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艾黛爾賈特們。

貝蕾絲的手還未觸摸艾黛爾賈特的肩膀，她只是將手掌懸停在距離她身上一公分的位置。

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了嗎？

貝蕾絲看向遠處刻著自己容貌的石頭。

那一天大修道院很熱鬧，王國和同盟為這片大陸的教團送上祝福，每個學生的房間裏都被掛上了代表祝福的裝飾品，所有的商鋪都開始了大規模的打折活動，連食堂都更新了名為‘慶賀！’的菜單。

記憶猶新，又似曾相識。

所有的開始都選擇在聖墓這個地點開啟，就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蘇蒂斯在自己即位時反問的話依舊環繞於心。

『貝蕾絲，你會被她怨恨一生也沒有關係嗎？』

“唔……？”

突然肩膀上的壓力打斷了貝蕾絲所有的思緒，貝蕾絲瞪大眼睛盯著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

五指修長纖細，指甲白淨整潔，但她的似乎在用全身力氣掐著貝蕾絲那樣用力按在貝蕾絲的肩膀上。

好痛。

貝蕾絲的內心默默喊道，表情上卻沒有做多大的起伏。

“讓我見見你帶來的客人吧，老師。”

待轉眼之際，艾黛爾賈特早就走到這片石板路的盡頭。

貝蕾絲望著艾黛爾賈特快步離去的背影，她轉過身轉向那片焦土。

她捏住了胸前的衣服，純白色的教團長袍被她擰出黑色的影子。

真相的芒刺一直圍繞著她，呼吸的哀鳴在她耳邊縈繞。

“如果……那天到來，我會告訴她真相。”

貝蕾絲下定了決心，她快步朝著艾黛爾賈特的方向奔跑去。

艾黛爾賈特從沒想到過自己某一生之內發生如此之大的變故。

雖然她有做好一些基本的心理準備，她不是沒有想過能拐走自己的貝蕾絲老師是個怎麼樣的人……不，她連人也不是。

她是被自己所唾棄的獸類，曾經將人類壓制又將其支配的人，用歪曲的歷史結合半真半假的謊言粉刷而成的怪物。被稱作“神”的獸類並非全知全能。

艾黛爾賈特皺緊眉頭，她把小臂放在桌子上雙拳緊握用全身的力氣摁在桌面，她已經不能用平常的方式去消解心頭的憤怒了。

已經成為‘神’的老師為什麼還要那麼大費周章將自己留在身邊呢？

無論哪種情況下，自己的理想都與老師的本身的存在意義背道而馳。

人類能夠自由作出選擇的世界裏神明沒有立足之地。

那老師呢？她的立足之地在哪里？

在沒有活物的大地和沒有日月的天空甚至連早晚溫差都不存在的世界裏作為神明與王活著對老師來說就是能滿足的事情嗎？

我無法接受。

艾黛爾賈特用力咬緊牙關，被她手臂壓著的桌面開始發出顫動。

那……你不喜歡你的世界裏的艾黛爾賈特嗎？

面對這個問題，老師只是搖了搖頭，一語不發。

老師世界裏的艾黛爾賈特發生了什麼？

我只是她的一個替代品？

伴隨著艾黛爾賈特的思考，她身下的桌子終於不堪其擾發出了“劈啪！”的碎裂聲。

恰好這時，一只手捏著茶碟的一邊，將其放在了即將被艾黛爾賈特破壞的桌面上，白色瓷質的茶碟在邊緣和口部都描有金邊的花紋。

茶杯內飄出的香氣很明顯是香檸檬茶。

“老……”

