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レルレラ【來自過去的惡夢】,2

[db:作者] 2025-07-19 19:39 5hhhhh 1170 ℃

來自過去的惡夢

  你在惡夢裡嚎啕大哭。

  跨越夢境去擁抱,擁抱哭泣的你。

  別哭,別哭,給你懷抱。

  給你永不離去的懷抱。

  笑一笑吧。

  在惡夢的深處裡,不斷地訴說,我愛你。

  我愛你。

  熟悉又陌生的倒臥雪地知覺再度襲來,隨著身體循環的機制傳到腦海,刺痛,麻木精神的冷意。從手指到手臂,從腳底到四肢,從背脊到頭頂,軀體抑或思緒,都充斥難以舒坦的冷意。渾身無一處不慟,無一處不漫爬滲人的刺骨冷意。

  冷。

  冷。

  冷。

  

  沁骨的哆嗦從意識深處竄升,雷爾哈爾尼遂睜眼,由內而外望去,進入視覺的是早已見慣漫天風雪的景色。

  又到這裡來了。

  待他這麼輕輕想時,轟隆轟隆又在後方連綿,毫不間斷。

  伴隨震耳欲聾的聲響,建築碎塊從上而下加速地落在身上。

  麻木知覺的寒意隱去後,遞補上細密如螞蟻咬噬的痛感。

  硬質石塊的碎屑尖銳,他能聯覺到毫無衣物遮蔽的部位被這些銳利的硬物刮出一道道沁著鏽味的血痕。    

  毫無任何餘裕的鬱悶從胸口爆發,匯聚成滾燙昂揚的液體。

  寒冷,疼痛,彼此交互攻訐在體內,旋即而來的便是無處宣洩,只能任由哭泣悲傷與憎恨充斥在滿是雪白景色的視覺裡。

  生理、心理都很冷,甚至將他吞沒的這些陣陣抽痛幾乎像是他真實經歷一般的滾燙——事實上,卻非如此。

  雷爾哈爾尼已相當清楚,這非他記憶所誘發的悲涼夢境,是他所身處的某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慟所釀造成的夢境。

  畢竟,他未曾墜落到雪地,也未曾有過(他不被允許)如此激烈的情緒。

  他在他人的夢境體驗他人經歷的疼痛。

  是的,他在夢裡,雖然那也算是他的夢。

  但做著不是自己夢的幻想,誰也不信吧,儘管,他已經無數次來到此處。

  連他自己最初也不可置信。明明情真意切地往往讓在他從夢裡醒來後,依然深刻記著夢裡所感受到的一切,連他枕頭旁亦散落無數星星殘渣——這股從心理與生理蔓延的冷意與疼痛,並非他的經歷,是別人的過往。

  他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很單純的存在於那裡,被困厄由哭泣與懊悔填充的軀體裡。

  然而,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他者、夢境的主人,用無數哀傷席捲他所有感官知覺的夢的誘發者,是他最珍惜、偏偏是最深深傷害的重要之人——艾因雷拉。

  他困在艾因雷拉八歲那年的事故,他的惡夢裡。

  不僅與他共享所有感知、記憶,包含最細膩不為人知的內心。

  甚至,是對話。

  「是你嗎?」

  與記憶毫無二致的柔軟聲調清楚地擴散在意識裡,瞬間將他拉回懷念的舊日時光,在不知是艾因雷拉抑或其實是雷爾哈爾尼的牢籠裡,弟弟總用著稚嫩的嗓音和他說話,語氣飽含毋庸置疑地信賴。

  真的是夢,每每這時,他便會再次認識到這不可動搖的事實。

  畢竟,現實裡的艾因雷拉早已過變聲期,也不再信任他。

  他以為不會再有機會了。

他曾以為。

  魔法是奇蹟,能讓彼此的夢相連如夜裡星空閃爍著的童話。

  縱使僅能在夢裡相逢。

  也感到內心熨燙著的淚意。

  

  『是我喔。』忍著流淚的衝動,他緩和激動情緒後,才用著奇異的音調回應著問話『喏、跟我說說吧。』

  

  雷爾哈爾尼熟練地現身在幼年樣貌的艾因雷拉面前,一如往常,他舉起已然變化完成、像是布偶一般短小的爪子,把因痛苦而淚流滿面蜷縮在雪地的孩子緩緩地懷抱住。

  他曉得,弟弟將不記得夢裡所發生的一切。

  給予懷抱與觸摸,不過都是徒勞的安慰罷了。

  他渴望觸摸擁抱弟弟,亦矛盾地祈禱他什麼也不記得。

  於是離開夢境前,他總對艾因雷拉施下遺忘的魔法,唯有當兩人夢境相連時,夢的記憶才會殘留些。

  『因為,我是喜歡吃掉惡夢的食夢貘啊。』

  無論多少次以這模樣與弟弟相會,他依然能清楚描摹出初次進入夢境時,從夢裡深深透露出的絕望與傷痛,化膿一般難咽,亦難以哭泣,無法傾吐的深刻懊慟,滲入四肢百骸。爾後,當他明白這是艾因雷拉——他珍愛的弟弟——他永遠無法拋去的惡夢時,自責的情緒更加支配他。

  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讓只是誕生了的弟弟心理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讓本應在家裡無憂無慮被愛著成長的弟弟到了外面世界。

  他剝奪了他理當擁有的喜樂。

  換來的是弟弟在惡夢深處痛哭。

  

  『今天,我一樣會帶走你的惡夢。』

  作為懲罰,也為了讓弟弟不再流淚,他必須將那些讓弟弟悲傷的記憶一一嚥入,苦不堪言,常使他醒來身周滿是星星碎片,縱使如此,這點他所承受的也永遠比不上弟弟所經驗過的、如惡魘壓迫而他同步經驗的哀痛。

  『艾因雷拉』他輕道『我愛你,你別哭泣了。』

  他太笨拙了,用小小的軀體抱著略大些的艾因雷拉,變化成其他國度傳說奇獸的雷爾哈爾尼不禁在心裡苦笑。

  無論歲數如何更迭,智識如何增長,家主的工作處理的多順遂,唯有面對「愛」這事上,他依然笨拙不堪像個初學步的嬰孩。

除去擁抱與陪伴,他不曉得要怎麼去表述「愛」這件、他無法再為弟弟所做的事情了。

十四歲那一年,因他拙劣的謊言,他被能給予他冰冷的心暖意的孩子拋棄了——這是理所當然的懲罰,畢竟深深傷害了那孩子的人正是他自己。

說不怨恨不可能,他那麼愛他,他是那麼的愛他,不求任何的愛他。他卻哭叫著說不需要,指責他說謊,謊言虛假,連他的愛亦是偽物,他只是憐憫,只是可憐他,他才不要這種矯揉造作的愛。

  明明是想要保護他才撒謊,他這樣做,錯誤嗎?謊言假如是錯,到底他該怎麼辦?他到底要怎保護他?怎麼愛?誰能給他答案?

  愛到底是什麼?

  它能夠有無可撼動的答案嗎?

  愛是渴求對方呼應的情感流動,是人類最基本的需要。

  然而, 愛的形式毫無固定,甚至具有不可測的流動性,每個人對於愛的索求都是差異的獨立,沒有人能夠給予另一個人有關愛的正確答案。

  孩子都是從父母那兒學習愛的真諦,雷爾哈爾尼也是如此習得的。在他能夠記事的年歲,父母說「保護」就是愛他的證明,為了從國家那保護他,父母將他關在孩子房裡,並嚴厲鞭策他學會控制魔力的方法。

  對從小就在封閉牢籠裡成長與惦記母親低聲哭泣的雷爾哈爾尼而言,他不曉得除此之外的愛情,朦朧地接受了父母給予的這種愛。

  艾因雷拉比他小了許多,誕生後經常又哭又鬧,卻無須如他一般壓抑情感,艾因雷拉的情感釋放的無比從容,甚至不用被喝斥,儘受疼愛,享盡了父母愛的另一種面貌。

  假如是在外頭的家庭成長,雷爾哈爾尼或許會對么子的殊異待遇產生嫉妒,甚至憎恨吧。

  但會回應他任何情感,同樣存在於封閉囚籠內側的艾因雷拉,是那麼可愛的值得他獻給他無數美好的贈禮。

  父母給予他贈禮的「愛」是「保護」,那樣一來,保護艾因雷拉、愛惜珍愛的事物,避免他因受外界波及受傷,不啻是愛的表現嗎?

