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顺利了。

望着硬币飞行轨迹的我琢磨着究竟有哪里不对，然后突然醒悟。

进展得太过于顺利了，有道是好事多磨，能救罗德岛于水火之中的王牌真的就这么轻易到手了？说我神经质也好，这神经质还真的救过我的命。于是我将落下的硬币捏在手心。“话说，在下决定前，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怎么了？”

“毕竟根据结果，现在的我可能就要消失了嘛，该说是求安慰吗……陪我多聊会呗？”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

“哦？”如果是在现实里，我的眉毛大概是挑了下，“何以见得？”

他沉默了一阵，起初我以为是PRTS在检索资料，但这解释不了他当即作答的事，循规蹈矩的程序可做不出先下定论再寻找论据这样的举动。“现在的‘你’是不会消失的。”他的态度有些古怪，话语内容的重复似是在强调，不知这在代码层面上意味着什么，还是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继续存在。”

“这么说来，你是那什么……理论的反对者？记不清名字了。”

“罗德岛从未认同过该系列研究的价值，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他解说道，显得依仗那套东西定义自身的我像个傻瓜。“即使在生理层面恢复了记忆，你依旧会喜欢着你原来喜欢的东西，讨厌你现在讨厌的东西，适应往常的状况，别人在与你相处时甚至不一定会察觉有变化。增加一大堆阅历并非会如你想象般格式化掉你的人格，‘你’仍然会以你的意志存在下去，根据对你的了解我可以肯定。”

“根据对我的了解，吗。”

话题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虽然不知你是怎么了解的我，通过PRTS的数据？也罢，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想了解些你那边的事情。”

“你可以问到满意为止。”镜像比了个手势，“只要别忘记你我的使命。”

“很好，那么第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请给这句话里的‘你’下一个定义。”

“就当前正与我交流的人格镜像的原型，失忆前的DOCTOR。”

里面掺了不少我的心血来潮，像这样由数据演算而出的人格镜像究竟能将感性方面还原到何种程度？虽然我对此也很好奇，但真正想验证的其实是另一个方向的预感。“原来的那个DOCTOR……”他顶了一下地面动起摇椅，看来他也开始领悟这玩意的美妙之处了，“一言以蔽之，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虽然对此我不能再赞同，但我还是要问怎么个混蛋法。”

“他称那些志同道合的战友们为生死兄弟，但最后总是别人死去留他独活；他怀着不切实际的理想创立了罗德岛，而这只使得他和理想渐行渐远；他给了众多人以虚幻的希望，却没能真的带着他们走向光明……”

这里是重点，我集中精神听着，仔细品味这些话当中包涵的感情色彩。与此同时内心也在被微微刺痛，某些复杂的情感，从迷惘到羡慕再到惋惜可能都占一点。DOCTOR无疑是伟大的，和被数落得多不堪无关，存续至今的这个罗德岛本身便足以作为他才华和功绩的代表。即使不满于他的某些作风，也必须承认这些罪行我恐怕连被加诸于身的资格都还没有。

“他辜负了所有的期望，从每一个人，到唯一一个人。他参与了几乎所有的起始，却没能终结当中任一……这样的描述足够让你理解了吗？”

“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算是明白他是个罪无可赦的大恶人了。感觉光用椅子砸实在太便宜他了。”

“……不，他其实是个好人。”

我听到一声叹息，“至少，他一直都想当好人。问题在于空有愿望成不了事，他最后也只是徒留遗憾而已。”

“那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再确认了一遍他的证言，DOCTOR对自己的判词。预感之一得以证实，但我丝毫不为此感到高兴。

“第二个问题：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镜像没再向我来要求定义，我看着他撇开摇椅站起身，与我正对面似是在打量我。“你是想听客套话还是想听实话？”

“少整那些虚的，都啥情况了。”

“那好，就我看来，你是个无药可救的废物。……喂？”

他话音未落我就飞起一脚踹向他要害，理所当然地又空了。“我是想听实话，但没说听了不会动手。”我说道，“别在意，反正也没法真的伤到你对不。来，继续讲我怎么个废法。”

“你的目光太过短浅，愤慨也显得十分可笑。指引罗德岛的理应是更为崇高的目标，而你上任后烦恼的居然是内务协调之类的琐事；你试图修复在你看来混乱的人际关系，结果只是捅破了那层本能让大家相安无事的窗户纸；你指挥的作战无一不充斥着过度的谨慎，白白放走了大量扩大战果的机会，这不过是你懦弱一角，被所谓的良知和伦理束缚的你天真地不愿付出任何牺牲，浑然不知此刻的畏手畏脚会在未来化作终究要付出的更大代价……罗德岛原本或许会走向毁灭，但在你的手里它只会停滞不前。不知道哪种更糟糕。”

说话时他离我远了点，估计是想躲避我的拳脚，但实际上自他开口起我便再没有动手的欲望。

这些话根本气不到我，一丝都不能。

他的指责的确每一条都戳着我的脊背，但被调动起来的是另一种比区区愤怒沉重得多的情感。

“……但是，你是个真正的好人。”

停顿一会后，他接着说道。

“不抱不切实际的空想，总是着眼于当下，专心于力所能及范围内的事。你从不拿失忆做挡箭牌，为之自艾自怨，即使没法做得跟失忆前一样好，也从未逃避过作为DOCTOR的责任。你表现得更像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比起前面那个混蛋，众人会更愿意相信你才是真正能引领胜利的英雄。”

“……姑且认为你是在安慰我好了。”

“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当我自作多情。”

也只有将之认作是安慰能让我好受些。

他猜错了，我其实超后悔的。

自苏醒以来经历的那么多风波沉浮当中，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被“要是没失忆该多好”的念头折磨。

能力不足，知识匮乏，每因此造就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叠加在我身上的悔意就加重一层。无法拯救亲友的悔恨，未能让结果尽善尽美的悔恨，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残酷下的悔恨，ACE，米莎，霜星……原来的DOCTOR肯定能轻松破解的吧，这想法每每混在自责中使我夜不能寐。我从未使其表现在外，这是当然的，身边存在着如此多美好的人与物，我不能让他们继续失望。……只是这样下去，我也不清楚还能撑上多久。

要是如此懦弱的家伙也能当所谓的英雄，那这世道才真叫做没救了。

我突然有了些痛苦的顿悟，意识到，正是这些堆叠的悔恨塑造了当下的我，使我与他成为不同的存在。

“……空有愿望是成不了事的，最后只会徒留遗憾而已，对吧？”

隔着兜帽我对他苦笑了下，在地位对等的现在，我开始很期待看到他的反应。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要在我和他之间二选一，你会选择谁？”

“我解释过了，记忆的恢复并不会覆写你当前的人格——”

“跟那茬没关系，就是无论如何只能留下一个的话，你要哪个？”

镜像犹豫了好长一阵，从技术角度可以解释为在执行大量复杂的运算——扯淡呢，才不是那么回事。思考就是思考，纠结就是纠结，如同所有人类的反应一样。“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会让我……这里指，原来的那个DOCTOR留下。”最终他这么回复的我，“但现在存在于我面前的是你，所以我会选择你。”

“嗯，原来如此。”

意识到最后的线索果然没那么容易到手，我沉思了一阵，将所知的情报梳理一遍拼成几近完整的图案。

事情果然没那么单纯，只是我还不晓得缘由。

我距离总览全局还剩最后一块碎片，甚至连始作俑者的身份都已知道，于是我叹出一口气：

“已经够了，凯尔希。住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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