她瞪著眼，順著這肢手臂向上看。

嗯？

艾黛爾賈特剛想發作，但她卻在半路把怒火生生吞回肚子裏。

她注意到貝蕾絲的胸口掛著一雙小腿，它們穿著一雙帝國制的幼女款小鞋子，是偏褐色的紅色小鞋子。

小腿露著潔白光滑的皮膚，皮膚上還未長出覆蓋其上的汗毛。

往上是膝蓋，正呈現內八的姿勢夾著貝蕾絲的脖子，看起來其主人非常緊張。

緊接著艾黛爾賈特就看到了擁有一頭褐色的小女孩用兩只手緊緊攥著貝蕾絲的兩只龍角，她的表情仿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委屈那般，褐色的眼睛裏早就盛滿了淚水，她憋著嘴不讓眼淚滾落出來，可是她的膝蓋和捏著龍角的手卻在小幅度的顫抖著，不僅如此……

“等我繼位了一定要殺了你……”

“不對……一定要給你好看。”

“惹怒帝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宰了你……”

她小小的嘴唇裏正小聲嘀咕著最可怕的話語。

艾黛爾賈特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之事，她慢慢地從座椅上緩緩起身。

“啪——嚓——”

艾黛爾賈特起身後，原本她面前完整的桌子應聲裂成了兩半。

“……”

貝蕾絲看著被摔壞的茶杯和灑在地上的香檸檬茶，她只能一臉遺憾得搖著頭。

艾黛爾賈特難以置信得看向了貝蕾絲頭上的幼女艾黛爾賈特，又看回了被幼女艾黛爾賈特騎脖子的貝蕾絲。

冷汗從艾黛爾賈特的額頭滑落至臉頰，她的嘴因驚訝而半張著。

半天她終於想到了能說的話。

“老師，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被叫做犯罪？”

貝蕾絲一臉遺憾得搖頭。

幼女艾黛爾賈特已經坐在了環繞著各色鮮花與藤條植物所環繞的庭院之中，她的正面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香檸檬茶。

“……”

她正面相對的貝蕾絲正舉起茶杯，她閉上眼睛抿了一口茶。

艾黛爾賈特將視線放回了眼前的瓷杯上，平靜的茶面正朝著上方散發著檸檬清香，很清爽的氣味。

她伸出手觸摸瓷杯把手。

總覺得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香檸檬茶平靜的表面像回應了艾黛爾賈特此時內心的動搖那樣劇烈的晃動著。

“你好，艾黛爾賈特。”

“歡迎來到我的‘家’。”

貝蕾絲將瓷杯放回茶碟，雙手合十放在翹著二郎腿的膝蓋上。

“你還是第二個客人。”

總覺得這畫面似曾相識，帶著異常複雜的情感，艾黛爾賈特抿了口茶水。

試問誰能和小時候的自己開茶會？沒有，不存在的。

還未放下茶杯，紫藤色的目光就順路瞄向了旁邊矮了一節的幼女艾黛爾賈特。

她穿著帝國貴族的幼女服飾，看她的樣貌應該是5到6歲的自己。此時的她規規矩矩坐在她的位置雙手放在膝蓋上，她低著頭看著面前的瓷杯。

“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把你的角折下來……”

“轉職龍騎士……”

說著更加可怕的話。

真不符合皇女身份啊，艾黛爾賈特。

引發這一切的奇跡之人，貝蕾絲用著遺憾的眼神朝艾黛爾賈特看去。

“真的是‘任性又極難取悅’啊……”

請不要當著本人的面那麼說，老師。

艾黛爾賈特放下茶杯，她雙手交握思考片刻後露出了一個儘量溫和的笑容對著幼女艾黛爾賈特說道。

“能告訴姐姐你發生了什麼嗎？艾黛爾賈特。”

她用著柔和的語氣哄著快哭了的幼女艾黛爾賈特。

幼女艾黛爾賈特聞聲緩緩抬起了頭，她的眼神回復了焦光，在看到艾黛爾賈特的時候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湧出。

“我……我在花園散步……突然她從背後……出來……”

“用好熱……好硬的……貼著我的臉……”

