上半身，就連冷氣壞掉的夏天，也依然穿著一件連帽外套，邊流汗邊等技工修好空調。

偽裝出現一個大裂縫，接著只要多注意，很輕易就能窺探到底下藏著什麼，漸漸地便可以拼出全貌。

他有想過要不要和爸爸攤牌，坦承自己其實都知道，但每每看到父親這麼賣力地掩飾假裝，他就開不了口。

「爸爸為了蓮，也是卯足了全力啊，所以蓮要聽話，當個好孩子喔。」總會想起母親在病榻上說過的話。

用盡全力也不想讓兒子發現真相，倘若如此的話，那麼順著父親一起演戲，也算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吧，蓮很早就決定要陪父親繼續假裝，就算這樣過一輩子也無所謂。

但這個計劃卻面臨挑戰，他踏出家門時，想像起今天在學校可能會遇上哪種狀況，胃就開始微微抽痛。

※

進教室時，昨天那群同學還有跟他打招呼，他微笑應對後，快速地坐到位置上，同時暗自埋怨，為什麼自己的坐位是在教室中央，這樣萬一出了什麼事情，很容易就會成為全班矚目的焦點。

蓮假裝要從書包裡拿出課本，其實悄悄地觀察四周，發現實川還沒出現後，他以為暫時安全了，正鬆懈的瞬間，忽然被輕拍了一下肩膀，蓮抬頭後發現是實川經過自己身旁。

「早安。」對方若無其事地拋下一句問好後，繼續走往自己的坐位。

「早……」他應道，同時看見教室前方聚集的速食店小團體開始竊竊私語。

要是和實川牽扯上關係就慘了，以那個人昨天的表現，要是和對方走得太近，黑道之子的身份恐怕也很快就會曝露，到時不僅要跟平凡的校園生活道別，家庭和諧可能也會出現危機。

蓮內心的警戒層級默默提高，他得想辦法和實川拉開距離才行。

想是這麼想，但面對一個決意要與自己建立友誼的同學，不管怎麼防範還是會出現漏洞。

第三堂課得換去理科教室，下課時所有同學紛紛離開座位，準備集結成一個個小團體成群行動，蓮正想著要加入速食店群組時，遭到對手先發制人。

「蓮，走吧。」實川朝他招了招手，太過親暱的呼喚惹得旁人側目，讓他迅速被各團體排除在外，只剩一條路可走。

他硬著頭皮跟在實川身旁，暗自希望在這短短的換教室之旅中，實川不會有脫序演出。

還好實川聊起的話題很正常，僅是詢問他想加入哪個社團。

「我還沒決定。」蓮老實回答。

「有正在考慮的社團嗎？」實川又問。

「嗯……運動類型的吧？」蓮決定給出模稜兩可的答案。

「這範圍也太廣了吧。」實川咧嘴微笑，讓蓮嚇了一跳，這他第一次見到實川的笑容，值得紀念，大概可以立個特別節日年年歌頌。

他們的對話因抵達理科教室而結束，這時的蓮發覺自己又面臨新局勢──所有同學都自動認定他和實川已建立一個小國，分配實驗台座位時，沒有任何大團體想找他加入，最終和實川及其他來不及入團的同學們一起瓜分角落的桌子。

身處於這般退無可退的情況下，他只得迅速改變策略。

「實川，我有話想單獨跟你說，中午陪我一下。」他在上課時用最低音量說道，實川只點點頭表示有聽見，沒有開口回應。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他和實川一起離開教室──在這個當下，大部分同學早就不會大驚小怪了，只有昨天有聽到實川那番言論的人還會皺起眉頭。

他們先到福利社去買午餐，接著便找了個沒人的花圃旁坐下。

「我就直說了，我不希望我父親的身份在學校中曝露。」他簡單明瞭地說。

「當黑道的小孩有這麼丟臉嗎？」實川拆開飯糰包裝，口氣裡略帶嘲諷。

「不是因為這個理由。」他嚴厲地指正對方，終於讓實川在這個話題中正眼看他。

「也對……如果你真心覺得身為青井虎一郎的兒子很可恥，是不可能像昨天那樣直接坦誠的。」實川咬了口飯糰。

「就是這樣，還請你多注意。」他說。

「我知道了。」實川意外地溫順：「我會小心的。」

直覺地認為對方沒有說謊，蓮這會兒才真正鬆了口氣，他撕開塑膠套，將麵包往嘴裡塞。

「青井虎一郎的兒子……沒想到會跟我同班啊……」實川莫名感嘆著。

這瞬間激起了蓮的好奇心，他始終都不清楚父親「真正」的那一面，儘管想著不要去接觸，但心裡深處仍渴望能好好地認識父親，了解爸爸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我爸爸……是個厲害人物嗎？」他忍不住越過線。

