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某處的海洋盡頭會降雪。

　　白色，細碎，如同從天空落下的那些晶瑩。

　　艾因雷拉提起這個話題時，初春午後陽光溫暖均勻地灑落在客廳，維希特公館的客廳安靜地只有哥哥正好翻過書頁的聲音，遺世獨立的絕緣氛圍一瞬間充斥耳際。

　　「你想去看看？」

　　與他相對而坐的雷爾哈爾尼擺脫了前些日子的不自在，他聽完他所說的話，停下閱讀的動作，目光從書冊離開，溫和地望住他，啟口輕聲地問。

　　幾乎是反射性，艾因雷拉不假思索答道。

　　「你沒有辦法出國吧。」

　　維希特家掌管紀錄，意味著握緊國家歷史詮釋的角度，又堅持中立的第三者理性原則，作為那種背景的當主，無論願不願意，必定有許多祕密都迫於情況納入眼裡。

　　這些祕密涉及層面廣大，想要盜取或不希望被透露的人亦比比皆是，雷爾哈爾尼身為懷抱要事的人物，國家是絕不可能同意他隨意出入國境。

　　艾因雷拉直到長大成人，才曉得維希特當主無時無刻不受到監督與限制，甚至是不容許人身自由。

　　維希特當主唯有卸任之後，方能不被限制地自由出外旅行——父母在兄長二十四歲繼承當主之名後，便結伴到各國旅行，經年不在國內，此舉應是要彌補他們兩人過去由於忙於工作失去的親密遺憾。據說，此刻正在某個常年夏天的國度逗留。

　　被問著的人不回應，僅僅露出熟稔的溫吞笑容。

　　那就是默認了。

　　艾因雷拉聳聳肩，決定結束這個話題。他傾身從桌上拿取一塊手工餅乾，是萊姆酒葡萄口味的手工餅乾，不知哥哥去哪買的，味道出奇地合他口味，讓他整個下午不知不覺一塊又一塊送入嘴裡。

　　「——如果」

　　雷爾哈爾尼好像說了什麼重要的內容，但吃著餅乾的他聽不大清楚，抬頭注視落坐前方的人。

　　「什麼？」

　　他問。

　　「如果艾因雷拉真的很想看看的話」哥哥閉目，彷彿是在思考「可以喔。」

　　「你是說，出國？」他眼神古怪地訝道「不可能吧，就算真的可以，你不是也要填寫一堆文件嗎？」

　　確實，他是被重重限制人身自由，除了國內，哪裡都不能去，可涉及國與國之間的交際是推託不得。

　　維希特當主能夠在滿足一定條件下出國。

　　不過，那個做起來是相當麻煩的事情。

　　憶起上回他不得不出國的事情，便讓艾因雷拉嘴角不住鬆懈。

　　在學院接到哥哥難得的求救信，說是隔日要出趟遠門，但行李實在沒有時間打包，不曉得他可不可以來幫忙。

　　總是把事情悶在內心獨自完成的人竟然來求援，實在罕見又讓人開心，他當日很快就向學院請假——反正，沒有課務煩擾，他正閒著無聊。

　　抱著有趣心態來幫忙收行李，劈頭就見到雷爾哈爾尼一臉頹喪，滿是陰雲地在客廳矮几填寫一份又一份的表單，表單的份量比他遞交兩年休假還更加多，饒是他，見到一串待寫資料也真的是差點就要哭了。

　　不僅僅工作交接事項，還有很多要填寫的詳細說明。這一代的維希特當主能力泛用性廣又過於熱衷事務，哥哥與生俱來認真的性格使得許多工作他獨力便能完成——這恰恰是造成要填寫如此多表單的主因，畢竟太多事情只有雷爾哈爾尼知悉，其他人是完全不理解的。

　　此外，除了要詳細填寫工作交接清冊，他還得在行李內收入很多吸收魔力的道具，在魔法國國內工作的時候，哥哥每日均能定量的消耗他自身所產出的過多魔力，可出了國外，情況不同，無法如同在國內那樣大量消耗，這必然會有魔力蓄積的問題，須有相應的準備，免得外交關係因他魔力失控暴走出問題。

