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在海岸的上空聚集，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海面上盤旋的水鳥感受到風暴將近，紛紛飛回懸崖上與叢林中落脚。

“噗哈！”

米達努力地擺動著四肢，掙扎著將頭露出水面，大口地呼吸著帶著鹽水味的空氣。這隻艾露全身的毛已被海水浸透，身上本來穿著的橡子裝甲與采集袋已經在剛才的拼命掙扎中被丟到了不知哪裏去。至於他的那把燕雀合金獵刀，現在大概還插在那隻把他撞下懸崖的土砂龍的殼上吧。

米達一邊掙扎著上浮，一邊伸頭四處張望。然而，他剛剛確認好自己離掉下的崖壁并不遠，一個急浪就把他硬生生拍回了水底。雖然時間並不長，但突如其來的變化已經足夠讓米達喝下一口苦咸的海水了。顧不得嗆水帶來的疼痛，米達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用四脚蹬水，向海岸懸崖靠攏。然而，米達還沒游出多遠，又一個突如其來的浪頭就把他再次捲入了水下。當米達再次浮上水面，他發現他和懸崖的距離居然有增無減。五次三番以來，米達的體力已經漸漸不支，四肢也開始隱隱酸痛，身上被浸透的毛髮似乎重如石塊，拖著年輕獵貓沉入死亡的深淵。

恍惚閒，米達似乎看見渾濁的海面下似乎隱隱閃出一道轉瞬即逝的青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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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龍克魯斯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天氣。狂風帶起的急流會讓魚群全都藏進深水躲避，雨又會把陸地上的獵物趕進遠離海邊的密林。飢腸轆轆的克魯斯只得游上河流，去像條水龍一樣伏擊喝水的草食龍。可是，草食龍沒找到，倒是找到了一條真正的水龍。那東西不知從哪裏跑出來，追著克魯斯糾纏不休。雖然克魯斯最後靠著電擊把對方制服，但是不僅落下了好幾處咬傷，頭還在纏鬥中被狠狠撞了一下，現在還有點作痛。這還不算，克魯斯最後才發現，水龍肉——特別是被高壓電烤得半熟的水龍肉——簡直是他吃過最難吃的東西。被惡心得不輕的克魯斯，連把勉强吃下一點的獵物拖回巢穴的心情都沒有，生著悶氣向巢穴游去。

克魯斯的鼻孔微顫了一下，吐出一串微小的水泡。他的電場捕捉到了一個不尋常的訊號，就在他的頭頂不遠。他擡起頭看向汎著淺灰色天光的水面，卻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貓型的剪影。獸人種？印象中，不管是和人類同行的那種還是結群行動的那種，這些長得像貓的小生物一般連淺水都不會觸碰，更不用説在這個接近遠海的地方出現。即使下水，它們也基本都是劃著各式各樣的小船來去的，而海龍特有的弱電場並沒法穿過沒有生命的船隻。綜上所述，這隻小貓在這樣的天氣出現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在生物電場上集中精力，確認周圍沒有獵人的存在之後。克魯斯擺動修長的身軀，向水面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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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和疲勞交加之下，米達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以至於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在他背後浮出水面的龐然大物，以及對方那雙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的金色雙瞳。連海龍的吐息吹在他背上帶來的若有若無的暖意，也被自然而然地當成了瀕死時刻的幻覺。米達意識到的卻是自己划水的動作在變得越來越緩慢，每一口呼吸都越來越費力，而風浪卻似乎每分鐘都變得越來越迅猛，有兩次，他感覺到了似乎是淡水的雨點打到了自己透濕的臉上，又立即融進毛髮滲透的鹹水裏，仿佛嘲弄一般。