實川瞪大眼睛望著他許久，接著爆出一陣大笑，蓮為同學的反應而困窘，只好低頭繼續吃麵包。

「這個問題你自己去問他吧。」實川笑著說，接著又喃喃自語：「是有聽說青井組的繼承問題很複雜，沒想到這麼誇張……」

所以說我爸爸是個大人物嗎？蓮暗忖。

「唉，算了。」實川將最後一口飯糰塞進嘴巴裡吃掉：「對了，你到底想加入哪個社團啊？」

※

一走出驗票口，蓮就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虎一郎穿著整齊西裝站在不遠處。

「剛好搭到同一班車呢。」虎一郎微笑道：「一起回家吧，蓮。」

居然還故意營造這種巧遇的場景，這樣的父親既可愛又帶了股傻勁，蓮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他們在車站隔壁的雜貨店各自買了冰棒，邊吃邊走回家。

「今天在學校過得如何？」虎一郎習慣性地問。

「還不錯，排球社的學長允許我跟他們一起進行團練，雖然很累，但可以好好打球，感覺很棒。」他說。

「排球啊……我從來沒打過呢，以前都是打棒球。」虎一郎說道。

「嗯，爸爸很喜歡棒球吧，小時候陪我玩過好幾次傳接球呢。」蓮應著。

「對啊，你小的時候很常玩。」講起快樂回憶，虎一郎露出笑容。

「週末有空時可以再玩啊。」他提議，看著父親因此神色飛揚。

「真的嗎？但是蓮應該戴不下舊手套了吧？」

「我再跟同學借就好。」

「可以嗎？」

「應該能借到。」

和獨子約定好要一起玩棒球，虎一郎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就算冰棒沒中獎也沒關係，而看到父親這副模樣，蓮的心情也跟著變好。

為了能履行約定，隔天到學校後，他便四處問同學有沒有棒球手套可借。

「你借棒球手套要幹麻？」龍在午休時問，他們已經把這處花圃當成吃午餐的習慣位置，因為這裡沒什麼人會經過，聊天時不怕被聽見。

「跟我爸爸玩傳接球。」蓮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龍。

龍嘆了口氣：「你們真是一對怪父子。」

「想玩傳接球的父子哪裡怪了。」他繼續吃著麵包。

「我是說你爸假裝自己是下班時巧遇你的事很怪。」龍說。

「為什麼你們家要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呢？」龍問，擅自打開蓮買的巧克力，扳成兩半後分了一片給原先的主人：「黑道家庭和所謂普通家庭只差在家人的職業吧，扣掉這點後，兩個不都是一家子住在同個屋簷下的意思嗎？」

「說到底都是自己的親人，是上班族還是黑道頭頭，這種事情根本無所謂吧。」龍說。

其實蓮很同意龍的說法，但畢竟是自己的父親，他忍不住反駁龍，袒護爸爸：「他只是想保護我而已。」

「保護？有什麼好保護的？」龍反問。

「怕我發生危險。」

「你是青井虎一郎的兒子，根本沒人敢找你麻煩好嗎，又不是活膩了。」

「也許他不希望我跟黑道有牽連。」

「黑道的孩子不一定要成為黑道啊，現在很多組長都把位子傳給能幹的手下，而不是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也不繼承你爸爸的位子嗎？」

「我要啊。」龍打開洋芋片的包裝，抓了一大把給蓮。

「你想當黑道？」蓮問。

「我覺得當黑道沒什麼不好的。」龍聳聳肩：「你只是因為對這個行業陌生才害怕，我從小就生活在其中，跟他們相處慣了，覺得沒有外人想的那麼糟。」

蓮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儘管身為黑道的孩子，他確實對這個領域非常不熟悉，甚至連自己的父親在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都不曉得。

「龍……你有在外頭見過我爸爸嗎？」他問。

「有啊，不過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我跟老爸去參加某個黑道千金的婚宴，青井虎一郎當時也在場。」龍回道。

爸爸在外頭有著另外的面貌、交際及生活，自己當時卻渾然未覺，甚至無法參與其中，想來有點寂寞，甚至羨慕起能和自己父親同進同出的龍。

「那場婚宴還蠻盛大的，因為是某個老大的『小公主』要出嫁啊。」龍回憶道，忽然笑出聲。

「要是你家沒變成這種奇怪模樣，你應該也會是青井家的公主吧。」龍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第一時間蓮並沒有真正理解龍的意思，還悠哉地吃著洋芋片：「誰是公主啊。」