　　「出國是沒辦法的。」

　　「我知道。」

　　艾因雷拉沒抱持過希望。

　　上回的事情，令他明白哥哥不能出國這鐵錚錚、即便可以外出也十分麻煩的事實。

　　說來，也非是必定要看到那特殊景色，他只是純粹找個話題跟雷爾拉爾尼聊天罷了。

　　來往後才詫異哥哥是相當安靜的人，儘管狀況有些改善，他不那麼緊張的詞不達意鬧出笑話，卻與幼年印象出入。

　　八歲前記住的哥哥總溫柔的能說善道，他給予他很多很多世界的面貌，在遊戲的笑鬧裡，在練習魔法的時候，在夜裡睡前的寧靜時刻。可，這會不會是由於他拼了命想討他歡心？人對於喜歡的、在意的人總是想盡辦法找出很多話題，就為與對方高興地說說話。

　　如今關係修護的他卻發現，哥哥很少主動提起話題，除了研究魔法，他大半的時間都在工作，儘管休息在家，也只是閱讀，他未曾提過想去哪裡旅行。這二十年，他怎樣度過？空況寂靜的維希特公館遺世獨立，這讓他的心產生了缺損嗎？他不再去懷念紙上旅行的童話故事嗎？

　　所以提到海洋雪，只是正好從常夏之國那來的交換生聽到這麼一個奇特景色，當作聊資和哥哥提起。

　　有興趣也好，沒興趣也罷，他的初衷不過希望拓展哥哥因各種原因而封閉的感知世界。

　　活著，是件值得喜悅的事情，和喜歡的人一同目視相同風景，和喜歡的人共享相同的感動，那種感受更是倍加欣喜。

　　會來見他，會與他絮語，僅僅是希望，哥哥能理解活著本身雖然艱困，但生命便是如此，痛苦深處，總有著潘朵拉盒子留下的贈禮。

　　雷爾哈爾尼注視著艾因雷拉變化萬千的思索表情笑笑。

　　「但是，感受那種深海處見到雪花沉靜的視覺的話，是可以的。」

　　「咦？」

　　「夜晚的孩子房。」

　　「啊，啊。」

　　他理解地發出幾聲歎詞。

　　確實，孩子房夜晚的玻璃花窗映射到天花板的色彩，就如徜徉在海洋底部仰頭所望見的世界，波光瀲灩，斑斕多彩。

　　維希特現任當主莞爾一笑。

　　「今夜艾因雷拉要和我一起去看海洋雪嗎？」

　　盯著邀請的手勢，又見到雷爾哈爾尼臉上浮現他熟悉的神情，艾因雷拉恍惚記起，遙遠的幼年時代，兄長喜歡和他玩紙上旅行的遊戲。

　　無論是圖繪，抑或細節設定，甚至旅行途中遭遇的萬物，哥哥都能像是親身所聞地一字不漏敘說出來，他聲音很緩慢，描述又精彩，親手繪製的圖紙色調蓬鬆，出現的生物們都帶著和善的表情，彷如一場童話盛宴，將兄長細膩觀察的興趣與性格表露無遺。

　　那會他實在太小了，小的不明白那是無法離開牢籠的哥哥所能幻想出的旅行，他只覺得那是個有趣的遊戲，僅僅只有兄長與他，兩人在毫無拘限的紙上見聞世界樣貌。

　　「當然去囉。」

　　艾因雷拉伸手過去握住雷爾哈爾尼的手，依舊是熟悉無比的溫暖，他不會再放開他了——同時，他也明白，對方也不會放開他，從隨著熱度而來悄悄反握的力道足以道明。

　　他嘴角不禁露出上揚的弧度。

　　「畢竟，是我邀請你的，不是嗎？」

★

　　臨近傍晚時氣溫陡地驟降，晚餐後，屋外已然細密地降起小雪。今年一切都與往常不太相似，原以為冬日會大雪陣陣，卻不過是降了些雪，頂多就是因為詛咒緣故造成氣候異常寒冷。

　　或許是那樣緣故吧，才有這場遲來的雪景。

　　夜裡，雙雙洗漱過後的兩人並肩躺在孩子房的床上，床的寬度正好，大人翻身也不至於從床上滾落。

　　原本放置的那張只合孩子身長的床已換上適宜成人使用的彈簧床。

　　騷動結束後，作為封印詛咒的房間被兄長簡單打理過，原本可能是要當作倉庫使用吧，環顧孩子房的櫃子，會發現擺滿了許多私人用品，哥哥喜歡的書籍，陳舊的魔道具，他幼年用過的物品，孩子時代的衣服，父母旅行寄來的紀念品擺設，但最多的是娃娃，各種造型的玩偶整齊地排列在櫃子上，在令人心炫迷離的玻璃花窗色彩下，確實有一種沉睡在海底深處的異樣感。