  為此,他保護艾因雷拉的小小夢想,為他製造出謊言,製造出虛擬的童話,不是水到渠成對愛的貫徹嗎?

  保護弟弟的夢想是雷爾哈爾尼愛的展現,他撒了無數個謊,然而十四歲的少年如此做的緣由,初衷僅是期望弟弟無憂無慮地露出笑容。

孰料,結局竟是形同陌路的決絕與糟糕。

  保護,的確是愛。

然而忘記了疼痛的觸覺,遺失了對恐懼的距離,嬌慣溺愛便是好的嗎?

因為愛而不讓孩子成長,是好的嗎?愛的意義不正是守護嗎?

  此後他痛徹地理解,不論有什麼難言之隱,愛,決不能建立在謊言上。

奠基在謊言上的愛,會不堪重負成傷害對方的劍刃。

  扮演著「哥哥」的自己應當要保護「弟弟」,作為雷爾哈爾尼呢?此去經年,與家族決絕的弟弟不需要「哥哥」,他亦早無任何撒謊的必要。

  他只能遠遠望著他,在心底祈求他不再哭泣,是他所能被允許的了。

  諷刺的是,只有他倆的夢境裡,作為闖入者的他繼續撒謊。

他曉得,他在重蹈覆轍,先前他扮演著「哥哥」,此刻他扮演著「食夢饃」。

  可是,可是。

即使是重蹈覆轍,即使弟弟日後在曉得真相後怨恨、遠離他。

  他也是真的,真的很想愛他。

  卻也是真的,不想、不想再繼續傷害他了。

往事歷歷在目,他無法直接觸摸他,能選擇的便是用虛假的面貌,再次用謊言將真心包覆。

  『我是你的食夢貘啊,惡夢就交給我吧。』

  他僅僅是企盼,在揮之不去、悲哀冰冷的夢裡,弟弟能夠在他緊抱的懷裡感到一絲絲暖意。

  這是他現實裡無法再為他所做的了。

  在那個夢之前,他尚未曉得自己將出於對艾因雷拉的「愛」,會持續著第二次笨拙謊言長達數年之久。

  最先進入弟弟的夢境世界,是艾因雷拉在信賴的人所開設的學園裡讀書,他只得放棄將人帶回家裡的念頭過沒多久後發生的。

那一年,他二十四歲,十年沒與弟弟說上任何一句話。

  彼日他因連夜整理資料,好幾天未能闔眼,在整理告段落的瞬間,心神鬆懈,他被睡意壓垮,沒換睡衣整個人就攤倒床上。

 

  朦朧間,忽然聽見低聲啜泣的悲鳴從自己的胸腔裡傳出。

  從自己胸腔傳出有——這麼說不大對,應該是,他似乎被禁錮在某個人的軀體裡,由於如此,導致他除了意識外,視野全黑,五感無法正常運作,只能單向的接收將他困在軀體裡的所有者的感覺,無論他是否願意。

  一波一波湧上的濃烈情緒將他的理性湮滅,隔了十年重新席捲的慌張讓雷爾哈爾尼無法理解事態。

  怎麼回事?

  他被困住?

  是詛咒?

  詛咒?

  他被陷入未知詛咒?

  是意圖盜竊資料的人佈下的?

  不可能,理性思維慣性發揮作用,雷爾哈爾尼立即否決根本是異想天開的念頭。

  維希特公館設有繁複的屏障,在他繼承家業之後更是設下多重防護,即使前任家主,也未能破解。

  況且,就算侵入者真有如此技巧,但凡術式被破壞的瞬間,無論他在何處,他都能立即察覺異樣。

  破壞牢固的屏障進入公館內竊取資料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不對,比起那個,更重要的是,為何他無法控制好情緒?

  訝異著自己產生驚慌失措的情緒,雷爾哈爾尼困惑無比。

  明明在長期感情訓練之下,他理性思維已經凌駕感性思維,面對所有事情,都能夠毫無困難的壓抑所有情緒,露出誰都無法明白深意的笑容完成工作。

  可這是什麼?未知遭遇與如水漫淹上來的負面情緒將他團團圍住,逼迫他不得不張口,才意外發現,那些難以傾吐的情緒不僅沈重還聚積累加在身體各處。

  哭泣。

  悲傷。

  哀涼。

  內疚。

  愧責。

  憤恨。

  ……好冷。

  混亂的負面情緒後,覆蓋上了從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

  好冷。好痛。

  混亂。

  混亂。

  別哭。不要哭。

  不知道是誰的誰,請你不要哭。

  

  爆炸聲?

  

  伴隨某種炸裂聲與啜泣中止,雷爾哈爾尼猛然睜眼,他才發覺自己身處在維希特公館自己的房間內,整個人橫躺在床上,窗外是清晨甫升起的白晝。

  室內一如往常熟悉地籠罩一層白光,迷夢悲切與現實安寧兩者硬生生碰撞出衝突,令他無法釐清思緒。

  不冷也不痛,方才襲來的那些感官體驗幾近黃粱一夢。

  唯一清楚的是胸廓下的心臟劇烈異常地跳動,震動的他耳膜都快裂開。

  夢?

  直到發見地上四散閃閃發光、每逢他流淚,就會生出的星星後,他突生疑問。

  ……真的,只是夢嗎?

  始料未及,便是那日起始,他頻繁地進入惡夢之中。

  再次進入那個夢是隔沒多久到來的一個初秋夜裡。

  夢裡,他依然什麼也無法做,連出聲都無法,他只能在那副他人的軀體裡,靜靜地等待一切結束醒來。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待在那裡,與身體的主人一同感受所有負面情緒,聆聽著他——從聲調臆測,他大約是被困在一個男孩的內側——細碎、壓抑的悲鳴。

  感官不能運作之下,他不能透過視覺去見識外側,僅能用想像去描摹、勾勒可能的境況。

  第一次還可說是自己捏造出來的夢,但第二次呢?

  他幾乎是再次經歷了與此前夢境一樣的流程。

  無法訴諸的憂傷、哀痛、憤恨、寒冷、疼痛,這些全非他所有的經驗,他的情緒不能太過大起大落,即使是那年事故,被弟弟語言刺激引發的失控事態,他的情緒亦無如此澎湃過。

  何況,若真的是自己大腦製造出來的夢境,那麼,理論上他不該被關在黑暗之中,他應該能夠去看見才對——夢的主宰者,不就是夢世界的創造者嗎?

  因此,他是被困在他人的夢,他人的惡夢裡。

  那麼,到底是誰的惡夢?

 

  隔著一層屏障,他無法從悲鳴的聲調辨認出性別以外的資訊,以至於他無從確認是熟識的人抑或是不熟識的人。

  莫名,在等待夢境醒來的流逝時,他忽思起弟弟幼年經常夜裡啼哭,擾人清醒,可將弟弟抱在懷裡輕輕搖晃,大概是在溫暖的擁抱裡吧,弟弟的鳴啼便會消失。

  那會,望著安穩重回夢境的弟弟,憐愛的情緒便無止盡地從心底深處蜂擁而出。

  他是哥哥,保護弟弟是理所當然的社會腳本,但如果不是「哥哥」的話,作為雷爾哈爾尼的自我,亦有過保護艾因雷拉的心思的。

  並非是憐憫,亦非高傲。

  保護本身向來即是很單純的一件事情,是作為擁有心智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生命本能,一如天生渴望觸摸與親密關係。

  當艾因雷拉小小的手回應了他,並在他臂彎裡安穩熟睡的霎那,雷爾哈爾尼確實有種被原諒、被接納、被愛了的欣喜。

  他已無從確知,十八歲的艾因雷拉是否仍會在夜裡哭泣著醒來,也許不需要他的懷抱與玩偶安慰,或許他有更好的選擇。

  畢竟,表面上,他們老早是毫無任何關係的陌生人。

  夢境的主人讓他回憶起跟弟弟有過的往事,所以,他想,如果能夠抱抱這個夢境主人的話,悲鳴也能夠歇止嗎?