「你啊，喜歡排球社社長的青井公主。」龍笑著說。

蓮倏地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龍，但後者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還自顧自地說著：「手套我借你吧，我家有個小弟很愛打棒球，應該有多的手套可以給你用。」

※

第一，因為每次週遭男生講起黃色笑話，或談論女人女孩的時候，蓮總是皮笑肉不笑地附和。

第二，社團課上，二年級進行對打時，蓮總是癡癡地望著那位學長。

「我才沒有癡癡地望著別人。」蓮壓低聲音，不滿地說，他們倆剛結束排球社的訓練，正準備搭電車回家。

「有啊，只是表現得不明顯而已。」龍顯得很樂，看來很喜歡他的反應。

他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大概連父親都沒發覺這個有些難以啟齒的秘密，但沒關係，反正他爸爸也瞞著自己很多事情，他們這樣算是扯平。

「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同性戀滿街都是啊……」聽到關鍵詞，蓮踹了龍的腿一下，警告對方音量最好放低點，龍痛得皺眉，嘶聲繼續說：「就是有些人不愛坦承自己的身份。」

「不用你管。」他回道。

因為最近龍很安分，沒有繼續在班上提起黑道家族的話題，而誤以為狀況安全的蓮，現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

既是黑道的孩子，又是同性戀，要是這雙重身分被人發現，他就真的要跟平凡安靜的校園生活道聲再見了，他可不信任青少年對異我族類的包容度。

「別擔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龍的語氣忽然變得和緩：「只是現在逗逗你玩而已，真的。」

「我知道，謝謝你。」身邊的朋友莫名為自己保守了許多祕密，他忍不住道謝。

龍先下車後，再過兩站才輪到他走出車廂，回家前先到超市買了晚餐材料，今天他爸爸要「加班」，會很晚回家，得由他準備晚餐。

雖然蓮還是煮了父親的份，但他並不指望爸爸能回來吃飯，畢竟他爸爸所謂的「加班」，可不是完成文書工作就好的程度。

然而就算每次「加班」都是遲至凌晨才醉醺醺地回到家，等蓮換好制服走出房門時，虎一郎又會穿著一樣的西裝，假裝自己精神很好，正要準備要去上班。

通常這時候蓮都會特意提早出門，讓他爸爸能卸除偽裝，好好在家裡補眠。

如果不用說這些謊，能對彼此坦承的話，爸爸是否就不用過得這麼辛苦了？有時蓮會這麼想。

但他心底也很清楚，對於虎一郎來說，這點表演活兒或許根本不算什麼──因為他父親真正生存的世界，比起這樣的日常可是更殘酷且險惡啊！

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為了能在裏社會存活下去，他的父親肯定是咬緊牙根，卯足全力在拚吧？

