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y a Love Song

镶嵌珍珠母贝的发饰将薄荷色长发自耳后挽起，蓝宝石耳坠边缘的碎钻在阴影中闪烁光彩。项链沿颈项滑落，在锁骨垂下两道弧线，银底链坠安稳地悬在深青色抹胸与肌肤的分界线上。一只纤细的手抬起她的下颌，贝雷丝身后的少女在镜中微笑：「老师，你又在发呆啦。」

「哎呀，真是的。老师一定是在惊讶雅妮的化妆技巧吧。」

「真是的，梅戚，不要戏弄我啦！我只是为多洛缇雅小姐打下手……」

更远处飘来的慢悠悠声线让气氛欢快起来。「我可是觉得我挑选的饰品也很适合老师呢？」站在一旁的女孩摆弄着自己的粉色双马尾，声音有些百无聊赖，「不过，每次都选青色系也真是够啦。我说，老师，下回选金色系好不好？既然有你这样的好模特，我也想试试看带些异域风情的装扮呢！」

「这可不行，老师是我们青狮子的老师。老师，你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总是选择青色系的礼服吧？」

对上金发少女那双闪闪发亮的绿眼睛，贝雷丝暧昧地点了点头，英谷莉特立刻理直气壮地朝希尔妲扬起脸，看得正在整理服装细节的多洛缇雅忍俊不禁。「老师真的很喜欢青色呢。」她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让贝雷丝的眼神不住躲闪。多洛缇雅一边将披肩抚平，一边将脸庞靠在贝雷丝耳边，橄榄石眼眸光芒狡黠：「一想到老师是为那些无趣的贵族精心打扮，连我也忍不住妒忌了呢。与其将你拱手让人，不如近水楼台先得月……呵呵，或许拥有这份狮子的胆量，就能抱得美人归了吧？」

帝国歌剧院当红明星这番动作与话语当然有令男女老幼为之倾倒的魅力，听在贝雷丝耳中，却让她的双颊由于截然不同的原因发起烧。「多洛缇雅小姐，不要再戏弄老师啦。」是芙莲打断了歌姬的调笑，她恭敬地向贝雷丝伸出手，绽放出花朵般的纯净笑容：「好了，老师，这里应该怎样回应呢？……没错，姿态很完美！那么，希望老师今天也能度过一场愉快的晚宴！」

在少女们的护卫下，贝雷丝拿上手包，踏过漫长的走廊。三寸细高跟踩在大理石地板，每一步都让她怀念平日的马靴。在山野中长大的女佣兵不喜欢妨碍战斗的高跟鞋，对精巧而昂贵的饰品毫无兴趣，自然也讨厌贵族礼仪作法的繁文缛节。但是无论从衣装还是动作，她现在却被包装得像出自古老名家的大小姐。

贝雷丝在完成她的任务，而任务无关个人喜好。战争即将结束，作为王子的教师与王国军的干将，她需要面对那些想要笼络她的贵族；拒绝出席邀请会影响新王的风评，就算需要摆出僵硬的笑容委婉拒绝示好或求婚，贝雷丝也必须硬着头皮赴宴。王国军蒙受赛罗司教团不少恩惠，西提司因吃紧的预算眉头紧皱，嫌麻烦便干脆拒绝那些给教团捐钱只为与她见一面的商人，贝雷丝做不出这种事情。各方邀请络绎不绝，她的周末便耗费在一次又一次赴约上。只要贝雷丝一天不曾表明心有所属，这般狂风骤雨般的进攻就没有停止的打算。

走过供往来教士检视仪表的衣冠镜，贝雷丝瞥见了自己的身影——从发髻到裙摆，她的每一寸都被青色浸染。多洛缇雅看穿了她的心事，贝雷丝并非没有意中人，只是她无法表明。尽管在学院和战场他们总是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却有着难以跨越的隔阂。贵族们不会放过将女儿介绍给未来国王的机会，猫头鹰从各领飞往大修道院的临时办公室，站在芙朵拉统治者身旁接受众人祝福的注定会是贤淑可爱的名门之花，而不是来路不明又浑身带伤的平民佣兵。