　　自從雷爾哈爾尼上次出國後，艾因雷拉便經常借各種名義留宿，有時他認為憋腳的理由，哥哥也不曾笑話他，總是點點頭就接受了。

　　恐怕是那樣，他才會又將房間內側重新佈置一番。

　　而且，看來是最近才完成。

　　上回來時不是這樣，至少，床整個換過。

　　春雪在窗外零落，屋內籠罩在一層幽暗晦暝的藍色裡，靜謐的公館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看著確實很像在深海底處仰望雪花降落。」

　　艾因雷拉凝視著雪花緩緩飄落下降的影子，坦率道出感想。

　　明明幼年時代也在這個房間裡住著，卻不曾有過這樣的錯覺。

　　「是吧。」

　　不曉得是當作稱讚還是很高興他喜歡，身旁偎著的哥哥轉成側身，面向他綻露嘿嘿的笑容相當傻氣，想像不出是三十多歲大人的童顏。和自己同樣色彩的那雙眼瞳，此際閃爍像是星星誕生之處叢生的紅色星雲。

　　雷爾哈爾尼渾身散發出恍若舊日時光經常有的氣息，當時候，他和哥哥總是在這裡一塊相擁入眠，哥哥體溫很暖，靠著會遺忘寒冷。

　　那時，他們也經常說話，聊著許多有趣的事情。

　　見那表情，他驚覺自己方才那番話毫無平時的挖苦惡言，霎時感到不甘心，便用手指戳了戳他臉頰。

　　「好痛啊，艾因雷拉。」

　　「你還知道痛？就是要你痛。」

　　盯著兄長表情皺起，不覺地舒緩了自己被揭發祕密的不快，艾因雷拉頗有佔上風的得意，大概在他心中，對雷爾哈爾尼的競爭心是永不停歇的蓬勃。

　　兄弟總是互相競逐長大的，不是嗎？後出生的弟弟在永遠追逐先出生的哥哥的身影。

　　懷抱與那個人並肩行走的想望，無論是作為弟弟，又或者是作為與他對等的人，艾因雷拉從來就只是一直注視著雷爾哈爾尼而已。

　　保護與被保護，愛與被愛，事情向來一體兩面，一切都是因果循環的回饋。

　　他不會再弄丟重要的人了。

　　意識如同在深海潛伏，公館各處都很安靜，連哥哥呼吸的聲音都很遙遠，深海也是這樣嗎？安靜的，只有海雪降落的細密樂音。

　　「以前」並躺了一陣子，在他因為熟悉的溫度與安穩快睡著時，哥哥忽地開口，少見的打斷他睡眠。艾因雷拉心一跳的忐忑，他沒出聲，聽著他將話接完「很想去看看那個。」

　　那個？他敏銳地抓住關鍵。

　　他很早就注意到，哥哥從不會談論自己的過往，他永遠只注視著他，談論與關心著的也全都是他。

　　人永遠不能理解另一個人在想什麼，觀察與實際始終存在落差，以為的、相信的事實，實際上卻經常是偏差了事實所建立起的虛擬。

　　揭露秘密是人與人建立信任的方法，也是與他人建立情感關係的表徵，當年的哥哥一股腦地把所有話所有秘密與他分享，得到的卻是二十年背轉過去的日子。

　　揭露、分享秘密便是信號。

　　稀少的述說自己想法的哥哥讓他睡意全消。

　　哥哥是重新開始信任他了嗎？

　　糟糕，他覺得太開心。

　　「海洋雪？」

　　「對。」

　　「為什麼？」

　　「大概這麼大時吧」在半空中揮舞雙臂，比劃出一個身形大小，雷爾哈爾尼凝視著天花板因窗外飄雪與月光折射不時波光粼粼降下的影子，語氣平靜地述說，彷如他正在進行一場紀錄「在書上讀到，深海也會有雪降落。」