看著這樣的虎一郎，蓮明知輕易涉入十分危險，卻依然有股衝動，想立刻伴在父親身側，毫無顧忌地給予聲援。

畢竟是自己的爸爸啊，就算是黑道又如何，他可是努力養育自己成人的爸爸啊。

但一方面渴望能破除與父親之間的謊言隔閡，另一方面卻又亟欲保持距離。

在同志聚集的網路論壇中，不乏一出櫃就被斷絕親子關係的經驗分享，能成功獲得雙親認同的案例是少之又少。

就算虎一郎不再偽裝，他也依然會接納並尊敬自己的爸爸；但要是他坦承自己是同性戀，父親就不再認他作兒子的話，該怎麼辦？該如何是好？

每次想到那種場面，他就會嚇得打冷顫，深怕有一日網友敘述的惡毒咒罵及侮辱字眼也會在他的生活中成真，砸往自己身上。

他與父親都為了不被對方厭惡，奮力唱著亂七八糟的獨角戲，只有旁觀者能看出其中的滑稽。

『你也想太多了吧？』龍回傳了一條訊息。

『我就是會怕啊！』他敲著手機鍵盤，送出另一行文字。

『別這麼悲觀，青井虎一郎是個胸襟廣闊的男人，一定可以接受自己兒子是同性戀的。』

『你哪來的自信和證據？』

『沒有根據，只是講來安慰你而已。』

蓮忍不住笑出聲，受不了龍的厚顏無恥。

他們簡單地結束對談，回房間睡覺前，蓮在客廳留了一盞燈和紙條，告訴父親冰箱裡有煮好的咖哩，可以熱來吃。

隔天早上他醒來時，父親已如往常地做好早餐等他。

「蓮的咖哩很好吃喔，當宵夜很不錯。」儘管一臉倦意，虎一郎仍露出滿足的微笑。

「爸爸喜歡的話我可以再煮給你吃。」他說：「對了，我跟同學借到手套了，這個週末一起去河堤邊玩棒球吧。」

「好啊。」他爸爸笑嘻嘻地答應。

「蓮，你真的是個好兒子呢。」虎一郎忽然說出這句話。

突然被這麼稱讚，蓮有些害臊，心情卻也複雜萬分。

「爸爸也是很棒的父親喔，不管怎樣都是最棒的！」他回道，注意到父親眼神閃爍了一下才微笑。

兩人各自的獨角戲啊，演出時間是一生一世吧。

不同的是父親只需要在他面前演戲，但蓮的觀眾卻是全世界──好吧，扣掉龍以外的全世界。

尤其在學校裡，他傾盡全力地當個表面的異性戀，在天氣漸趨炎熱，男生們因為各種短裙和大腿露出而興奮時，他也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並收下女同學的笑罵，轉成保護色。

只有跟龍獨處時，他才敢表露真正的一面，聊起仰慕的學長們身材有多棒。

「想不到青井公主也挺好色的嘛。」龍有時會故意取笑他。

「別那樣叫我。」他踢了龍一腳，耳根子都熱了。

「鬧你的啦。」龍舉起雙手投降，免得他一生氣又補踹幾下。

儘管會被捉弄，他還是很享受這種自在感，龍是從他查覺自己性向以來，唯一個能如此坦率相處的朋友。

「只可以對一個人誠實，剩下的時間都得說謊，這種生活未免太累了。」龍說。

「沒辦法，我不夠勇敢，對所有人都說實話這種事情我做不到。」蓮靜靜地說。

「你會覺得自己不夠勇敢，是因為你希望在坦承之後，完全不被其他人討厭。」龍幫他打開巧克力包裝：「這種事情哪可能發生？你無法取悅所有人的。」

「真的喜歡你，願意跟你來往的人，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討厭你；要是真因為這點原因就對你反感，那八成也不是真心喜歡你。」龍說，罕見地沒有把巧克力分成兩半，而直接交給他。

「你說的話超老套，可是超有道理。」蓮應道。

「就是很有道理的話才會變得老套啊。」龍將巧克力包裝塞進裝垃圾的塑膠袋裡。

「也對。」最後還是由他把巧克力扳開，兩人共享。

「你不可能一輩子說謊，一定會碰到必須誠實的時候。」龍說：「要是有女生跑來跟你告白之類的，你總不會接受吧。」

※

蓮真的很想立刻衝進教室，用力地揍龍幾下，順便咒一句烏鴉嘴，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處裡眼下的狀況才行。

現在是第二節下課，他被隔壁班的女生喊出去，當那女孩鼓起勇氣表白時，從教室裡探出頭來圍觀的學生們也跟著鼓譟。

蓮反而覺得有一桶冷水從頭頂澆了下來，讓他一時語塞。

「呃、謝謝你。」半晌後他擠出這句話，女孩投來的殷切眼神讓他有了想轉身逃跑的衝動。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是我……嗯……沒辦法接受……」他原先想委婉一點，但又怕帶給對方仍有希望的錯覺，索性採用直白的說法。