  說是自我滿足也好,儘管是只在夢裡相遇的關係,甚至不知道是現實裡的誰,但假若擁抱能夠給予一絲絲慰藉的話,未嘗不可?

  

  第二次醒來時,雷爾哈爾尼依然在周遭發現了星星的碎片,夢裡的所思所想清晰無比地在腦海縈繞,令他下了一個決心。

  抱抱那個孩子吧。

  那個,只能在夢境深處嚎啕大哭的孩子。

  觸摸與擁抱是語言之外,最能感受到愛的肢體語言,陪伴是安定、療癒創傷心靈的良藥。

  即便毫無血緣,陌生人的擁抱仍然可以傳達出撫慰的訊號。

  他想好好地、安慰地緊抱他。

  假如能夠發聲,他一定會說,別哭。

  別哭,接下來都會是好事的,不要哭泣。

  請笑一笑,笑一笑吧。

  奇怪的直覺,但預先準備是他長年養成的習慣。

  將書庫內有關夢的資料全部抽出,用魔法運送、堆在書房的桌上,再簡單的分成國家紀錄與藏書部份。

凝視著疊的不低的資料冊卷,雷爾哈爾尼思忖,既然決定要在夢裡抱抱那個孩子,至少要能理解其中的機制吧,才能萬無一失的不再緊張。

  沒錯,他兩次都在那個孩子的惡夢裡緊張無措。

  這簡直是前所未聞的失態,況且,比起可以實際接觸的真實世界,他竟會在虛幻的夢境緊張,要是父親獲知了,大概不是一兩封吼叫信能夠平息。

  思即前任當主在那年以後變本加劇的疾言厲色,現任當主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將目光放遠,直至彼方的城鎮,與參差其間標誌著學園象徵的林立尖塔為止,那是與他無緣、他曾欣羨過的所在,卻是他現在能夠在無垠夜裡深潛獨行的支撐信念。

  須臾,他收回目光,將心思放到身前好幾落的書冊之中。

  維希特家族是掌控紀錄的家族,自然收藏許多有關其他國家的紀錄,自然,有關夢的紀錄、文本也是藏品之一。

  紀錄是以文字書寫而就的訊息,維希特向來以貫徹中立第三者的目光為榮,卻不能保證收到紀錄的上層是否因其異心將紀錄內容竄改。

  當然,魔法國歷史上的確發生過類似的事態,並差點造成無可挽回的危機。

  鑑於此,維希特家族不只單純將紀錄呈獻給國家,同時管理著一個藏書龐雜的書庫,裡頭不僅有歷代家主收集來的關於魔法的失傳珍本,亦有自初代便累積疊沓而成的紀錄文書副本。

  ——保留、儲存副本便是家族的另一個使命。

  如此看來,維希特家族與其說紀錄是職責,恐怕更像是個書蟲家族,「紀錄」興許是基於此延伸出來的工作,假借名義,收集各種興趣使然的書籍。

  歷代家主的興趣均不太相似,舉例來說,某一代的家主特別喜歡食譜,各國特色料理都會購買甚至抄錄;另一代則異常熱愛科普類的知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研究過屬性相剋;又一代當主是位喜歡神話故事的女子,趁著職務之便,蒐羅各國創國神話甚至相關軼事,林林總總,族繁不及備載。

  儘管他這代沒有太明顯的喜好,可如果仔細將他逐年買入的書籍分類的話,確實佔他整體收藏裡,魔道具研究的資料多達三分之一。

  到底是放在心上最重要的那個孩子,無意識還是會想幫助他,結果就購買收藏了吧。

  有日發現這個窘境時,他不禁面露苦笑。

  總之,結果而論,由於家主們的偏好,能想到的類型的書籍在書庫內均能找出幾本資料,即便是最冷僻、國內無人問津的,在維希特家族的藏書裡總能找上那麼一本,由此故,他算是受惠那一方——幸得如此,他才能在收羅龐大資訊的書庫中,整理出不少有關夢的資料。

  單單以近年紀錄到的內容可知,共有夢境的魔法在二三十歲的國民之間蔚為風潮,常常發生在分隔兩地的戀人們之間,為的是證明兩人心靈相通、彼此深深牽掛。

  這樣的觸發,主要是透過共有成對「捕夢網」這特殊的魔道具來達成,兩人各自擁有此道具,便能在夜幕降臨時,在沉睡之際,進入對方的夢裡與之相會。

  所謂的「捕夢網」從西部之國流行過來的,屬於西部之國特殊民族的傳統祝福意義的贈物。其利用樹枝編成一個圓形,包上特製的皮革,圈底下掛上幾串色彩鮮艷的羽毛,再以白色棉線和彩珠在圓圈中模仿蜘蛛織網,重點是在織網的中間留一個圓洞,據信這個圓洞便是讓夢境通過的門。

  此物流傳到魔法國時,被商人賦予相當浪漫的傳言,導致在分隔兩地的人們間、特別是戀人們的身上風靡一時,其功效卻非誑言,紀錄上清楚的記載不少人述說類似的親身經歷,在在表明效用顯著。自那年起,「捕夢網」一直是道具店裡的熱銷長賣商品,十分暢銷,於此還延伸出相關的術式繪製,最常見是以捕夢網造型為魔法圖樣的雛型,在圓環周圍依序加上天文、盧恩符號與其他象徵物的圖案,根據符號與圖案配置,產生的效用均有殊異。儘管如此,這類不同功效的捕夢網最終目的都是保護擁有者不受侵擾。

  實際上追溯源流,「補夢網」是該民族傳統給予孩子的祝禱儀式。

  依據傳統,父母製作完成後,會將捕夢網掛在孩子的床邊,祈禱驚擾孩子的惡夢被捕捉,留下美夢讓孩子安眠的祝福。

  某種程度而言,是很簡便、容易操作的反詛咒術。

  翻閱以此設計出來的魔法陣,雷爾哈爾尼訝異地發覺,只須稍加改良圖樣繪製的方法,便能將其效能強化至最全面,甚至能抵禦針對心靈層面的詛咒。

  夢境是心靈層面的折射,亦是詛咒容易生根之處。

  魔法與詛咒在這個國家一面雙生,兩者都是情感造成的結果,前者以魔力作為代價,後者是魔力惡化後以魔力之外的東西作為代價,其中,包含著人的性命。

  有關夢境的咒咀在魔法國某年起,禁止談及與研究。相關書籍除涉及傷害性命的予以焰火銷毀外,其餘均為國家指定封印存放於各處,並由相關人士監管。

  會如此嚴厲的限制,肇因上上代所發生過,因名家的孩子們觸碰禁忌,共享招致恐怖事物的夢境遊戲,導致連串死亡慘案事件的緣故。

  最初那些孩子們只是被書冊的留言引發好奇,呼朋引伴參與了禁忌的遊戲,殊不知是將他們自己推入成為他人願望所需的生祭開端——某個思女心切的母親為喚醒自己曾參與類似遊戲,當時已昏睡不醒五年的孩子,所犯下的滔天罪業。

  整齣事件發展的無比慘烈,共同在夢境遊玩的孩子們陷入無法歸返的惡夢,全體昏睡不醒,救助過程絕望地不寒而慄不斷重擊精神,最令人不勝唏噓的不僅參與該事的名家孩子無一生還,更擴及當代數名優秀魔法使死亡,此後夢境詛咒便成為不可觸及的話題。

  那一代的維希特家主調查事件脈絡,整理出厚厚一疊詳實紀錄,令國家重視詛咒引發的殘酷效應,此連鎖效應使抵禦詛咒的魔法道具逐漸被大量開發,國家更成立相應的組織,嚴格管理各處發現的詛咒物件,為的便是避免此類憾事重演。

  此事在各家均已不同方式告誡孩子,年紀稍長時,他曾從父親那聽來,且更多細節,但,父親此舉是別有用心的告誡。

  把資料闔起,他不禁苦笑。

  父親沒有說出口,然而,他自幼察言觀色,對父母未竟話語、任何動作背後意義都十分清楚,父親之所以和他談及那樁讓不少名家陷入悲傷的恐怖事件,是要提醒他,別遺忘他所犯下的罪與罰。

  ……他不會忘記的。

  為此,他扼殺了自己的思念,不是嗎?