說到這裏幼女艾黛爾賈特已經雙手掩面小聲抽泣了。

貝蕾絲則一臉慌張地不停搖頭。

“老師，請你跟我過來一趟。”

艾黛爾賈特微笑著一拳抵在下午茶的木桌上站了起來。

接著一步一步走向石板的另一頭溫室門口，她的笑容如沐春風，但貝蕾絲感覺自己在刀尖上跳舞。

坐在椅子上的聖王貝蕾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站起身跟上前去，面對即將到來的生命危險，她的尾巴本能得被她夾在雙腿之間。

“這怎麼回事兒？”

艾黛爾賈特朝著幼女艾黛爾賈特的方向努嘴，幼女艾黛爾賈特對於這樣的變故正瞪圓了眼睛看著，仿佛接下來會有兒童表演那樣。

“這是個誤會，艾黛爾賈特。”

貝蕾絲癟著嘴遺憾又委屈。

“貝蕾絲選擇支持庫羅德的艾黛爾賈特太討厭我了，我想盡了辦法都沒辦法接近她，我只能選擇稍早一點時間段的艾黛爾賈特。”

“你本來打算帶來的艾黛爾賈特是多少歲？”

“23。”

“現在的這個呢？”

“5歲。”

艾黛爾賈特深深地看著貝蕾絲，她單手捏斷了一根20釐米粗的植物枝條。

貝蕾絲的尾巴夾得更緊了。

“好熱好硬的東西是什麼？”

“尾巴。”貝蕾絲頓了頓想了想繼續說，“龍那麼稀有，摸到就會很開心…………艾黛爾賈特？”

貝蕾絲話音未落，艾黛爾賈特就拋棄她朝著幼女艾黛爾賈特走去，幼女艾黛爾賈特看到她過去開心得又蹦又跳手舞足蹈，貝蕾絲看到艾黛爾賈特蹲下身幼女艾黛爾賈特對她說了些什麼，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接著幼女艾黛爾賈特看著艾黛爾賈特站起身，用著期待的眼神看著她走回貝蕾絲對面。

“她叫我揍你一拳，做好覺悟了嗎？老師。”

艾黛爾賈特的紫藤色眼睛中盈滿了殺氣，她雖然面容平靜但沒有掩蓋殺氣，仿佛下一秒就會聽從幼女艾黛爾賈特的指示把自己頭上的龍角折下。

“輕、輕點。”

貝蕾絲顫顫巍巍地對著摩拳擦掌的艾黛爾賈特說道。

艾黛爾賈特破顏一笑，一拳毫不客氣地砸在貝蕾絲柔軟的腹部上。

緊接著貝蕾絲就被打趴在地，她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尾巴被夾在雙腿裏打著顫。

“姐姐好厲害！！”

遠處傳來幼女艾黛爾賈特一邊拍手一邊跑近的聲音。

“怎麼樣才能變得和姐姐那樣厲害呢！”

“鍛煉斧術和重甲，總有一天你也會變得和我一樣強。”

貝蕾絲趴在地上一臉平靜地看著兩個人正對著重甲專精和斧術專精進行激烈的討論。

“……”

貝蕾絲的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身，她輕手輕腳走到茶會桌前拿著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液面依舊保留著熱氣。

遠處的兩個人還在嬉笑打鬧著，貝蕾絲繞過她們走到花壇邊，她背靠在石臺階的牆上端著茶碟站在一邊看著兩人打鬧。

“老師，你還好嗎。”

突然，艾黛爾賈特的聲音從極近處傳到貝蕾絲耳邊。

貝蕾絲才回過神，她發現艾黛爾賈特已經來到自己的面前了。

她的頭髮似乎也隨著她的聲音一起墜落在貝蕾絲的心裏，白色混入翠綠色之間。

貝蕾絲低垂睫毛想了會兒，最終從嘴裏蹦出一句玩笑話。

“快死了。”

“又開這樣的玩笑。”