「是因為你有其他喜歡的人了嗎？」女孩笑容消失，轉為失落和眼光泛淚，連帶地讓他也覺得難堪，明明選擇在大庭廣眾下告白的人又不是他，卻得承受一樣的壓力。

「對，對不起。」他一個勁地道歉，直到那女孩被朋友帶離現場後，他才敢逃回教室。

所有人都在看他，連下堂課的老師也盯著他瞧，但他只能故作鎮定。

之後一整天他都得忍受同儕的評論，大家都很訝異他會拒絕，那女孩長得漂亮、個性好、成績也不錯。

「你喜歡的人還比她更好嗎？」、「到底是誰啊？」、「我們學校的？別校的？」……

「吵死了。」龍站在他身旁，冷冷地對著其他人說：「這又不甘你們的事，都給我閉嘴。」

蓮趕緊收拾好書包，一把抓住龍的手臂，兩人一起離開教室，龍被他拉著走，悶聲不吭。

然而一到排球場，迎接他們的是另一陣訕笑。

「你喜歡的人原來是龍嗎？牽得這麼緊。」某個二年級的學長說，其他社員，包括社長也跟著一起大笑。

蓮很慶幸自己有抓著龍，否則他絕對攔不住那隻揮出去的拳頭。

學長們紛紛後退並開始咒罵，但龍的氣勢更驚人，蓮第一次見到實川家獨子如此兇狠的一面，不費隻字片語就能壓迫對方。

「別這樣！龍！夠了！」他大叫，死命地拉住龍，但還是無法阻止龍用腳踹倒原本想上前揍人的某個社員。

「快給我住手！」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選擇朝龍的臉揮拳。

所有人都被他的舉動嚇到，通通安靜下來，龍沒有被他打倒，退了幾步後，有些訝異地望著他。

「我要退社。」他拋下這句話後便逕自離開，強忍著手指傳來的疼痛感。

蓮快步地往校門走去，無視一路上經過身旁的人和他們的目光，離開學校後，他直接前往車站。

等他搭上電車後，才透過對向車窗發現龍一直跟在自己身後，但他沒有轉頭去看對方，而縮在角落繼續背對著龍，掩飾不斷流出的眼淚。

他們默默地搭到蓮住的地方後下車，出車站後，龍的腳步聲也一直保持在他身後不遠處。

龍在快接近他家時，終於忍受不住沉默似的，出聲喊他：「蓮。」

他一停下腳步，龍立刻靠到他面前。

「給我看看你的手。」龍說，朝他攤開掌心，讓他把手搭上去，他的指關節有好幾處挫傷。

「白癡，以後不可以沒有防護就直接揍人。」龍說：「我下次教你怎麼用繃帶纏手，那樣可以擋住一些傷害。」

他還在抽噎，答不出話來，覺得自己很狼狽，龍對他露出微笑。

龍靠上來時，蓮才想起這是自己的初吻，不過他的嘴邊也都是眼淚，嚐起來鹹鹹澀澀的。

幾秒後龍被狠狠踢倒，蓮根本來不及反應，他愣愣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男人，又耗費了幾秒才查覺──那是他的父親，青井虎一郎。

摘掉書呆子氣的眼鏡，換上黑色西裝和發亮的皮鞋，他的父親一把拎起龍的領子，又將人從地板上拖起來。

「敢欺負我兒子，小子你不想活了是吧？」虎一郎低聲威脅：「信不信我把你的手筋腳筋都挑掉，順便把你的卵蛋跟老二也剁下來餵狗吃？」

「爸爸？」蓮喚道，虎一郎轉頭看他時，兇狠的表情瞬間消散，換上蓮從沒見過的驚慌失措，彷彿這時才發現自己鑄下大錯。

龍哈哈笑了幾聲，半邊臉已經腫起來了：「青井老大，好久不見啊，我是實川家的兒子，蓮的同班同學。」

「爸爸，先放開他吧，他沒對我怎麼樣……」但他馬上想起那個吻：「至少他沒有讓我受傷……」

然後他又想起自己右手上的傷，還隱隱作痛著。

※

虎一郎很緊張，蓮也手足無措，就只有龍還老神在在，借了個冰敷袋後就說要回家。

「我會向實川組組長解釋清楚，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龍彎腰鞠躬。

「別這麼說，是我沒搞清楚狀況，還對少當家動粗，真不好意思。」虎一郎也鞠躬：「請轉告您的父親，我青井虎一郎會擇日前往府上謝罪。」

「就算我說不必了，您還是會來吧。」龍笑出聲：「我會請家父備好宴席款待各位的。」

龍離開後，就剩尷尬的青井父子倆，虎一郎緩緩地走到他面前，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蓮，你還好嗎？」

「我沒事。」

「這樣嗎……」

「爸爸，沒關係的，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是黑道了。」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過了這麼久才成功講出來，他忍不住笑了，這舉動也讓虎一郎慢慢放鬆。

「別管這些了，你在學校發生什麼事？」虎一郎坐到他身旁問。

「爸爸……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事情。」蓮完全豁出去，搶在自己反悔前說出口：「我其實是同性戀。」

「嗯，這我知道，然後呢？你因為這樣在學校被欺負嗎？」虎一郎追問。

覺得自己蠢極了的蓮止不住笑，接著又哭了一會兒，才將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

「已經沒事了，蓮。」聽完之後，他的父親緊緊地抱住他：「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你也是，爸爸，辛苦你了。」他應道，也伸手環住父親。

他們聊了整晚，把十幾年來沒說過的話通通都倒出來，蓮首次得知虎一郎其實是入贅女婿，他母親才是出身黑道世家的小姐，青井是娘家那邊的姓。

「她希望你像個普通小孩一樣長大，而不是整天看那些黑道份子喝酒、聚賭、打架。」提及妻子時，虎一郎露出微笑。

蓮則是把當初發現的照片拿給虎一郎看，接過相片後，虎一郎略笑著說：「這是我十幾歲時拍的照片。」

「我想親眼看看爸爸的刺青，可以嗎？」蓮問道。

「當然可以。」虎一郎點頭答應，很快地脫下上衣，向兒子展示自己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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