從破殼以來，克魯斯只經歷過一次溺水的體驗。那是他連蓄電殼都尚未長全的時候。但儘管時間已久，他卻至今都忘不掉那種獨特的痛苦。他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感覺大概是紫水獸的毒液，但比起毒液帶來的單純燒灼感似乎又多了相當的重量。克魯斯眨了眨眼，方才還在水面上掙扎的小獸又一次消失了，然而克魯斯還能感到白貓的生物電信號，像颱風中的樹一樣搖曳，在翻湧的風浪之下細若游絲。

海龍微微歪了一下頭，思考著該對這隻艾露做什麼。水龍肉的怪味仍然記憶猶新，讓他沒有半點把它變成餐後點心的慾望。但是，這並不是他的領海—或者是任何海龍的領海。在這種天氣下，他很確定，大概在任何其他海中捕食者找到這隻艾露之前，它大概就已經沉到了海底，變成了螃蟹的養料。

克魯斯討厭螃蟹。

—

米達的耳邊只有水聲，身體感受到的是已經習慣的冰冷還有奇異的失重感。他的胸作痛，空氣像是遙遠的記憶。他感到一股海流拉扯他的身體—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他記得自己徒勞無功的掙扎，但是這一次，他並不想再費力掙扎了。水流變得紊亂，水溫突然奇異地升高。米達覺得自己又出現幻覺了。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米達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黑暗的空間裡，身下是某種柔軟溫暖的物質，耳邊是有節奏的古怪風聲，一滴黏稠的不明液體滴到了他的頭頂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周身環繞的不是海水，而是空氣。帶著奇異的氣味和暖意，但毋庸置疑是空氣。處境的不真實感太過強烈，米達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但是他仍然大口呼吸。

整個空間顫動了起來。“地面”突然上升，將米達頂在了他上方另一個稍加堅硬的表面上。彷彿有生命一般，這個他棲身的柔軟物體開始有節奏地來回擺動，將他在天花板上緩慢揉搓。更多的黏稠液體在他的身周匯集，然後被揉進他的毛裡。有一點甚至流進了他的嘴裡，嚐起來有點像海水，但又有種類似魚腥的氣味，還微微有種麻木的感覺。周身的擠壓感雖然強烈，但又沒有強烈到不適的程度，甚至有點⋯⋯令人放鬆？

—

克魯斯從來沒有嚐過和這隻艾露類似的東西。要讓他說的話，大概可以類比為精靈鹿和狗龍的混合，但既沒有精靈鹿的藥草苦味，又沒有狗龍的鱗片酸味，毛茸茸的口感又讓入口的層次感更上一層樓。克魯斯滿足地閉上了眼睛，發出一聲舒緩的低鳴，連游動的速度減慢了一些，但口內卻一刻不停地翻弄著自己小如糖果的“獵物”。海龍纖長敏捷的舌頭緊緊繞住艾露的身體吸吮，像是要一次性榨出艾露所有的滋味一般。

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抑或是體力終於恢復了過來，克魯斯感覺嘴裡的艾露開始變得活躍了。他感覺對方在他的舌頭上向前扭動，然後似乎試圖掰開他緊閉的牙關。克魯斯覺得有點好笑——此刻，他正在深海中向自己的巢穴潛遊，這個小傢伙如果出來的話，大概連水面都見不到就會窒息。但好在，海龍強健的咬力遠不是一隻貓能勝過的。幾番嘗試無果，他突然感覺在嘴裡的毛球裡，出現了什麼堅硬的東西戳了他的舌頭一下，然後又一下。對面顯然絕望到動爪子了，但對於克魯斯，僅僅是有點癢而已。

海龍發出一聲愉悅的低吼，舌尖一挑就再次將艾露制服。緊隨而來的是又一輪無情的舔舐吸吮，以及又一層塗滿他全身的唾液——事實上，托這隻美味獵貓的福，他感覺自己的嘴裡已經半被唾液灌滿了。本能在驅使他將嘴裡的艾露和唾液一起嚥下肚，但是，理性和慾望又制止了這種會讓他永遠失去這隻機緣巧合得來的稀有獵物的行為。克魯斯將纖長的舌頭一翻，將艾露安全地壓在自己的舌根下。緊接著，克魯斯暫緩游動，微微一仰頭。

