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了。

「太扯了......」

在不知道經過多少盞路燈，連抬著鐵餐盆的手都開始感到有點痠痛之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現在的處境，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在校園內迷路。

已經完全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的我，只能茫然地沿著柏油路前進。明明道路兩側都種有不少樹木，路面卻十分乾淨，都是多虧了擅長打掃的軍校生們的努力。我又經過一盞路燈，砲兵學校......現在已經改名叫砲兵指揮部了，但不論是我們還是隊長們，都還是習慣把這裡簡稱為砲校。

砲校的路燈也不知道是為了節省電費還是如何，彼此的間隔都非常遠，一旦離開了一盞路燈灑在路面上的光圈，就必須摸黑走個幾十步才能走到下一盞路燈。昏暗的夜色、搖曳的樹影，以及像聚光燈一樣吸引注意力的路燈光源，讓走過好幾次的路都變得陌生起來。

總覺得......好像不只是這樣。就連道路兩邊的建築物排列，現在都有種我說不清楚的違和感。每當一些熟悉的建築或地標，讓我以為自己快要認出路來的時候，道路兩側就會忽然冒出一棟陌生的建築物，或是一些從沒見過的樹林否定我的想法，讓我不禁都覺得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不過我也才剛結束新訓，來到這裡的時間還不超過兩個禮拜，其實也不敢說對路況瞭若執掌。或許我是在哪個轉角拐錯了彎，或是在某個應該轉彎的地方選擇直走，才會害自己落得如此田地。

喀－喀－

當我經過一排椰子樹的時候，樹上傳來某種低沉的敲擊聲，那是松鼠在啃椰子殼的聲音。這些松鼠時不時就會爬到椰子樹上大快朵頤，它們會很聰明地用牙齒把椰子殼一層一層地刨下來，直到挖出一個能讓整個身體爬進去的窟窿才肯罷休。我也是來到砲校之後才第一次看到這番景象，其實還蠻有趣的；不過負責掃地的人看到滿地的椰子殼碎屑－－以及偶爾會直接掉下來的椰子，肯定不會露出什麼好臉色。

我想若不是椰子樹特別高的話，他們大概會直接對松鼠扔個石頭什麼的吧。我還真看過同隊的其他人對一隻不知道是松鼠還是老鼠，從路旁迅速爬竄而過的動物這麼幹過。

「糟糕，再不回去的話肯定會挨罵啊。」

現在的我實在沒有閒情雅致繼續關心松鼠們的生活，原本就是因為餐廳的餐盆數量分配出錯，害得一部分的人到現在還沒有主菜吃，才臨時派我去大廚房拿的。可以說，我的迷路會浪費所有人在晚餐之後的洗澡時間......對，洗澡時間當然比晚餐更重要，晚餐是可以用一碗泡麵解決的事情。

夜晚的砲校靜得出奇，志願役的士兵會比我們這些義務役更早放假；因此在星期五的晚上，營區內大部分的建築物都會熄燈，走在路上的感覺就像誤闖了一片巨大的廢墟，遺世獨立的荒涼感格外濃厚。我的腳步漸漸倉促起來，開始無奈地四處張望，希望能幸運找到可以問路的對象。這其實是很渺茫的希望，因此當我注意到前方的另一盞路燈底下，站著一位身穿迷彩服的身影時，我是由衷地鬆了一口氣，趕緊加快腳步走過去。

「不好意思，請問......」

「嗯？」

「......！」

當那個人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時，反而是我嚇了一跳，差一點點就要叫出聲來。在蒼白路燈的照映下，可以清楚看見他的臉上有一大片深灰色的斑，像是被大火摧殘過後的餘燼般的顏色，大概佔據他臉龐的一半，與皮膚原有的米黃色涇渭分明。

燒傷......嗎？

因為事故或其他原因而毀容的人，在這容易以貌取人的社會裡會過得特別辛苦；因此也有相關的基金會，一直致力於為這類的弱勢族群提供協助。我回憶起過去不知道從哪裡讀過的資訊，暗暗反省著自己剛才一瞬間覺得對方不是人類的想法有多麼失禮，另一方面也慶幸自己沒有真的叫出聲來，傷及對方的感受。從他手臂上表示軍階的臂章看來，應該是志願役的學長。

「請問學長知道第二餐廳怎麼走嗎？我好像迷路了。」

「啊......？新兵嗎？義務役的？......第一次看到我也不害怕啊？」

他仔細打量著我，前幾個問題似乎只是把想到的事情隨口說出，也沒有期待我回答；但是在提到最後一個問題時，他對我露出友善的微笑，讓我稍微感到有點慚愧。

「怎麼會自己一個人走呢？兩兩並肩，三人成行，這不是老規矩嗎？新訓也會教吧？」

「這......隊長說只是抬一個餐盆用不到兩個人，就叫我自己過來。」

聽完我的話，學長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你還真是夠倒楣耶。」

這我深有同感，在超過八十人的隊上隨手一指就可以點到我，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還是沒燒好香。