　　艾因雷拉想，哥哥比出的那個身長不大，年紀恐怕很小，是六歲嗎？他想起詛咒在他面前的回憶故事。

　　也可能是更小的時候？

　　「很想去看，跟父親說了」他側頭瞥向他，表情溫和，目光如常「他只問我，完成練習了嗎？」

　　一時半會，艾因雷拉不知要做何感想。

　　他的確很高興哥哥與他分享他自己的祕密，意味著他付出有所回報。

　　問題是，哥哥述說的話題儘管聽來輕巧，哥哥的口氣卻太過理性，理性的用第三者角度述說了一幕孩子被父母否定願望、否定自身的殘忍畫面。

　　房內沈寂。

　　雷爾哈爾尼輕輕摸了他不知何時僵硬起來的臉龐。

　　「謝謝你為我傷心。」

　　他呵呵笑著，宛如孩子。

　　「後來，我有一天夜裡在房裡醒來，才發覺我早就在海洋深處。」

　　啊。艾因雷拉瞬間明白了，這才能解釋得通為何哥哥會對他說，能夠感受到海洋雪的樣貌。謎底揭露，源自他幼年所經驗的畫面。

　　冬日時候，魔法國到處都很冷，維希特公館也不利外，孩子房滲透寒氣，假若又下起雪的話，看上去的畫面便真的彷如置身海面下。

　　僅能在冬天見到的雪，帶給人們厭惡，也能帶給人們童心未泯的喜樂。每個大人心中都存在著一個夢想的彼得潘，歌唱的妖精會在某時刻甦醒。

　　海底很冷，每下降一千公尺，就會降溫四度，於是見到白色細碎的物質，人們就聯想起在陸地所見的白色冰晶，詫異海面下也能下雪，甚至存在暴風雪。

　　人們賦予深海無限想像，陸地上的雪花，海面下的雪花。

　　然而，海洋雪並非是陸地所見的冰晶，它事實上是一種白色的有機物質，由生物殘骸構成的如冬日雪花細碎的白色團塊物，沒有固定形狀，每天都以幾公尺到十幾公尺的速度往海底深處沈澱，居住在深海的底棲生物仰賴著那些雪花維生。

　　海洋雪甚至會發光，至今，學者還不能清楚為什麼有這種情況——自體發光吸引其他生物吞噬。奇妙的是，每一塊海洋雪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小小結構，彷彿來自童話故事墜落現實世界的仙塵。

　　孩子的世界是童話故事的夢境鑰匙，去看看海洋雪是幼年的雷爾哈爾尼僅存的童話，可由於種種限制，他未能如願，甚至被父母扼殺了僅存的一點感性，溫柔的孩子只能抱緊自己雙臂，在某個雪日夜裡甦醒，完成一場幻夢。

　　「我很高興喔」雷爾哈爾尼臉上浮現紅潤的色彩，他伸手去握住挨因雷拉有些冰冷的掌心「今天聽到艾因雷拉提到海洋雪時候，我有種被人救贖了的喜悅。」

　　幼年的願望被否決，從此，他不再去述說童話。

　　但傷害過的、重要的人卻將他遺落的童話碎片拾起，用著他看了也舒坦無比的笑容，問要不要去看看在海面下，像是奇蹟一般，緩緩沈降的雪花。

　　童話過程幾乎讓人無盡悲傷，但結局總是讓他從眼角灑落無數星星的美好。

　　「不過是一場海洋雪嘛，沒什麼大不了」意外收穫到哥哥坦率的感謝，艾因雷拉害羞地困窘，不由得口是心非的語氣嚴厲脫口「這樣就高興？你也太容易了吧，以後，我會帶你去看更多更多美麗的景色的。」

　　「呵呵。」

　　「笑什麼啦。」

　　反思到方才那番話等於是約定一生，頓時十分害羞打算忽略，卻見哥哥一臉傻笑，反骨如他忍不住出手捏了捏雷爾哈爾尼柔軟的臉頰，削減對方得意的銳氣。

　　「欸欸，別捏，臉頰好疼啊。」

　　「知道疼就好。」

　　不過就是個區區的雷爾哈爾尼。別一被自己溺愛就露出這麼讓他心糾緊的表情來，會讓他更加肆無忌憚的。

　　「——那個。」

　　「怎了？」

　　「紙上旅行。」

　　「紙上旅行？」

　　「明天不是休假嗎？所以、那個」

　　想想自己提起的那個遊戲未免太過稚氣，吞吞吐吐半天，艾因雷拉氣勢全消，整個人乾脆捲起被子縮成一團。

　　「啊啊——沒事、沒事，對，晚安，晚安！」

　　「好喔。」

　　聽見答覆，艾因雷拉霍地起身，身上的被子滑落到地面。

　　「咦？」

　　「紙上旅行啊。不一定要實際去旅行，不是嗎？去旅行，是我想跟你在一起的藉口。」

　　紙上旅行也好，去看海洋雪也好，哪裡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眼中的世界都會是繽紛閃耀的讓人憐惜。

　　用魔法將被子從地面浮起，輕輕蓋回到艾因雷拉身上，他望住自己最珍重的人的，毫不遲疑。

　　「很正常吧，和喜歡的人一同目視相同風景，和喜歡的人共享相同的感動，不是讓人很高興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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