『咕嚕。』

—

儘管被壓在舌頭底下喘不過氣，米達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喉嚨肌肉蠕動的吞嚥聲。他並不明白這隻怪物在做什麼——就在剛才，當怪物的舌頭再次開始捲動，將他壓進一池唾液裡時，米達相當確認自己馬上就要被送進這張血盆大口後端深不見底的喉嚨裡了，而被活活消化掉的痛苦將會比溺水恐怖無數倍。但是，不知怎的，怪物似乎並沒有這個意圖⋯⋯？

那條如蛇一樣的舌頭再次活躍起來，將米達從其下挑起，這次，它向左一傾，然後把他壓進了大概是臉頰部位的肉壁裡。和之前幾次一樣，靈敏的舌頭將米達來回揉搓，舌尖肆無忌憚地探索著米達身體的每個角落。似乎是帶有某種不明物質的唾液已經浸透了他的毛，讓每一舔都帶上了一股讓人無力的酥麻感。更難堪的是，這隻該死的怪物似乎找到了他身上的敏感點—腳爪的肉墊。每當他試圖變換姿勢來保護自己，它就會集中舔舐自己後爪的尖端，直到自己全身抖顫地放鬆抵抗為止。

逮住自己的怪物似乎是玩夠了，鬆開了對自己的束縛，讓他趴在舌頭稍微寬闊的後部喘一口氣。密不透風的嘴裡並沒有清晰的時間與空間感，而潮濕，悶熱和稀薄的空氣對米達的判斷力並沒有一點幫助。不過，米達還是對自己的處境十分擔憂。自己似乎是被當作某種糖果一般的東西了⋯⋯而糖果的歸宿最後總是他身後那有進無回的喉嚨和胃袋吧。

米達剛想到這裡，怪物的頭就開始微微向上傾斜，角度不多不少，剛剛好讓自己在被唾液潤滑的舌頭上開始向後滑動。米達嚇壞了，用盡自己的最後一點氣力在舌頭上向前爬行，儘管他心裡知道這隻怪物要想嚥下他的話，他沒有半點辦法—而現在，這個時刻大概就要到了吧。米達閉上了眼，儘管眼前本來就只有黑暗。

突然，周圍的環境劇烈的震顫了一下，然後又一下。米達並不知道這震動的來源，但這震動的確是把他的位置又向後滑了不少。現在，他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自己離怪物的喉嚨只有咫尺之遙了——周遭的溫度比他之前感受過的任何一次都高，他甚至能感覺到怪物飢餓的喉嚨在他身後張開，準備迎接這個連塞牙縫都不夠的小甜點。

—

『咕嚕。』

克魯斯抬起一隻前爪，滿足地撫摸著自己修長的脖頸。層層鱗片之下，一個小小的，不斷蠕動的鼓包正在自己的食道裡向下滑動。他也是剛剛想出這個點子，因為他從來沒有試過活吞陸生的獵物。他挺享受吃下活魚時，獵物一邊扭動一邊滑下食道的感覺——但和這隻艾露四腳並用的掙扎相比，那種感覺只能說是相形見絀。

米達努力四處亂摸亂蹬，想在周圍蠕動的肉壁之間找到一個搭手點，但是，他自己也清楚，這並無可能。和似乎帶著一點玩心的舌頭不同，怪物食道的肌肉只能說是按著一種機械的節奏，無情地將米達向下擠壓。他感覺每一次蠕動都壓碎了自己身上的一根骨頭，同時也將自己向怪物的胃袋推進了一步。他甚至有點希望自己就這麼在怪物的食道裡窒息，這樣就不用面對地獄般的消化過程。而怪物似乎應許了他的想法，因為面前不斷展開的食道似乎沒有盡頭。無論這怪物是什麼，它的脖子一定很長。米達不知怎麼產生了這個奇怪的想法，但它立刻就消退了，因為，他感覺到了怪物食道的走向似乎從豎直變成了斜向下，而愈加清晰的並不是自己的心跳聲更提醒了米達，自己在食道裡的旅途馬上就要結束了。他閉上了眼。