「二餐廳是吧？我帶你過去。」

「謝謝學長。」

我立刻跟上學長的步伐，維持兩兩並肩。我們拐過了一個彎，正當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時，學長悠悠開口。

「你啊，要好好注意，在軍中要盡量避免落單。就算你應該才剛來沒多久，也能注意到這裡很老了吧。那棟房子、那棵樹......搞不好都可以當你阿公囉。」

「確實這裡有好多歷史悠久的東西......」

我回應的語氣帶有佩服的心情。這裡的房舍、樹木乃至於使用的武器，動輒就有個幾十年歷史，是個會讓人對年代感到麻痹的地方；不過學長在聊到這話題時，似乎並不是很開心。

「就是因為歷史太悠久了才麻煩，有些傢伙仗著自己待的時間長了點，閒來沒事就喜歡整整你這種懵懵懂懂的新兵。」

「欸，還會這樣啊？」

雖然在收到徵集令之後，我就多少有聽長輩提起關於「學長學弟制」的傳聞，似乎是資歷深的學長們會以各種理由找學弟的麻煩。尤其在義務役的役期大幅縮減，曾經需要服役兩年的學長，可能會遇到只需要服役一年的學弟時，這樣的陋習一度有惡化的趨勢。

這麼說來，義務役也是在近年才縮短成現在的四個月。我離這種青黃不接的時期其實並不遠，但我從入伍以來並沒有感覺到被學長們找麻煩的狀況，還以為軍隊也與時俱進地改變了，然而照學長的話聽來，只是我剛好很幸運而已。

像是要回應我的驚訝，學長點了點頭。

「要是真的害你們出了什麼事情，他們也絕不會好過；所以再怎麼樣也不會做得太過火，頂多就是惡作劇的程度。但要是不幸被他們纏上......嗯，害你挨隊長一頓罵算是輕鬆的吧。」

「哇啊......我會小心的。」

我本來還有點疑惑，其他學長若要欺負我，為什麼會變成是我挨罵？但後來轉念一想，在軍中有太多陷害人的方法了。光是藏起別人收在置物櫃裡的識別證，就可以害他無法正常放假；光是用模擬兩可的態度隨口呼嚨，就有機會害對方搞錯集合的時間地點，雖然至今我還沒有看過有人真的將上述想法付諸行動，但只要有心的話，要讓人挨罵的方法確實是俯拾即是。

......我現在的狀況，大概也離挨罵相去不遠了。

喀－喀－

路旁的椰子樹上又傳來松鼠啃椰子的聲音，因為聲音是從頭頂傳來的，我有點不安地探頭，擔心椰子會不會砸下來。看到我的反應，學長咯咯一笑。雖然第一印象有點嚇人，但我相信他在軍中算是人緣好的類型。

「嚴格來說，他們也不是什麼壞傢伙。聽到聲音的時候稍微注意一下就好了。如果他們把椰子啃得滿地都是，掃一掃也就沒事了，反正每天不都得打掃的嗎？沒必要拿石頭丟他們喔，會被記恨的。」

「不會啦，我才沒有欺負動物的嗜好。」

「嗯，那就好。」

我們就這樣走著走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景色變得熟悉起來。就像偶然拼合的拼圖，樹木和建築的排列漸漸變得我認得的模樣，如果是現在的話，我自己也能走得回去。

「到這裡就差不多了吧，認得路嗎？」

「嗯，已經知道該怎麼走了。」

「那我就送你到這裡吧。新來的，加油啊。當兵或許有很多辛苦和無奈，但對你們來說，能平平安安地退伍才是最重要的。」

語罷，他拍拍我的肩膀，轉身離開。

「啊，謝謝學......」

我連忙回頭想再次和他道謝，卻發現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咦......？」

別說是人影了，我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只剩夜晚呼嘯的冷風，逕自掃著樹林間的落葉發出窸窣聲響。雖然有點困惑，但手裡還搬著菜盆的情況下，我也沒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只能懷著有點微妙的心情，慢慢走回餐廳。

後來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那位學長。畢竟砲校這麼大，要遇到不同部隊的人本來就有難度，萍水相逢已經非常難得。

好吧，這只是藉口而已。我還記得那位學長繡在胸前的名牌上的名字，臉上有燒傷的疤痕也是非常明顯的特徵。只要找幾個資深的隊長問一問，肯定會有答案。

我想其實我是在害怕如果進一步探究，只會聽到一些不幸的故事吧。這件事無疑成了我短暫的軍旅生涯中，最印象深刻的一件往事。直到我退伍的那一天，仍然希望......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裡，能夠算是一種道謝。

20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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