  扼殺到,即便之後在某處偶然遇會表面上沒有任何關係的弟弟時,他都能確認自己可以露出像是與陌生人初次見面的無情笑容來。

  縱使彼時他再次被弟弟目光一瞬震顫的蹙眉弄得心絞,他也能無動於衷,無所動搖。

  他的罪。

  他的罰。

  他永不會忘卻那間他親手封閉起來的寢室,從隙縫滲透出的沁骨霜寒。

  ……如同在那夢裡所感受到的一樣。

  他頓然連結上什麼似曾相似的熟悉感觸,訝聲地恍然。

  那個在夢裡吞忍著無數哀切、萍水相逢的孩子,是否與他有過類似的經驗,同樣失去重要之人?

  第三次進入夢境時,是在弟弟生日前夕。

  那日黃昏,在掛滿了許多慶祝祭典裝飾、閃閃發光的街上,照例隱於世界的他忽地被某處傳來的魔導線細細纏住,力量很淺,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剝除。

  怕是誰在練習,才讓用隱蔽魔法的自己湊巧被追索到吧。自己的能力原來還尚未純熟呢,也太容易被攫住,這部分要加強了。

  雷爾哈爾尼一邊無關緊要想著,一邊循著源頭投眼望去,對視瞬間內心震撼的久久難以平復——可他表面仍然紋風不動,臉上微笑,目光冰冷的一如面對工作遭遇的事物。

  「您好。」

  隔了十年,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生硬的招呼詞。

  逢魔時刻,夕霞將眼底所能見到的景色都渲染上泛紅的柔彩,連同那整頭染成如眸色的髮。將暗未暗的景色襯托之下,看上去並不使心刺痛。

  縱然理解弟弟討厭自己、厭惡家名,可實際見到依然讓他無法呼吸,染成其他顏色的頭髮的意含不言而喻,那是他對他、對家族憎恨的深度,正因嫌惡,正因痛恨,那頭曾經雪白的髮才如焰火一般赤麗。

  

  他沒再說第二句話,他也難以說出第二句話,光是第一句話就用盡他所有的自持與平靜,他無法保證第二句是否會讓他情緒崩潰。

  他只得維持著符合家主身份的儀容,在蒼幻地時刻微微一笑,生生地將上前擁抱弟弟的衝動壓抑了下來。

  同時,他毫無遺漏從弟弟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惡,那是和自己預想如出一轍的目光。

  於是他不再言語,再度用上隱蔽魔法隱去身形,接著發動歸返魔法回到森林深處的宅邸內。

  甫一抵達宅邸內,森冷無比的寒意撲面而至,每年這個日子就會越發茁壯的詛咒,又衝破他施下的封印蔓延在整個公館內。

  雖方才在街上與艾因雷拉偶遇的震撼仍未平復,但他渾身一凜地面對逼人寒氣,振作起精神,張口吟唱起十年如一日相同的詞句,把詛咒牢固地封印在公館內側。待寒冷被收束回該有的所在,他才沈重地呼口氣。

  他沒再做錯了吧?

  他這樣做是對的吧?

  遵循弟弟的願望,把弟弟當作陌生人對待,是正確吧?

  他已不能再犯下任何錯了。

  唯有孩子,才能有犯錯的特權。

  他不是孩子了,是大人了。

  父親講述那樁慘案,為的是告誡不准亦不允許他忘卻犯下的過。

  不會忘卻的。

  怎麼可能遺忘。

  每年這個時節到來,他的罪,他的罰,都準時地逼他重溫責難。

  他不會再說謊了。

  ——幾個小時之前,至少睡前,他是這麼認真地想過的。

  雷爾哈爾尼思緒空白,所有習得的知識毫無用武之地,在他聽見熟悉的聲音響起,意識到自己究竟是在誰的夢裡時。

  照例的黑暗包裹住他所有知覺,他仍舊動彈不得地困在某個人的軀體內部。

  湧現上的情緒無盡悲傷,但不知為何,比起前兩次,是更加濃烈如泥沼滲透四肢百骸的悲泣。

  沒關係,他今天很悲傷,正好這個空間冰冷又哀痛,很適合此刻的他待在那裡。

  不論在現實抑或夢境,他都無法哭泣,要是哭泣了,會發生什麼?特別是理性全然鬆懈的睡夢時刻,他更不該也不應放任自己的悲傷。

  所以夢裡的孩子哭泣就像是他也能陪著流淚似的,那麼這點痛苦不算什麼,比起隱忍,他情願孩子淋漓地哭泣,哭能夠舒坦鬱結,儘管他只能分擔他傳遞過來的負面情緒。

  你到底是誰?他不禁又想。

  抱抱你的話,你會止住哭泣嗎?

  一個閉眼片刻,他意識震顫,幾乎是心臟都要停了的戰慄。

  「誰?」

  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的孩子忽地發問,嗓音清晰貫耳,那卻不是雷爾哈爾尼詫愣的原因,而是嗓音來自他無法再擁抱的那個孩子。

  是艾因雷拉的聲音。

  他不會錯認,那是八歲的艾因雷拉所發出的嗓音。

  囚禁他的夢境的創造者,怎麼會是他?

  尚不及訝異,他忽然感到喉嚨震動,發出了他自己也不認識的聲音來。

  「啊?」

  旋即,原本籠罩著黑暗的視野瞬間開闊,直至見到那些熟悉不已的景色,雷爾哈爾尼才訝然驚覺,他所處充斥著無數負面情緒、荒蕪冰冷的世界,是他以為無法再次觸碰的那個孩子所作、難以擺脫的夢。

  他的罪孽,正是艾因雷拉惡夢的根源。

  夢境共感?為什麼?

  以冷靜溫和馳名在外地維希特現任當主久違地感到思考是份艱辛的差事,他與艾因雷拉之間沒有共有所謂的「捕夢網」道具,他怎麼會在他的夢裡?他們之間還共有什麼?

  霍地,他想起整理過的那些資料,當中就有幾則魔法國過去存有的零星例子,因未曾釀成嚴重災害,故而未被議會太多重視。

  除了魔力多寡的孩子們,魔法國亦有過雙胞胎這類非國民能理解的異常誕生,相較於魔力異常的孩子,這類擁有相同容貌的孩子受到的迫害相對較少,不過在這些擁有同樣容貌、魔法、屬性的孩子們身上,過去的維希特當主曾紀錄過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主要是能夠共同感覺,亦有分享彼此夢境的報告。此種奇異的情況在彼時引起宣然大波,理由很明白,因太容易聯想到名家的殘酷悲劇。由此之故,歧視迫害在陰暗中悄悄醞釀,但最終被維希特當主遞交的調查報告所制止。報告清楚指出,這類情況並非僅在雙胞胎上獨有,在觸發特殊情況的前提之下,擁有相同媒介的人們亦能共享夢境。

  所以,是那個理由。

雷爾哈爾尼恍然大悟,擁有相同媒介便能觸發共享夢境機制是曖昧的說詞,然而實際情況確實就是如此。

  無須透過「補夢網」,人與生俱來有一種無法抹滅的媒介,那便是「血緣」,以及共享的「魔力」。

  血緣是世界上最強烈的羈絆,不僅用於詛咒,也能抵禦詛咒,是一刃雙面的特殊媒介。

  他與艾因雷拉是血緣相繫的家人,不僅容貌、瞳色、髮色,連身體內部的魔法式亦相似無比。

  實際上,若非如此,他的魔力就不能分給他。

  不同的魔法式會互相排斥,最糟糕的情況之下,接受魔力的人會因此衰弱致死。

  魔力是誘發某種奇蹟、實現願望的代價,共享夢境本身便是一種彷如奇蹟的童話,正因他曾把多餘的魔力分送給他,艾因雷拉的體內殘留著他的魔力,卻不知怎樣的機緣,他的魔力在艾因雷拉做夢時產生了作用,讓他在睡著後能夠共感、進入他的夢境世界。

  

「你是誰?為什麼一直在我心裡?」幼小的艾因雷拉的問話再度拉回他思緒。

  艾因雷拉的聲音很輕,很輕,儘管如此,依然掩蓋不住哭過後的沙啞。

  差點脫口說出引人疑竇的句子,雷爾哈爾尼嚥下容易暴露自己身份的內容,感到相當困窘,到底要怎麼說,才能自然地掩蓋自己的身份與艾因雷拉交談?

