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堂兄弟很敏锐，所以说不定早在他凝视慰灵堂里众多相片中的那一张时就已发现端倪。但鉴于他们两人都处于数岁数才堪堪用得上第二只手的年纪，没有大人对他能引发什么程度的风波多想，所以这没有给他找到作案机会增加什么障碍。

　　没有人看守，从注连绳的包围中偷出装有御神体的匣子并非难事。本家的花园很大，种满了紫藤花。他在石板小径上奔跑，越过春日里一串串湿漉漉的紫，脚步简直要从这一片淡紫的薄云之中起飞，可匣子的重量又把他拖下来，把他的每一步都实实地压在地上。

　　匣子不仅有点重，大小还能让七岁的他抱个满怀，上面还贴有许多用红色颜料画满符号的黄纸，不好拿。他一边跑，一边思索该如何把这个偷渡进自己家车的后尾箱，于是一个分心后跌倒了。

　　膝盖擦破了皮，赤红的血从真皮层下面渗出来，他却只顾着去捡摔了出去的匣子。所幸看上去无事，只是滚落时里面的重物发出了骨碌骨碌的声响。

　　他拿起来摇了摇，便再次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也许其实应该先看一看，确认那里面的东西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于是符纸片片落下，秘密的御神体被强行打开。有破碎的紫藤干花塞得满满的老匣子里，安放着老照片里那位少年的头颅，此刻正紧闭着眼，仿佛安详沉眠。

　　像标本。像勋章。像一千年来许多血和泪凝结成的最后丰碑。

　　距最后一面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但这张脸没有丝毫改变，伤疤的形状也一模一样。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触摸不到温度，没有气管更遑论呼吸。但他知道这并非栩栩如生的死物。疼痛的膝盖提醒了他，他用手指揩掉自己膝头仍在不断渗出的血，抹在少年的唇上，仿佛在用血进行化妆。

　　将之唤醒的是命运呢，还是魔法呢，总之片刻之后，少年确实睁开了眼睛。竖瞳的眼，是他今世第一次见。多么令人惊奇，他的血确实有效。他向刚刚苏醒的此世最后的鬼打招呼：“是你。”

　　仅剩头颅的对方也开了口，清醒地注视了他、震惊地回答了他：“是你。”

　　不可思议，却可以理解。毕竟他们之间的恶缘就如同失败得很彻底的翻花绳一样，在交互之中打成了分不开的结。想要认出对方绝非难事。

　　为了将头颅从匣中捧出，他将自己还幼小的手插进这一汪干燥的紫色湖泊之中，托起了这枚头颅。沾了血的大拇指按在对方的脸颊上，在那完好无损的右眼下方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那一块附近的面部肌肉立即抽动起来。

　　一脸嫌恶的少年张开了嘴，露出一对狰狞的尖牙——

　　被咬下狠狠一口之前，他飞快地抽出手阖上了匣子，因为身后传来了他人的脚步声。

　　很快，他就被作为小偷给逮住，从此被禁止再次进入本家的慰灵堂。

　　虽然他尝试了紧紧抱住那个匣子不撒手，可是到最后还是被夺走。于是他明白了，眼下尚还时机未至。在去接受大人们的责问与惩罚之前，他在走廊上与堂兄弟擦肩而过。这个很可能打了小报告的家伙叫停了他，问：“你打开了吧，那里面有什么？”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只甩下一句：“不告诉你。”

　　膝盖上的伤涂了药水，还在隐隐作痛。双手却忘不了那颗头颅的重量。廊外天气晴好、春光和煦，一阵微风吹来，紫藤花便互相碰撞得叮叮当当。这就是于已不再能伤害他的一切的包围之下，短暂发生后就失败了的第一次私奔。

　　那之后将近有十年，他不被允许接近本家的宅邸，接受着从衣食住行到精神状况都无所不包的严密监控。所以第二次的策划执行时，他已经十七岁。

　　匣子本身被更换成了金属的。这一次没有什么仅有震慑作用的符纸，有的是科技高效的指纹锁，但同样没能拦住准备充分的他。在带进了便携焊机的车站公厕隔间里，他今生第二次见到了这张脸。

　　他当时留下的血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他知道他于这孩子身上曾留下过的最根本的痕迹，产屋敷家的人努力了近百年也无从抹消。证据就是这个匣子直到几小时前仍端坐于警备森严的庙堂之上。