艾黛爾賈特微笑著靠在貝蕾絲的左側，側頭看著她。

“真虧老師能讀懂我的意思，才讓我成功演出這場戲。”

茶杯還未入口便停在貝蕾絲的唇邊，她把茶杯拉遠一些，她眨了眨眼看向艾黛爾賈特，眸子內的紋路閃耀著暖金色。

“當然，”貝蕾絲點頭示意“因為無論哪條世界線的艾黛爾賈特都不會對貝蕾絲使用暴力。”

為了印證貝蕾絲口中所說的話語那樣，有一滴暖金色的水滴恰好滴落在艾黛爾賈特的鼻子上。

“老師。”艾黛爾賈特喚了一聲貝蕾絲。

“？”貝蕾絲轉頭與她對視，翠綠色包裹著暖金色的豎瞳此時平靜如汪洋，她先一步映照出了艾黛爾賈特微皺的眉宇以及她帶著點緊張意味的眼睛。

“屬於老師世界的艾黛爾賈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艾黛爾賈特抿著嘴角直勾勾地用眼神注視著貝蕾絲。

貝蕾絲把香檸檬茶放在用左手托舉著的茶碟上，她把右手抵在下唇上思考了一番兒。

“我不知道。”

“咦？”

意料之外的回答打碎了艾黛爾賈特所有的心理預設，她使勁平穩自己的情緒才控制住自己不沖到貝蕾絲的面前。

“那是什麼意思？”

“我從出生到成為聖王為止的人生裏從未與‘艾黛爾賈特’有過任何接觸。”

“是發生了意外嗎？”

“嗯。”貝蕾絲注視著香檸檬茶的液面，暖黃色的基調下的表情總帶著一絲落寞。

“她沒有在紋章實驗中倖存。”

“……”

艾黛爾賈特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但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不合時宜的安慰總有一絲處在道德制高點的意味，於是她只能沉默不語，她瞄向貝蕾絲的嘴角組織一些支離破碎的言語。

“還好現在有你在我身邊。”

偶然間艾黛爾賈特從貝蕾絲的嘴邊察覺到了一絲笑容，她帶著疑問剛發出一聲鼻音，在她想追究起來時貝蕾絲卻已經向幼女的艾黛爾賈特的方向走去了。

“唔？！”

正啃著蛋撻的幼女艾黛爾賈特看見貝蕾絲朝自己接近，本能地進入警覺狀態，她的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貝蕾絲。仿佛貝蕾絲會向她報仇那樣，但是最終她只是被撫摸了頭頂。

“該送你回家了。艾黛爾賈特。”

艾黛爾賈特樣望著貝蕾絲的背影，她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依舊沒有雲彩也沒有太陽。

她來到茶會的桌子邊拿起屬於自己的那份香檸檬茶。

清香適口的茶水溫潤了她的口腔。

“好燙。”艾黛爾賈特吐出舌頭。

這個世界仿佛不存在時間這個概念，它們永遠靜止在同一個時間點。

只剩寂寞的空間，艾黛爾賈特對此評價道。

她轉過頭才發現貝蕾絲早已牽著幼女艾黛爾賈特的手走到了她的身前。

“如果你也想回去自己的世界的話，也請務必告訴我。”

啊，啊……老師，請不要露出這幅表情。

艾黛爾賈特將雙手握成拳又張開。

這個世界的貝蕾絲——老師，非常不擅長撒謊。

最終艾黛爾賈特閉上眼，又張開，她快速轉身朝向貝蕾絲。

紫藤色的眼睛猶如明鏡般閃耀，她凜然大方地與高了一個頭的貝蕾絲對視著，無懼對方眼眸裏的金色獸紋。

在這連時間都停滯不前的悲慘空間中，她將手握拳放於胸前宣誓。

“我，艾黛爾賈特•馮•弗雷斯貝爾古，願與你成為夥伴共同進退，直至完成這個世界的你，貝蕾絲應有的任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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