  他想起睡前整理的那筆資料。

「……初次見面,我是會把你的惡夢吃掉,給你美夢的食夢貘。」

  他發誓過不再說謊。

  他發誓過的。

「我在夢裡旅行,聽見你在哭泣,所以,我就來了。」

  但,世事難料。

「跟我說說吧,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呢?」

  他再度撒謊了。

  出於對艾因雷拉的「愛」,雷爾哈爾尼開始了他人生第二次笨拙謊言,長達數年,直至十年後,夢裡流星墜落,一切的惡夢在那個夜晚迎接曙光,他才終於結束了,只有他自己明曉的謊言。

  在那個令他重披謊言的星祝祭後,偶然在工作途中從奧斯卡的學生們的閒聊聽到弟弟受到詛咒困擾,似乎正在尋找著只要用一些魔力就能驅動以抵擋詛咒的魔道具。

  弟弟魔力量過低,本身在這個國家生存就困難,何況是面對詛咒。但那類的道具並不便宜,而且,功能也欠缺。雷爾哈爾尼不曉得艾因雷拉受到什麼詛咒的困擾,便把先前彙整夢境資料發現的魔法式稍加改良,再以細緻地操作把圖案刻入魔寶石之中,加工製作成一枚戒指。

  他言語技巧拙劣,把雙方都傷害了一遍。好多情緒衝上喉嚨,想說太多,張嘴卻堵在心口,可是,唯有一件事雷爾哈爾尼無比確定,艾因雷拉是如此珍貴,因此想要給予珍貴的孩子深深的、深深的祝福與愛,不是很自然而然的行動嗎?

  西部之國裡,捕夢網是父母給予孩子深切的祝福,而魔法之國中,星祝祭饋贈給重要的人戒指亦蘊含相同道理。

  明明知道很重要,心口始終無法協調好好傳達給他,那麼,只好將那份心情化成一枚戒指,把他所有難以述說的心情具現。

  ……說是過度保護,也算是吧。

  保護不就是愛嗎?

  因為愛著,才會想使心愛的孩子不受到外邊風雨的侵擾。

  只是,他用錯方法罷了。

  才導致那樣無可厚非的結局。

  後來,製作完成的戒指托了信任的人,打算匿名轉交到他手上。

  但在送出去前,雷爾哈爾尼想起艾因雷拉的魔導線曾經在街上識破他的隱蔽魔法,他沒忘多年前的過錯。

  弟弟那麼討厭他,要是察覺贈送者又是他的話,恐怕會再度大發雷霆地扔棄吧。

  那樣一來,就失去製作戒指保護他的意義了。

  因此他仔細又審慎的將上面的屬於他的氣息全部消除。

  再三確認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蹤的線索後,他才將那戒指交託出去。

    

  到底艾因雷拉有沒有接受那枚戒指?

  抑或丟棄了?

  偶而,他會靜靜地想起這事。

  但也僅僅是想著而已,很快,又忘記了要去確認這件事情。

  自艾因雷拉十八歲兩人在街上偶遇之後,雷爾哈爾尼行動的更加隱匿,更加無法被識破,像極晝伏夜出的生物,在能被尋獲之前,便機警地消去身形。

  於是,再度與艾因雷拉面對面遭遇是在兩年後一個夏日,雷爾哈爾尼依稀記得,那是個視野再次全被異常瑰麗的色彩籠罩,使得所見景物都透著粉紅的傍晚。

  火燒雲。

  就像在雲層的遙遠盡頭點燃了火種,恍如在星空閃閃的夜幕下燃燒著的沙漠篝火。

  兩年前,他在這個街道上被艾因雷拉的魔導線纏住時所望見的景緻,在兩年後的夏季他又重見一回。

  變化成在魔法國隨處可見的尼烏爾外型,讓人們誤以為磚造道路上閒晃的他是從森林那迷路過來的生物,毫無顧忌地移動,察覺什麼地頓下步子,仰起小小的頭凝望將整片天空染成紅彤彤的霞雲,對於魔法國而言,是很罕見的天氣異象。

  確實是異象,事後他回想起這次曾相見的場景時,不禁如此想。

  因就是在他停住前行的片刻,從身後延伸而來的絲線又一次攫住了他。

  魔力稍微強化了不少,可對於運用魔法變化為魔寵外型的他構不成威脅,他依舊不費勁地將之斷開。

  

  到底,在做什麼?

  他難以明白。

  落入眼底的是尋絲線追緝過來的艾因雷拉,與兩年前同樣,他依然是一頭豔麗、幾乎要融入此刻夕霞的紅髮。

    

  不是討厭他嗎?

  這麼、往死裡的討厭他,吼叫著不要當他的弟弟(他卻是打從心底地將他認作弟弟,那樣作為哥哥的雷爾哈爾尼才能存在,才能名正言順地陪在親愛的弟弟身邊),捨棄家名,甚至是染髮,他所有行為都是拋棄著舊有聯繫的證明不是嗎?

  所以他這又是何故。

  是要強烈主張什麼嗎?

  究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絲線纏繞他,重複毫無意義的行為謀圖著什麼呢?

  他不是盡力成就他的願望了嗎?

  他厭惡見到他,他就儘量讓自己在夜裡疾行;他拒絕當他的弟弟,他就將他當作陌生人看待,他、他……事到如今,他弄不明白艾因雷拉在想什麼。

  只是,弄不明白,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畢竟,人自己也不理解自身思維,遑論是思考與經驗都相異的另一個人。

  人與人之間,永遠不能理解對方在思考什麼。

  他擺出模仿魔寵對人類困惑歪頭的姿態,眨了眨十字眼,如果能夠微笑的話,他也會微笑吧。

  

  旁人看來,恐怕他的思維是相當讓人迷惑的吧。

  的確如此。

  艾因雷拉反覆矛盾的行為從未削減他始終如一面向他的情感,即便,他又一次從他眼中讀到了兩年前遭遇時的那份慍怒,他又一次經歷了心絞的扼殺忽細地疼痛。

  可他那份面向他所有溫柔情緒的波動竟未曾稍減半分,反而隨著時間推移,沈澱出更多柔軟。

  某個國度的神說: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的事物。

  艾因雷拉是能讓雷爾哈爾尼僵直硬塊的情緒柔軟,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因而,即使重新弟弟不斷地銘刻著帶給他的苦痛,他仍然,仍然會為了實現他的願望去努力。

  他搖頭晃腦,無視弟弟難以形容的目光,蹦跳地再次隱去身形。

  當日夜裡他再次從弟弟惡夢深處醒來。

  很冷。比起軀體顫抖,從心裡直接滅熄的更加森冷嚴寒。

  相較往常,更加黏稠的沮喪、苦澀的蒼涼席捲而來,這回,不僅是倒臥雪地,弟弟似乎還手腳蜷縮在寒冰天地裡自縛,無法抑止的痛哭失聲。

  對此,他無法思緒。

  他又做錯選擇?哪裡做錯了?

  

  兩年前那一日能與弟弟同步五感知覺與對話後,他便察覺,由於交融在艾因雷拉體內、屬於他魔力運作的效應,每逢艾因雷拉大腦意識返回那個雪地惡夢,共感就會將夢境連結。

  從那以後,他始終如同在星夜撒下謊言那樣,裝作自己是行旅在惡夢裡周遊,吞噬惡夢的幻想生物與弟弟交談。

  能在夢裡與弟弟交談,他無上喜悅。

  弟弟卻不會那樣想吧。

  故而,當每一場惡夢逐漸遠去,他必定會為此施下遺忘魔法。

  就讓這小小的喜悅成為他收納於心底的寶物,他會記得,一直記得,而艾因雷拉、他傷害過的那孩子,沒有必要記得這奇蹟一般、跨越夢境藩籬的遇會。

  請遺忘,遺忘吧。

  那樣,才能得到幸福,不是嗎?