「苏谛斯，你会嘲笑我吗？」

如果幼小的女神还在她肩头随意评点，或许贝雷丝就能获得一些勇气。但她如今只能轻抚胸口，不会跳动的心脏上方，小小的金狮子在青色绶带上张牙舞爪，又被一朵珍珠襟花掩藏。贝雷丝记得将胸针交给她的那只手，记得略有些羞涩的笑容，和永远温柔的蔚蓝眸色。跨越漫长的时光，她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即使她连嫉妒他的王妃的资格也没有，唯有将他的名字隐藏在心底。

贝雷丝登上马车，修道院的风景从她眼中快速掠过。她闭上眼，无声呼唤那个她深知不应有所回应的人。

倘若你有狮子的胆量，就带我离开这些无聊的宴会——

「——帝弥托利。」

漆有银龙纹章的马车缓缓驶出敞开的大门，金发青年停下笔。留意到主君在眺望窗外，高大的随从微微垂下眼：「殿下。」「……抱歉，杜笃。」帝弥托利叹了口气，「今天又有多少份要看？」

「七份。特别是原同盟领南部的几家贵族。他们预定在修道院附近举办联合舞会，希望您能够抽时间莅临。他们还随信函送来了出席名单……」

「名单就放在一边吧，我只看信件就好……这些我自己处理，你去休息一会儿。」趁着杜笃欠身告辞，帝弥托利欲言又止，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摇摇头，「……没事。」平素沉默的男人思虑片刻，开口一针见血：「我听说教团安排老师今晚赴宴。」

「……」

得到回答，帝弥托利又将视线转向窗台。明明他连日批复公文也不曾厌倦，此刻侧脸却显露出一丝疲态。

「我去为您备一壶茶。」

「……好。」

杜笃消失在房门，临时办公室恢复帝弥托利孤独一人，他摆弄羽毛笔，丧失了继续阅读文件的心情。封缄邀请函的金色火漆格外炫目，帝弥托利尝试闭上眼集中注意力，最终却沮丧地睁开眼睛——眼底的黑暗中，穿着青色晚礼服的贝雷丝在与陌生的男人跳舞。

那青色分明属于自己。

他知道这样宣言十分任性。世上青色的事物有千万种，即使她是因青狮子或法嘉斯选择用这种颜色装饰自己，也与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这个人无关——她是他们的老师与军队的参谋，仅此而已。但在帝弥托利内心深处，有一角始终在不知羞耻地呼喊。他希望——几乎是祈祷——是因为他，贝雷丝才会将全身染成深青。

殿下应该考虑纳妃之事，古斯塔夫如此进谏。各大贵族陆续寄来资料，未来的国王理应物色王妃候选。王的婚事可以在战后为人民带来欢喜，贤妃能够稳定宫廷，利用她的背景力量对快速平定局势有所帮助，法嘉斯需要拥有布雷达德纹章的新继承人。从小修习帝王学，帝弥托利当然明白他的苦口婆心，然而草草扫过送来的名鉴，他对资料记述的人物毫无兴趣。某小姐温柔贤淑擅女红，某名媛英姿飒爽擅骑射，美人像大同小异，她们都长着一张没有见过战场的、纯真的脸。

或许法嘉斯的王需要这样的妻子——但作为帝弥托利本身，他的要求大相径庭。他希望她不是因为他的权力与血统爱他；她见过黑暗与污秽，又不被它们所沾染；她会控制愤怒，用理性面对仇恨；在战场与宫廷，她会站在他的背后，用剑、语言、一颗宽广平静的心，与他一起守护所有值得守护的事物。唯有这样的女人，可以与他并肩承担这个亟待复兴的国度，让他不至于再次走入歧途；也唯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够承受他不够坚强的部分，筑起让他安心入睡的地方。

「……殿下，您不妨直接向这位小姐表明心意。」

听过他的诉说，希尔凡无奈地笑起来。菲力克斯翻了个白眼，想要说些什么，被希尔凡拦住。流连花丛的红发青年摊开手：「据我所知，她的追求者可不少——如果被其他人提前掠去芳心，大概也没有其他女性能满足您这样苛刻的要求。」「……我知道。」「您也不是在意身份之人。到底是什么作为阻碍，恐怕只有殿下自己心里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希望那只狮子不止横行战场。」