　　将事先从自己血管里抽出的一管血注射进少年的头皮静脉后，他把蓝牙耳机挂在了对方的左耳上。接着他阖上了匣子、放进双肩包背好，面色如常地坐上了前往邻县的公交巴士，成为了人群里面目模糊的一滴水。

　　三个站之后，挂在他自己耳朵上的那个耳机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他一边面朝前方、将前方乘客们的动向全都收入眼底，一边若无其事地与耳麦另一头的对象进行对话：“你醒了。”

　　这也在计划里。

　　“……又是你。”

　　随着身体的成长，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改变，可是这孩子还是能马上就辨认出他，叫人不得不感叹缘的可怕。作为回礼，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真凄惨啊，灶门炭治郎。”

　　明明没有需要呼吸的肺，可他听见少年恼怒地倒抽一口气，不过接下来传进耳中的声音却并非暴言，而是充满疲惫：“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前生的记忆只到将一切寄托于这孩子身上为止，今生则在取得本家的信任之前就摔了跟头，所以对于那个朝阳后发生了什么，他只能进行猜测。但过程没有结果重要，而结果其实显而易见。他陈述事实：

　　“鬼杀队确实消失了。”

　　“因为没有鬼了啊。”

　　回答他的声音十分冷酷，其态度之下似乎潜藏有让他产生挫败感的强烈愿望。这来自最后的鬼之王，仅剩头颅的鬼之王，被重重封印在紫藤的牢狱里、长眠不醒的鬼之王。

　　他不免想要大笑，为此刻两人处境的可笑：人与鬼的立场身份转换，时过境迁，竟然是他带着这个小鬼从碍事者们的阴影下出逃。他抱紧了怀中的双肩包，感受到了柔软外壳之下方方正正的金属形状。

　　“你说，我放多少血够你变回人样？”

　　“抽干你也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千年古莲子都能重新发芽，而这个匣的存在还不到百年，除非，“你在拒绝长出身体？”

　　匣中之物已经不想回答他。他把背包上下摇了摇，还是没有得到回音。

　　可是他十分确信：“我的血在让活性化发生。拒绝不会让事实有所改变。”

　　不知每两个月抽200cc是否能维持对方的基本活动机能。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这孩子情形差别太大，无法用经验一概而论。

　　隔着背包，他拍了拍装有鬼首的容器，“等你再睁开眼，就可以重见天日了。”

　　这承诺虽然没有完全作了假，但是时间却发生了大幅的向后推移。因为这辆载着他与一颗头的巴士所抵达的终点站，本家的人已经在等待。

　　从他手中接过了背包的人正是他的堂兄弟。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是代代产屋敷之中的哪一个，毕竟他们全都很短命，溃烂的面目相似得难解难分，还都一样可恨，所以这一个那一个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是转生还是全新的生命也都没有区别。总之这家伙说：“有一种东西叫做gps。”

　　……大意了。礼物的包装拆开后就应该马上扔掉。

　　他被关进押送回本家的轿车里前，这个同龄人很确凿地对他说：“你还会再犯的。”

　　他没有回答。毕竟他们都知道，这是事实而非推测。是的，虽然已不知隔了多少代多少年，但他们的家系之中始终流着执着的血。强烈的意志就是火，点燃名为躯壳的薪柴，将驱动着他们的身体去完成一切想要做到的事。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即使明知尽头是化作灰烬，也绝不悔改。

　　完美犯罪计划的准备彻底完成时，他二十四岁，买下了人生中第一架私人飞机。毕竟人头不好过机场安检。

　　时间又是春天，但这一次的挑战不再是什么紫色的薄云，而是职业安保集团、红外射线还有不少真枪实弹。但他还是成功了，最终他一手抱紧匣子、一手抓牢绳梯，在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里潇洒升空，远走高飞。

　　这次的匣子特别牢固，多少花上了些炸药才成功打开。旅行的第一站是海滨的高级私人会所，提供酒店住宿和一些贴心的废弃物处理服务。他端着红酒杯在面海的透明幕墙前坐下，等待被他像一株盆栽植物一样泡在装了半缸血的鱼缸里的炭治郎苏醒。

