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見到梅菲斯特的時候，整個人怔怔地站在講台上，億萬光年外的無數情緒忽地自體內勃發出來，直到周圍眾人此起彼落的驚呼，他才回過神，並詫異自己滿臉都是淚。

生為人三十載，浮士德除了出生那一聲啼哭，他未曾流淚過，可就在他代替教授上台為學弟妹們進行初次實驗課的點名時，他僅僅是見到了那個孩子，他淚水便忽然湧現，難以解釋的狀況使他不由得感到羞愧，趕緊用袖口抹了抹整張臉。

同樣震驚的不只是他，還有實驗課的學生們，這堂課是混合不同屆齡的大班課，他負責帶領修課學生們的實驗，今天是學期的第一堂，當中有不少是認識的學弟妹們。在這群老鳥的記憶中，擔任助教的浮士德學長一板一眼的嚴謹無比，他們實在想不出他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偶爾他們還會私底下投票猜測浮士德是否是個機器人？畢竟，整個大學中，沒有人像他寫篇課堂小論文就旁徵博引的活像是在進行博士論文一樣的驚世駭俗，實在太過優秀，教授十分欣賞，上課常常提起兼暗示他們，搞得他們這屆全體被迫向浮士德學習，努力韜光養晦。

而那個機器人學長竟然也有人類情感？他們還不及吐槽，倒是被不表露感情的人給震的七暈八素。

「助教，你被女友甩了嗎？」

活潑的學弟妹們目視始終給他們冷冰冰印象的大學長赫然流淚，他們也心慌，於是某個膽大的人開玩笑似的說了個常見的台階緩和氣氛。

雖然他們誰都沒聽聞過助教有女友的傳聞，當然，也沒人聽過男友傳聞。但普通一個沒有什麼表情的人突然流淚原因也就那幾種，尤其以愛情為最深。

「不要傷心啊，學長，總是會有這樣的情況啦！」去年做實驗三不五時拖累全組，被浮士德釘的半死的學弟拉著他好哥們咋呼「你看看他，都被甩了十幾次，還不是這樣傻乎乎見一個愛一個。」

「喂！你也太沒禮貌了！什麼叫作見一個愛一個！」

「不是嗎？我看你昨天還跟上週聯誼的妹子視訊聊的歡脫啊！還是新的一個，跟上個月的那個完全是不同類型呢！」

浮士德雖尷尬無比，可無比感激學弟妹們給他的台階，於是他既不否認也不應和，讓這些人隨心中想像。老實說，他連個親密友人都沒有，哪裡懂得這種情況？

眼見學弟們互揭瘡疤隨時要抄傢伙了，他趕緊拍拍手，制止他們再槓下去，不然這堂實驗沒完成全部都得晚下課了。

日後想起這個記憶，浮士德感到困窘萬分。可奇怪的是，梅菲斯特似乎不是很訝異。

***

說實在的，梅菲斯特很意外，當他望見熟悉的髮色與身姿從門邊出現，而他的步伐亦如他熟悉那樣的緩健地往講臺走去時，某種疼痛的情緒忽然就湧上心頭。

他以為他們今生都不會遇見彼此了，庸庸碌碌地在世界來去一遭。

在他明白他此生的人生都是來自他的祈禱時。

浮士德。

他在心底輕聲喚道。

浮士德。

我，一直，一直，都惦念著你。

一直、一直都在人群裡不經意地找你。

原來，你在這裡嗎。

原來，你也在這裡嗎。

從母胎來到世上的十八年，他從未在他身邊遇會過前生所識得的任何一人，以至於他恍然以為那些在夜裡的惡夢、那些在夜裡溫柔、那些在夜裡悲傷的夢境或如羽毛掠過的記憶碎片全是他的虛妄，是他對現實替換成的幻想，可那又無法說明悲傷與痛苦——他前生所經歷的，此生都未曾再過。

他出生時提早出產，在所有器官都還未發育竟全的時刻，便在母親的子宮裏隨血墜地，他在保溫箱裡住了不少時間，致使幼年體弱多病，進出醫院是常態了。

可，即使他給母親與父親帶來龐大的苦難，他此生的家族卻未曾離棄他，他們用最溫柔的呵護與關愛讓他在一個很好環境中慢慢抽長。

他們不曾因他幼年的奇異行徑害怕，畢竟孩子們都有著看不見的朋友，在成年之前，孩子們在陰陽間遊走，孩子們的靈魂還尚未忘卻過往，那都是個公開的秘密，不是嗎？

等他終於理解此生與前生不同，他才接受了某個事實。

他的此生所遇會的人們善良且毫無陰鬱，以他前生的行為的果業，絕對是不可能會有如此美好結果，是某個人的祈禱吧？

那個人，梅菲斯特想，肯定且沒有懷疑，是你吧，浮士德。

我的、我最重要的、我最珍惜的唯一善良靈魂。

你用了什麼抵押？

你那救贖我在黑夜裡行走的純粹善良的靈魂嗎？

還是，就像那棵慎重的開滿花，以好幾百年的時間做為代價，只為了等待著一眼萬年鍾情的人走過身邊一回、只為了在他身旁繽紛落下最美的花朵的樹嗎？

還是，你的祈禱，是必須抵押所有我們的緣分才能夠實現的願望？

浮士德，你真的很傻，你太過耿直了，我的罪是我的罪，不是你的罰。

我的罪孽如此沉重，是連人子都會拒絕救贖的沉重。

你不必這樣的，不必。

浮士德。

我、我。

浮士德。

我、我………

***

結果一個三十歲的大人比他先哭得淚流滿面，梅菲斯特第一時間反而想笑，倒也不是惡作劇的心態，而是他才明瞭，原來他們的故事未曾結束，不過是正要開始的喜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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