与帝弥托利共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对他的心洞若观火。战争的王在爱情上缺乏勇气。他总是仰仗她的支持，期待她对他软弱之处的宽恕，如果他让她感到沉重——他对自己的沉重有自知之明——害怕为王妃之位束缚自由，或者已经有了倾慕之人，他可以在她面前装作未曾表白，但是他无法对自己伪装。光是想到被她拒绝的场景，帝弥托利便恐惧得无法自持。

如果此后的每一天，她都会为另一个男人精心打扮，在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绽放微笑——

「……女神啊。」

帝弥托利探向腰间，银质戒托上，祖母绿光彩流溢。他眯起眼，温柔地抚摸戒面，因战斗受损的视野中，唯有这抹绿色分外鲜明。

假如战争结束，她选择握住他的手，他就会将他的心赠送给拥有同色双眼的女人。然而现在，帝弥托利依然在积攒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悄声开始演练。

倘若你愿意收下这枚戒指，不，倘若你愿意收下这样的我，和我要担负的一切——

「——贝雷丝。」

他见到了熟悉的青色。她见到了青色的来源。舞会已至终场，贝雷丝逃到花园里小憩，晚宴主宾不知是怎样偷溜出来，靠在她身边。青海的星群在天边闪烁，夏夜晚风送来乐队演奏。呼吸着草木馥郁的香气，贝雷丝脱掉高跟鞋，王子松开系到喉结的立领。「我不知道你会来。」她先开口，青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会来……不，我没有看那份名单。」「名单？」贝雷丝略作思索，帝弥托利笑了：「好了，我猜到老师从一开始就不会在意这种东西。」

「你在这里没关系吗？」「只是一会儿的话，应该可以。」帝弥托利垂下眼，「……希尔凡和菲力克斯答应帮我的忙。」「……虽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你在白鹭杯时的发言。社交场合确实很难应对。」「……哈哈。老师也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吧？贵族们只顾高谈阔论，就像所有苦难都不曾存在。」「我不喜欢。但是，这是有必要的吧？……无论是对于他们，还是对于帝弥托利。」

贝雷丝停顿一下，看向舞池的方向。耀眼的灯火中，贵族小姐与少爷在旋转，他们牵起手并非由于爱情，背后的势力假借年轻面孔在博弈，正是这样一局又一局的舞会，为力量的交换与重组提供桥梁。青年没有回答，他沉默半晌，转向她：「……战争结束后，老师想要做些什么？」

「我想要帮助法嘉斯复兴。等到复兴得差不多，国王要举办婚礼的时候，就带着杰拉尔特的佣兵团离开。」

「……你要离开法嘉斯？」

帝弥托利的声音很明显地波动了一下。贝雷丝不敢去看他的脸。无法发自真心祝福他与其他女性的婚礼，真实的缘由狭隘得令她感到挫败。她尝试让语调平静，暗暗庆幸自己缺乏表情：「嗯。我把该做的事做完，帝弥托利也就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吧……那时我就可以继续回去当佣兵了。」

「——我怎么可能不再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手重重地按在她裸露的双肩上，这让贝雷丝不得不看向帝弥托利。向来温柔的蓝眼在暗夜像是燃起火，呼吸急促到让她也慌乱起来。金色的雄狮一字一句，而贝雷丝是被震慑的猎物：「老师，不要走。我想让你一直留在法嘉斯……留在我的身边。」

「……你说得也是。」

青年松下一口气。贝雷丝头一次为自己没有心跳感到雀跃。她确实思虑不足，但她的学生也应该学习说话方式：这般真挚的模样，很容易为少女误解。贝雷丝叹了口气：「……法嘉斯国内局势还不稳定，我的确应该再久留一段时间。咦，帝弥托利，你的表情为什么这样奇怪？还是说比起武将，你更希望我当文臣……？」

「……老师……不，贝雷丝。」

他摇了摇头，几次组织语言，最终化作深深的叹息。乐队奏响最后一支舞曲，是慢板的情歌，贝雷丝困惑地看着帝弥托利，他无奈地微笑，向她递出手：「……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你可以和我跳一支舞吗？」于是她也笑了：「我很乐意。」

群青的星海下，他们在花园里跳舞。她光着脚，他领结不整，步伐散漫得让任何一个贵族看了都要发笑，却意外合拍——或许他们再也找不到比彼此更合拍的舞伴了。

帝弥托利挽住贝雷丝的腰，贝雷丝握着他的手旋转，短暂又永恒的时间里，只有星星知道他们各自的心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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