　　这一回的苏醒来得比较迟，几乎让他开始怀疑本家的人是不是在迷魂阵之外还玩了一手偷天换日，拿高仿模型来骗他。幸好在鱼缸里的血线下降许多后，少年还是睁开了眼睛。

　　再次见到他，这孩子的神情虽然疲惫得很，但已经完全不惊讶：“我就知道还是你。”

　　“对，你重见天日了。”

　　他伸出双手，将头颅捧起，抬高到同一视平线上、与之对视。与最开始时不同，他手掌的大小和力量已足够将之稳稳托举。尽管双手都被赤红的液体搞脏，还湿答答的在向手腕之下流淌。可掌中的这份重量是多么的叫人雀跃不已，想必莎乐美终于得到施洗者约翰的头颅时，心中也有类似的感动。

　　因为在想象里预演过许多次，所以他已完全掌握了不会被咬的技巧。他就这样捧着鬼之王残存的最后一切，走到了广阔的海景前，让少年的双眼面朝鎏金暮光之中的大海。多么壮阔美丽，可对方却无意欣赏，只顾着抱怨：

　　“为什么都死过一次了你还不消停……”

　　他纠正道：“我濒死的次数数不清。”然而都没能死得彻底。他的命运就是时刻与死亡相伴，直到将命运剩余的红线全都牢牢缠在这孩子的脖颈上为止。

　　海浪被余晖染成了漂亮的金色，一波一波从远方向岸边推来，他知道近看会有洁白的泡沫。现在的他没有那么好的视力，但怀中的这颗头颅理应是有的。

　　“这就是当时的我想看的许多景色之一，你也应该看看。”他低语道：“你已是不灭本身。”

　　恐怕就是那红线将对方的脖颈给绞断的。铺满荆棘和白骨的道路有多难走，他自己是知道的。

　　对方却说：“我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但我不是。而你不会得逞。”未免也太不识趣。

　　夜里，他把鱼缸放在床头，加了两袋血后又把炭治郎的头泡了回去。真的很像盆栽养殖。睡前，他主动跟盆栽搭话闲聊：“新鲜的血光靠我的不见得够，也许得杀一两个人放血。”

　　“你敢。”

　　“或者直接找个人砍掉头把你装上去，更快。”

　　“会是你先下手还是我先干掉你，你大可试试。”

　　黑暗中，对方的眼睛因杀意而通红得要发光，这才比较像鬼。他满足了。

　　如果真这么想，他其实会提前杀好。但无论是吸收了他人的血还是使用着他人身体的炭治郎他都不需要。不过他不打算让对方放心，所以不会说出来。

　　“酒吞童子被斩首后，头还能飞舞着发起攻击。”他问：“你能做到那个地步吗？”

　　鱼缸里漾开了血色的波纹，看起来对方在努力，但是一分半后都无事发生。头颅陷入了沉默，他则欣慰于自己不会在睡梦中被咬死：“看起来你可能缺乏飞翔的想象力。”

　　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鱼缸中的头颅从面朝前方变成了面朝上，像血色湖水里的奥菲利亚。看来是为了干掉他而努力了一夜。这难道不让人心情高昂吗。

　　早餐后，他灵巧地避开了所有攻击、成功拆掉了炭治郎的耳饰，并给自己穿好西装，之后一起来到了海边。闲杂人等他已经叫人清走了，所以他毫无遮掩地直接抱着个人头走在沙滩上。现在没有匣子挡在他们之间。皮肤与皮肤相贴合，头颅的大小是多么适合被容纳在臂膀之中。

　　他继续向炭治郎搭话：“从出生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你。我相信你还存在于世界上某一个角落。”

　　少年已经沉默了一夜，现下吹着海风，似乎终于有了开口的打算：“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不只是想问这个。还有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鬼，为什么要寻找我。难道你还在梦想着所谓的不灭吗？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早就该醒了吧？”

　　迎着海平线上的朝阳，他微笑起来：“你还在恨我。”

　　所以说百年来，他的血仍在这孩子的身上得到延续。只要少年还清醒着一天，曾经的鬼之王就还有人记得。

　　“当然。”少年却很冷静地说：“但是已经没有人会再因为鬼而死去了。不会再有迟来的黎明了。鬼舞辻无惨，你输了。”