  

  不要哭。我親愛的孩子。

  這兩年來,他未曾如這回渴求與他肢體接觸,他很想現身去擁緊艾因雷拉,用抵抗嚴寒的溫度去暖和他無所適從的憂傷。

  他很想直接觸碰艾因雷拉,即使是在夢境中,可是,還不行。

  他需要能夠與他接觸的窗口,變化魔法他已經能掌握大部分了,在夢境應該能夠更加施展出來。夢境的主人雖不是他,不能隨心所欲的進行變化是正常的,可干涉夢境創作者,進而引導去幻化成想要的型態,應該是能行的。

  

  他親吻了縮成一團哭泣的孩子唇,孩子一如他預料地停止了低鳴,接著在將那個孩子好好地懷抱住時,小小的艾因雷拉滿是淚痕地從他懷抱裡抬頭注視他,神情十分驚異。

  「你是……?」

  夢裡他無從確知自己化形的樣貌是否真如自己期望那樣,但從艾因雷拉那雙因淚水模糊的瞳孔中籠統出現的形象,雷爾哈爾尼曉得,他成功了

  「總算見到你了,親愛的孩子」用短小的手抹了抹他淚液斑斑的臉,用著奇異的嗓子,他雀躍但平靜地說「我,是你的食夢貘喔。」

  少數民族國家記載著神明時代有過一種珍禽異獸,身體像馬,鼻子像象,臉像獅子,額頭像犀,尾巴像母牛,腿像老虎,據說是從前神創造動物的時候,將剩下的材料重新組合而成的幻想生物。

  這奇幻的生物叫做食夢貘,觀測資料顯示其只存在夢境裡,一如其名。食糧以人的夢為主,似乎是喜愛夢境散發出來的感情滋味。

  類似的生物不僅少數民族國家有記載,在和之國那裡也有類似的紀錄,不過跟少數民族之國的記載不同,和之國的食夢貘更喜歡惡夢些,由此故,和之國的人們往往會在發惡夢後喃喃自語道將惡夢給貘吃,意思就是希望將惡夢帶走。

  傳說故事是會改變形貌的,食夢貘在流傳的過程中逐漸被賦予了種種職責,最終原樣到底是什麼,已經無人知曉。如今的食夢貘更像是一種會追隨著夢想存在的生物。

  不論它最初是什麼,他所取用的設定是喜愛惡夢吞噬惡夢的這一部份。

  「諾,看,我把你的惡夢都吞噬了。」

  將那些冰冷縮成如雪晶亮的圓球,夢是人心的鏡子,冰冷是真的苦,艾因雷拉是真的被他次傷了。在他吞嚥下的瞬間,苦味刺激無比地直衝四肢百骸,十分不舒服,不舒服地逼著他眼眶有液體。

    

  他終究嚥了下去。

  「別哭,我可愛、親愛的孩子,笑一笑吧。」

  夢是幻想的虛擬世界。

  可從擁抱的接觸部位傳遞過來的溫度讓他不禁蹙眉,艾因雷拉身體真的很冷。

  到底是那年的事故的幻覺影響,還是他的過錯造成的?是後者吧,他做錯選擇,才又讓這孩子痛苦地被困在惡夢。

  人感覺寒冷,有時不僅是觸覺引起的,心理覺知也會。

  他必須保護這孩子。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說「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直到你的惡夢結束。」

  「笑一笑吧?」

  

  他有很多祕密。

  人類本來就會有很多祕密,謊言構築的祕密、言行不一隱藏的祕密,人類擁有心智,而心智帶來的思考便是複雜的心像世界。

  維希特家族即便守著中立原則,到底仍舊是人類。那麼,紀錄者本身持有祕密便不足為奇。

  誕下珍貴的孩子,卻將他們關在如同伊甸樂園的孩子房裡祕密養育,是前代維希特家主夫婦對外不公開的祕密。

  

  祕密是基於保護某種事物才有的行為。

  成長到這個年紀才會理解,父親對他嚴厲的語詞與教導,都是要讓他能夠在保守的文化之中生存下來,而母親對弟弟的疼愛也像是一種補償與祈禱。

  歧視不論在哪種國家都存在著。

  以擁有神賜予的翅膀為榮的空國也存在著相似的境況,翅膀的數量與大小顯示了擁有者的地位與尊貴,即使不願意,這樣的國也會誕生出沒有翅膀的人民。

  如果說翅膀是神賜予的恩寵,那麼沒有翅膀就出生的孩子不就是不受到神的庇護嗎?

  這樣的孩子過去是怎麼生存,不須多言他也十分明白,畢竟,直至開放交流的此刻,那深入文化的信仰一直都是進行式。

  同樣的,幾乎九成是魔法使的魔法國對於沒有魔力的孩子或者有過多魔力的孩子亦是另眼相待。前者是生存都有困難,後者是無法掌控力量就會毀滅一切。

  這些被社會驅逐的孩子們究竟如何生存?在學院沒有建成之前,各家作法不一,或許有過歧視漫罵的時期,或者是將作為家族醜惡徵兆的孩子給處理過的時期,無論哪一種,都不是讓人太愉快的方式。

  而他、年幼無知的他,無意中將父母的祕密暴露無疑,崩毀了父母費心編織出來盆景童話。

  無知的他孕育出詛咒。

  無知的他使弟弟悲傷。

  

  一如二十年後的今日。

  在造成錯誤的時節裡,由於稍早他對待他的態度,讓弟弟又陷入無法掙脫的惡夢。

  明明,將近兩年沒再來到這。

  他原以為,是他帶給艾因雷拉的哀痛漸漸消散。

  但,展現在眼前的,是與詛咒共明得惡夢。  

  來自過去的這場永無法擺脫、總是重複螺旋、重複相同哀痛悲傷的惡夢,是艾因雷拉亦或是他自己造成的?

  出現在弟弟惡夢裡的食夢饃,紙是為了安慰弟弟而誕生的謊言。

  當艾因雷拉不再悲傷,他就不再有存在的意義了。

  而他自己的惡夢呢?那間鎖住在他們幼年共同牢籠裡的冰冷,不也是困厄著他的惡夢嗎?

  可,這正是他的期望。

  抱著八歲沉沉睡去的艾因雷拉,披著食夢貘外型的雷爾哈爾尼輕輕撫拍著哭淚的孩子,他低哼著學來的搖籃曲,讓弟弟表情更加安穩。

  驀然,夢裡本該沉沉迎接破曉的地夜色裡劃過一道流星。

  莫名的,望著那到如水滴滑落的閃逝,雷爾哈爾尼霎那理解,他不用、也不再有機會進入艾因雷拉這盛滿悲傷的夢境了。

  畢竟,此前的夢境結尾都沒有任何流星。

  明日,一切來自二十年前的他造成的錯誤,與來自現在一切艾因雷拉偶然串成的機運,都將讓詛咒降下帷幕。

  艾因雷拉他將不再會有悲傷,他將不會再被困在這痛苦的螺旋裡。

  為此,流星才會劃過夢境終局。

  流星是祈願的碎片,從無垠上空地黑夜裡銀白地降落大地,它成為希望,在最後的夢境閃現,是因那不再是惡夢,它是新生與和解的契機。

  無論好壞,天明一定會到來。

  親愛的艾因雷拉,我愛你。

  明日過後,無論我們關係如何變化,我都由衷感謝你的誕生,感謝你曾經那樣信賴著我,感謝你讓我理解了愛你的喜悅,感謝你讓我無處安置的情感能夠在你心底萌芽。

  艾因雷拉。

  你是我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孩子。

  是我在夜裡能夠仰望的明星。

  你不是我的惡夢,你是我這輩子最珍貴、最欣喜的禮物。

  所以,讓我帶走令你淚流的惡夢。

  我可愛的艾因雷拉。

  請你忘記在這裡的故事,好嗎?