隨著一系列潮濕的擠壓聲，米達感覺自己被肌肉推過了一個肉壁形成的特別緊的環，然後，他感覺自己向下掉了一小段距離，啪嗒一聲落入了一灘液體中。米達緊閉眼睛，但預想中強酸的灼燒感並沒有來臨，可能是這怪物的消化系統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存在吧？米達處於某種好奇睜開了眼，但和他預想的黑暗不同，環繞四周的肉壁上，居然遊走著絲絲青藍色的電光。雖然微弱，但已經足以讓他清晰地看到整個胃袋裡的景象了。除了他自己和一池似乎是消化液的液體，潮濕悶熱的空間裡空無一物，連預想中的獵物遺骨都沒有。四周的肉壁有規律地收縮蠕動著，將躺在其上的米達微微推挪動。從自己上方傳來的強有力的心跳，到自己下方腸道的咕嚕聲，怪物體內混合的雜音裡，米達卻感覺莫名地平靜。

“電光⋯⋯麻痺性質的唾液⋯⋯長脖子⋯⋯海龍麼。”精疲力盡的米達咕噥著躺在迷之液體的池中，任由怪物的胃壁擺佈。呼吸，思考，越來越困難。怪物的胃裡並沒有多少氧氣的樣子，但話說回來，誰會為吃進肚子的食物準備氧氣呢。不過，在海龍的體溫加熱下，身下的“地板”卻顯得無比的柔軟舒適。

就這樣化作這名溫柔的捕食者的一部分也挺好的。在失去意識之前，米達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把頭枕在克魯斯的胃壁上。

—-

米達看到了光，然後是寒冷。

克魯斯把頭向前下方傾斜，身下的舌頭向前一頂，米達就伴隨著一灘濕黏的唾液一起從自己的舌頭上流下，越過鋒利的牙齒，落到堅硬的岩石地上。在冰冷岩石的刺激下，頭昏腦脹，四隻酸痛的米達緩緩地睜開眼，之前發生的一切就像某種噩夢和幻覺的混合。然後，他的處境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的位置似乎是某種海岸邊的岩窟，唯一的光源來自於身後洞穴入口透進來的天光。地面上並沒有獵物的骨頭，看樣子並不是怪物的巢穴。但米達面前的確確實實就是那隻吃掉⋯⋯不，應該說是救了自己的海龍。即使光線稍嫌昏暗，他還是能清楚地辨認出對方鮮豔的碧藍色甲殼，背中突起的紅色水晶，以及直直盯著自己的金色雙瞳。

“啊，為什麼呢⋯⋯”

克魯斯唯一的回應僅僅是歪了一下頭，米達並不知道這頭怪物在想什麼，或者甚至能不能聽懂自己在說什麼。他掙扎著從唾液的水潭中站了起來，踏在硬地上的感覺仍然令人陌生。

“總之⋯⋯真是⋯⋯感謝了。嗯。”

克魯斯發出了一聲愉悅的低吼作為回應。米達抬起頭，和海龍的金瞳四目相對。他竟從海之王者平日令人喪膽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絲笑意。

「你真是美味呢。多謝款待。」

米達嚥了一口口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把這當作一種稱讚。

「那麼，下次再會了，艾露。」

米達不知如何反應，只能僵在原地看著海龍舒展修長的體軀，旁若無人地走向深黑的海水。隨著一聲巨大的水聲，水面蕩起絲絲波紋，然後復歸於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黑暗的水面下閃起一絲轉瞬即逝的青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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