　　晨光从层层云之中落下，从侧方照来、披挂在他们身上。他们都被变成了金色。他将头颅转了过来、面向自己，发现能在这张稚气的脸上看到的仍然是猎鬼人的觉悟。他虽然并不奇怪，却觉得必须得质问：“为什么？”

　　你继承了我的意志，我的精神，你是我恶意与执着的延续。理应如此。

　　“什么为什么？”

　　“我给了你我的火种，你是因为我而燃烧到今天的才对。”

　　“你还真好意思说……我是被你强行点燃的，就好像我现在还要被你强行唤醒一次又一次一样！你亵渎尸体！”痛骂之后，少年的面目又再次被深深的疲惫浸染。才一百年就这个样，不行啊，真想让这家伙活上一千年试试看。

　　可炭治郎说：“让我回到那个匣子里去吧。”

　　为了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他将头颅向着阳光捧高。在少年悲恸而茫漠、稚气又沧桑的面孔之后，有21世纪上半叶的朝阳光芒万丈。

　　他问：“你想待在那里？”

　　对方回答：“我应该待在那里。”

　　可是这一次私奔的目的地就在前方，成功就在眼前了。

　　“应不应该由我来决定。”他将头颅朝向前方，让对方看此时他们眼前的白色建筑物：“我是你此刻仍存在于此的原因。你也是我此刻存在于此的原因。”

　　匣子本身无所谓材料，只是寄托着封印意图与安息祈愿的束缚具。现在束缚具的所有权应该被更替了。

　　小小的教堂兴建在海边，立于一片礁石之上。门正为他们而打开。

　　里面他已经提前叫人打扫干净、做好布置。两列白玫瑰整整齐齐地在红毯两旁，他从正中间走过，向着十字架之去。

　　“怪你到现在还不能恢复身体吧。”他单手拿起整整齐齐放好在第一排座椅上的白纱，盖在了头颅之头上，被剩下的白裙子孤零零地留在了座椅上，“超过一半的礼服经费都被浪费了。”

　　少年在震惊：“你要干什么？”

　　看来这孩子是不懂西式婚仪的乡巴佬。没关系，原本也决定和式西式都办。他们本该在白骨与熔岩包围中饮下剧毒的硫磺交杯酒，但能在现世办是最好。

　　“结果你没有追到地狱来。”他为仅剩头颅的少年整理头纱，悉心地将前帘折起，挂在那赫灼颜色的发上，“不过你所处的是活地狱吧。没办法，只好由我爬出来把你带走了。”

　　百年来，在爱憎与生死尽头的匣之中，少年都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但他闯过了针的山与血的海，奔跑在被巨大感情支配的单向通行道上回到人间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但这场小小的婚礼有新郎新娘之外的不速之客参加。他的堂兄弟站在教堂门口，神情复杂地对着他和被他捧在双手上的炭治郎说：“好久不见。”

　　因为他们前一天还隔着霰弹的雨打过照面，所以这应该是对炭治郎说。他为炭治郎与今生这人认识的可能性而不愉快了一会儿，但想一想这人勉强算双方亲族代表了，再加上见证人身份，一个人可以干三份活，还不用付工资，于是就释然。只要不要来妨碍他接下来的蜜月旅行计划就没有关系。

　　“这是什么阵仗？”

　　堂兄弟环顾着教堂内装同时问道，显然已察觉到他所抱有的执着的真面目，但根本不太敢相信。

　　只有头的新娘正在求助：“我也不太懂，但帮帮忙吧，快拦住他。”

　　新郎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晚了。”

　　自百年前起，一切就已经错过了时机。

　　他拿出了被订做成耳圈形制的戒指，给炭治郎的左耳戴上了崭新的束缚具。就这样，这于他执着之焰中燃烧至今的炭，这于匣之中等待着他来带走的公主殿下，这他执意对命运发起挑战才赢来的奖赏，成为了他的东西。此刻，千年百年流转相继的命运之流，归于合而为一。

　　另一枚戒指从许多年前起就已经戴在了他的手上。在沿海的小教堂里，如戏剧的最后一幕一样，他捧起圣人的头颅，献上一吻。

　　于此难能可贵之际，在并不存在的神的面前向着真正的不灭许下誓言。从今以后，我拥有你，你拥有我。无论困苦幸福，无论贫穷富裕，无论疾病康健——

　　END

　　BGM：有難キ死目二際シテ。 - う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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