  什麼都沒有必要記得,你沒有過錯,錯的是這個讓你流淚的我。

  

  無論你原諒或不原諒。

  我都愛著你。

  深深地,愛著你。

  直至永恆降臨。

  直至你能在溫柔如棉絮的夢境裡安逸的露出笑容。

  我都會,深深地,深深地,愛著你。

  晚安。

  我親愛的、重要的艾因雷拉。

  願你有個好夢。

  我愛你。

  

  雷爾哈爾尼嫻熟地用魔法把最近收來的資料分門別類、整齊地塞入公館地下室的書庫的櫃子中。

  他後方傳來另一個人的驚呼。

  「這也是維希特當主的工作嗎?」

  「算是?」

  「為什麼是疑問詞啊?」

   畢竟,嚴格說起來,那並不算上是什麼工作。

  他經常會在一段日子之後,大量運用魔法完成這類事情,可以說是習慣。

  維希特家族藏書豐厚,內容龐雜,當中還涉及國家機密,基本上書庫是禁止非相關人員進入,特別是用多重魔法陣鎖上的庫房,更是除了當主之外誰都不能進入的重地。

  不過,今天他整理的部份是放於外部關於各種的文化民情,與機密半點關係都沒有,由於此,身為當主與保管者的他才同意了他人——亦即,艾因雷拉進入。

  早上突然到訪的艾因雷拉和他一同用過早點之後,提到想找點資料,是文化民情方面的。由於在奧斯卡學院圖書館找不到,想起本家的書庫可能會有,便詢問是否能夠進入書庫。

  基本上,除非真的必要,不然維希特家族的書庫是不會對他人開放的,可對於艾因雷拉,他總是會讓步些規則,甚至是打破不干涉的原則,反正今日確實也要進入書庫把資料整理進去,資料的範圍正好與艾因雷拉要尋找的範圍重疊,於是在約法三章不能遠離視線範疇,讓他跟著下來到在一旁的書庫。

  整理到一個段落,發現很安靜,他側眼瞥過去,見到艾因雷拉十分專注地在放置各國的民俗故事區塊用手指一筆一筆確認地找著資料。

  那是久違了的認真的神情。雖說是不久前他是見過的,但至少也是用年計算的時光。

  他往他靠近,並幫他點亮那裡的燈光,好讓他可以找尋的更快。

  「啊,謝謝。」

  「要幫你嗎?」

  到底在找些什麼呢?方才問了也不說,雖然可以勉強問出來,但恐怕好不容易打好的關係會因此毀損,得不償失,一想就頭皮發麻,便沒追問下去。

  也許是學生的問題?

  平日他是不會去看學院內部的,畢竟有約在前,況且那不是紀錄者應有的本意,歷史的小故事實在多如繁星,只有主流是維希特必須留存的職責。但見到艾因雷拉費盡心思找尋著某種東西,雷爾哈爾尼忽然想,要是有注視學院內側的話,或許能推敲出他想要的是什麼了吧。

  「啊、不,那個」艾因雷拉似乎想拒絕,但搔搔頭後又改口「好吧,問你可能比較快,雖然我覺得你可能沒聽過。」

  「沒關係,你說說看,也許我正好知道?」

  「就是,你聽過食夢貘嗎?」

  「食夢貘?」

  「你聽過?」

  「聽過是聽過……」

  不僅聽過他還很清楚那是什麼生物。

  想起自己做過的事情,雷爾哈爾尼壓下不安的想說謊言的心。

  不行,不可以說謊,他們不是約定過了嗎?要誠實,面對艾因雷拉要誠實不說謊,他反覆地在心中默念著星降之夜後自己的承諾。

  「為什麼要找這個?」

  「最近學院的學生們不知怎地對這東西很上心,老是跑來問我,問了原因,說是要用來是戀愛占卜。」

  「戀愛占卜?」

  故事已經形變到成為少女情懷的戀愛占卜物件了嗎?明明是個生活在夢境的幻想生物,到底怎跟戀愛沾上邊的啊?

  「我跟他們說那不是用來戀愛占卜,可學生又說在資料上見過,堅持可以占卜,想知道長相,好去抓捕。」

  為什麼要抓捕?他顯得比疑惑,啊,莫非是要模仿過去少數民族某個國家的風氣嗎?將罕見的烏龜取殼,用以卜問天象萬物。

  艾因雷拉的回答內容存在違和,但雷爾哈爾尼並沒有注意到那個細節。

  「總之是要相關資料,對嗎?」

  「對。」

  「那麼,是這本。」雷爾哈爾尼從書櫃抽出一本稍早艾因雷拉略過的書冊,是純色封皮,沒有任何文字提示,他把那本以前自己整理好的資料交給他「本來,有關食夢貘的資料就沒有很多,找不到也是正常的,正好我以前整理的時候見過。」

  「……」

  

  被盯著有些發毛的人尷尬地露出溫和表情,不太明白自己哪裡又做錯,忐忑開口。

  「呃、不對嗎?」

  「……沒事。」

  見弟弟翻閱起資料,似乎自己不用在幫忙什麼,便想起下來整理時擱置一半的抄錄工作,雷爾哈爾尼打算用魔法把東西拿來在書庫的桌上繼續時,一旁的人忽地發聲。

  

  「雷爾哈爾尼。」

  「噫!是!是的?」

  艾因雷拉不可思議著他緊張的回應,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太緊張了。」

  「咦?是?對、對不……」

  「不用道歉」食指抵住他的唇,艾因雷拉輕輕地微笑「不過是我小小的牢騷話罷了,你不用一一回應啊。」

  「嗚、我、我知道了……」

  說實話,雷爾哈爾尼還不能拿捏好他與艾因雷拉的距離,到底哪裡是界線?哪裡是雷區?二十年的分離讓明明是血緣相繫的艾因雷拉遙遠的彷彿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我想問你,你的變身魔法,也能變化成未曾見過的生物嗎?」

  「大概、應該、可以?」

  他在夢裡曾經變化成魔法國內不存在的食夢貘,仰賴的是詳實的文字紀錄。

  

  「那」攤開手裡的某頁「你也能變化成這個生物嗎?」

  

  認真說,他非常想拒絕。然而,弟弟不會善罷甘休的吧,況且,為什麼拒絕變化,他總得拿出個原因好好說明。

  可那無異於是暴露了祕密。

  「不行嗎?」

  「……沒問題。」

  沒關係的。他不是都有施下忘卻魔法嗎?加上艾因雷拉那樣的詢問,不就表明他對詞毫無印象嗎?

  不會被發現的。

  艾因雷拉不會發現夢裡的那個生物就是他。

  他閉上眼睛,將文獻記載的內容刻入意識中,在想像中捏塑出那生物樣貌——身體像馬,鼻子像象,臉像獅子,額頭像犀,尾巴像母牛,腿像老虎——那生物、是只會出在惡夢裡的食夢貘。

  當包覆雷爾哈爾尼全身的光散去後,留在那裡的是個奇幻生物。

  艾因雷拉卻瞪著眼前的生物半晌,無論外貌與特徵,與文獻記載的內容可說高度一致,圓滾滾的十分可愛。然而還是有些不同,特別是圓眼下方塗著雷爾哈爾尼標誌的兩滴雙色淚珠圖案的這部份,於他而言,實在是太過熟悉不已了。

  變化成食夢貘的雷爾哈爾尼後第一秒閃過念頭就是不妙的忐忑。

  「……啊。」

  他忽地出聲,迅速地出手將變化成奇異生物的兄長箍在懷中,不讓這觸感安心的生物逃脫。

  

  該糟。

  雷爾哈爾尼在聽見那聲歎詞時渾身僵直,血液冷的凝固。

  和解之後,和艾因雷拉相處的太開心,結果鬆懈過頭,現在事情肯定是搞砸。

  艾因雷拉一定會一眼看穿吧,理論上人在夢境裡是沒有記憶的,不過,他總覺得每次用這種模樣現身與他交談的時候,艾因雷拉表現的態度都顯示他記得。

  不是好像。

  實際上,艾因雷拉就是記得清清楚楚。

  「是你。」

 

