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初二年。

關羽北伐曾令許昌勢危，曹丕繼位後，遷都洛陽。

曹丕於洛陽宮大封功臣，召見張遼。

張遼拜謝曹丕的賞賜，曹丕問他有何願。

「臣只願陛下給予一個月時間，讓臣到許昌為文則前輩料理喪事。」張遼抱拳下拜。

這二人的關係，曹丕早已知道，許了。還多給他一個月，去接家鄉的母親兄長到洛陽定居。

張遼到故都許昌，門可羅雀的于府，如今只餘于圭和張虎二人在此打點。

于圭和張虎是親兄弟，多年前由于禁和張遼在天柱山上收回去當義子，各自為他們立後。

此後曹操把張遼調去守合淝，二人就由在許昌屯田的于禁養大。

于禁歸魏，曹丕為免流言，不在洛陽接見于禁，改在故都許昌，在羞辱過他後，賜他毒酒。

于圭張虎不知道曹丕的心思如何，不敢給于禁發喪下葬，靈柩一直停在于府。

張遼去于禁的靈柩前參拜。

生前受盡罵名，死後于禁總算得以安寧，就只有張遼來打擾他。

「陛下說，喪事從簡，以其病逝為名發喪。」

張遼撫著于禁的棺槨，語調平靜，手指卻在棺槨邊緣揑得發白。

多虛偽的一隻小畜牲。

若不是記掛著于圭張虎的安危，張遼早就反了。

如此心思，曹丕哪會不知，尤恐生變，故意給張遼家人修房子，賜以金銀官爵，留在腳邊監視。

于禁是曹操愛恨糾纏大半生，卻無法掇取的明月。

張遼跟兩個義子給于禁在鄴城先主陵旁的小丘上安排了一處無名墓地，連同先主的金冠和腰帶下葬。

怕惹來仇家和盜賊，他們不為于禁立碑，葬儀如平民。到他們也死了，就永遠無人得知于禁長眠之所。

喪事後，三人同遊鄴城。

這裡多了一座銅雀台，城中花街柳巷依舊衣香鬢影。

張遼還記得，征烏桓南歸後的某天，于禁拒絕他的求愛，他一氣之下，跑去找男娼飲酒作樂。

最終在對方伺候他寬衣時，他丟下銀子，轉身而去。

區區孌童，豈可跟他所戀慕之人相比？

于禁此生身不由主，但他的心，最後歸了誰？

于禁入土後，張遼一直在思索這問題。

他相信，又或者是一廂情願，于禁的心歸了他。

他又何不自己找尋答案？

張遼把于圭張虎送回許昌，孤身回鄉。

他策絕影馬，走馬看花，繞路重遊各個跟于禁回憶交錯的故地。

南下潁川。

那裡曾是他們屯駐的地方，當年他們打架又和好，和好後又繼續吵吵鬧鬧的相處。

比從小過著遊牧生活，連翻土都弄得一團糟的張遼，于禁還算把農田打理得當。

結果張遼的農田由于禁打理，于禁巡邏的工作就交給張遼。一面屯田又一面巡邏的樂進大呼不公，天天說著要向先主告狀。

潁川三縣哨台堡壘農田依舊，駐守的將軍換成了龐會，龐德的兒子。

這少年還沒看透戰場的生死無常，接待張遼時，說起關羽，還恨不得夷其家，報父仇。

「年輕人啊……早晚你會看透，大家都身不由己。」臨別張遼如此勸龐會，那少年似懂非懂。

續南下，輾轉荊北各地。

長年在合淝屯駐的張遼，終有機會漫遊荊州。

這個荊州葬送了無數豪傑。

一場風化了曹軍十萬，一場水淹了于禁七軍，一場火滅了劉備的復仇之師。

時也命也，荊州成了眾君主永遠翻不過的高牆，天下就只有這一步之遙，失之交臂。

國家大事紛紛擾擾，張遼不在乎。

他只在乎，于禁是他所愛，關羽是他好友，曹操是他主君。

因為荊州，他失去了太多。

張遼不欲久留，泛舟東去。

東行至天柱山。

當年他們圍攻天柱山，于禁遭行刺受傷，張遼恐他再次受襲，同榻而眠，貼身保護。

負傷的于禁未曾抗拒他把自己抱在懷中。

張遼在于禁睡著時，伏在他胸前，聽著他沉穩的心跳。

生死無常，這心跳永遠不知何時會戛然而止。

他不甘跟于禁就此緣滅，抱來一對年幼孤兒，以此為于禁跟他的連結。

于禁心軟接納，從此四口一家。

張遼登上天柱山。

當年的城寨早已煙沒在山林草木間，那裡埋著他們苦戰陳蘭梅成時相扶相依的記憶。

向東遠望，那裡是合淝，是他今生威震江東的舞台。回頭向北，那裡是許昌，是于禁默默退居幕後，把他們的養子撫養成人的地方。

一山不能藏二虎。

在張遼如日中天時，于禁這個常勝神話漸漸褪色，歸於平淡。

但誰會想到這兩隻猛虎從未想過要撕咬對方，只是先主的妒忌令他們永不得再在戰場上共進退？

張遼心中一痛。

他永遠不能忘記，合淝最後一夜，白髮蒼蒼的于禁，身子弱不禁風，皺眉承歡，雙腿死纏住自己腰枝，猶恐春宵太短。

那曾經高傲毅重的常勝將軍，經驗過無數磨折後，早已通曉如何温順承受男子的慾望。

「文遠，不用擔心我，你享受就好。」

于禁筋疲力盡躺在塌上時，不忘撫臉安慰早已淚痕滿臉的張遼。

如果那晚能永遠停留，多好。

一想到那夜，張遼就得要借酒澆愁。

酒壺酒盡。

營火還在燒得啪啪作響。

張遼醉臥野外，天上繁星如沙，曾在此相依之人，早已杳然。

前輩天上有靈，一定會罵我不知死活地在野外醉酒了。

張遼苦笑，沉沉睡去。

天柱山一遊，張遼已經找到他的答案。

這個答案，令他此生無憾。

次年。

張遼病重彌留之時，手上還是離不開酒。

心也離不開那個老是嘮叨他不該醉酒的于禁。

此生無緣，只待來世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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