  『初次見面,我是會把你的惡夢吃掉,給你美夢的食夢饃。』

  『跟我說說吧。』

  『諾,看,我把你的惡夢都吞噬了。』

  『別哭,我可愛、親愛的孩子,笑一笑吧。』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愛你。』

  原來,你一如你敘說的那樣,從未離去我。

  一直替我吻去淚珠,一直給予我溫暖的懷抱。

  你一直都在。

  就像你所說的真摯、溫柔的話語,你一直愛著我。

  他與惡夢交纏了十年。

  最先惡夢是在十八歲獨自居住在學院的宿舍時。

  脫離監視,在沒有注視他的環境裡學習,那一天學習進展一如往常無所獲,他趴著趴著就睡著了,以那一天為界限,是他頻發惡夢的開始,往後,每當他在現實遇到困難無法前進時,他就會做惡夢。

  惡夢一直和雪有關,和那個事故相關。

  冷意伴隨,滲透骨髓與靈魂,幾乎要讓他呼吸不過的想死。

  自責與內疚,分離的酸楚與憎恨,太多了,他現實完全不想處理的情緒在夢裡都像是怪物紛至沓來的指責他。

  不該誕生,誕生只是被可憐,沒有魔力,像是廢物的存在,被鄙視的存在獲求不到任何的愛,明明,明明他只是想要一點點,一點點被愛的證明。

  惡夢寒冷刺骨,是他內心的反映,是他永遠無法脫出的罪咎。

  可是,奇怪的是,從最初開始,夢裡便有這生物存在。

  雖不是兄長給他的、幼年做了不好夢境醒來之後贈與的、在那場爆炸中會壞了的熊布偶,但在夢裡,被這生物懷抱的時候,總是能夠帶點給他相似治癒的安心。

  起先,它住在自己的內心裡,透過呼吸能感覺到它緊張的情緒,可是很舒適,有它在就十分安心的能等惡夢醒來,後來能與自己聊天,大約是在夢境觀望,理解了故事樣貌,它說那不是他的錯,不要自責,誕生不是任何人的過錯,生命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那怕是一丁點、小小的、乍似微不足道,在別人眼中卻是很大鼓舞的意義。

  更後來,它逐漸能從自己的內心走出,出現在自己眼前,身形奇異,由各種生物的部份組成,是未曾紀錄過的魔寵。

  它自稱自己是食夢貘,是專吃惡夢的。

  它望住他目光總如夜裡道路的星光,溫柔的說把惡夢交給它吧,不要擔心,惡夢終有一天會結束的。

  惡夢在它小小短短的爪子凝縮成一團球,它張嘴,一口吞噬。

  很苦的樣子,它目光閃爍了些液體光波。

  圓潤的眼睛下方,有著雙色的淚珠圖案,望著那圖案,以及它吞嚥忍耐的波光粼粼,才讓他終於相信它說的,會吃掉他的惡夢這件事情,不僅僅是徒勞的安慰罷了。

  偶爾,在他承受不是悲哀縮成一團哭泣時,它也用短小的四肢抱著八歲模樣的他,用不曾聽過的嗓音地說我愛你,你也愛你自己吧,不要厭棄自己,未來一定會是個好夢。

  每被擁抱或者擁抱它,就像擁抱他失去的玩偶、失去的聯繫、失去的重要之人一樣,確實能夠感覺到惡夢一點一滴的消失。

  在夢境不再冰冷,伴隨著所有事件的結束,與他相伴十年的生物也如同流星降落大地地消失了。

  他感到內心被挖空,雖然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可是沒有和它好好道別的這件事,於他而言,始終是個難以忘懷的遺憾。

  而今,它又回到自己的懷裡。

  他早就應該要注意到的。

  正如雷爾哈爾尼在夢裡說的那樣,那怕是一丁點、小小的、乍似微不足道,在別人眼中卻是很大鼓舞的意義。

  夢境的一切細節都是提示。

  

  懷裡的生物不安的躁動,一副要逃脫的架式,但惦念著不允許傷害的誓言,只能著急又惶恐地掙扎。

  「那個、你聽我解釋」

  「不聽。」

  「不、不,你聽我說」

  「不——聽——不——聽。」

  「嗚、嗚、嗚——我、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哎呀呀,竟然哭了,不僅眼淚打轉,腔調也變了。惡作劇得逞,艾因雷拉收起故意使壞的生氣嗓子,換上以這個姿勢的雷爾哈爾尼看不見的好心情笑容。

  「這麼想來,以前你還在夢裡親吻了我呢——雖然,是用這副模樣。說到底,那也算是我的初吻?」

  「唔噫!」幻想生物食夢貘,或者說是雷爾哈爾尼,在聽了那帶著笑意的句子嚇得渾身刷白,一聲不敢吭,頭垂的低低。

  簡直是個接受挨罵的孩子。老實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內心脆弱的兄長到底想像成了什麼呢。噯呀,心情舒暢,莫名被誤會實在是挺有趣。他笑笑,強迫將懷裡生物轉了個身,兩雙眼睛互相直視,在那雙膽顫的瞳中有自己身姿,艾因雷拉心底十分滿足。

  「父親跟母親不總是那麼說嗎?壞孩子要接受懲罰,對吧。」

  「艾因雷拉你聽我說——唔!??」

  

  雷爾哈爾尼驚嚇過度地回復人形,整個人狼狽地跌在地上,下意識地抹過自己嘴唇——殘留著兩人黏膜接觸溫度的部位。

  「這下就算扯平了?唔,禮尚往來,好像是這麼說吧。」

  「咦咦——?」

  相較於失去冷靜陷入混亂的維希特當主,元兇則是好整以暇的用浮游魔法浮著身子,從上方俯視著他。

  艾因雷拉展露出他從未見過、如同日月星辰一同的笑容來。

  「還杵在地上做什麼呢」他伸出手「不給我一個擁抱嗎?」

  

  自知理虧,踟躕半晌,對外一向表現進退得宜的維希特當主罕見的垂著肩膀,認命的站起身子,正當他打算依言張臂去擁抱艾因雷拉時,不料對方卻早他一步氣勢洶洶地趁隙懷抱住他。

  「呃?」被抱住的人摸不清思緒,一切失去控制,事情混亂無度,他無法理解他這番舉止的用意。

  「我說了啦,禮尚往來。」把雷爾哈爾尼抱的死緊死緊的艾因雷拉咯咯笑開懷「那時候你不是也這樣做了嗎?親了我後又抱住我。」

  被提及的往事讓他紅了整張臉,連辯解也說不清楚。

  「——咦!那個、我、我」

  「好啦,別道歉,所以理所當然不是嗎?我當然會抱抱你啦。」

  他捧起他的臉頰,撫過他眼下淚水圖案,目光如煦,語調輕柔。

  「吶、笑一笑吧,雷爾哈爾尼,你我的惡夢都結束了。」

  請你笑一笑吧。

  屬於我的食夢貘。屬於我的魔法使。屬於我的,雷爾哈爾尼。

  分離你我的這二十年的惡夢已經終結。

  明明是我傷害重要的你的懲罰,必須獨自在雪夜惡夢裡徬徨著哭泣,你卻來到我的惡夢裡,依然對我說笑一笑,給我擁抱,說愛我。

  你吞噬了蠶食我的惡夢,讓我從冰寒裡醒過來。

  所以請你笑一笑吧。

  笑一笑吧。

  「接下來,一定都會是好夢的。」

  究竟是什麼?能夠使人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不曉得,我只曉得,我對你懷抱一股深深、難以用文字表明的感情,那感情濃稠混合甜蜜與哀戚,使得我儘管在惡夢裡哭泣、迷茫、厭惡,卻發現無論如何,我依然是在通往著你的道路上前行,我依然打從心底深深地眷戀著你。

  我的食夢貘。我的魔法使。我的,雷爾哈爾尼。

  正如你愛我,我也愛你。

  你正是我唯一的夢。

  

  手ノリうたうたう仆のユメクイ我的食夢貘在手掌心上唱著歌

  描いた未来に君がいつもいる描繪的夢想中永遠有你在那裡

  君のそばにも辿り着ける有一天我將能夠抵達你的身畔

  君のそばでずっと梦を见る在你的身畔永遠編織著夢

  他一邊微笑著,一邊又親吻了恢復原貌的人一次,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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