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五年一瞬

締結一份要好的關係需要多久？

這個問題我問過很多人，答案都各不相同。希爾凡說一個晚上就夠了，英谷莉特說至少花上一節，古廉說這種事沒有一定的。

而我花了將近五年，才把關係推進到可以在一步之近的地方與老師說上話，且不僅僅只是跟她問好──菲力克斯曾質疑過我是不是太無聊了。

「五年？！你是沒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

「我只是每天去打個招呼、簡單說幾句話，又花不了多少時間。」

「不，重點是你竟然就這樣堅持了五年。」

確實，五年似乎是有點過長了。其實我也並不是那麼有耐心的人，這五年內，有無數次我想打破她立下的規矩──

「那是神的眷屬啊，你怎麼可以不遵守她的規矩？.」

「那是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存在，不能透過人類的價值觀去看待她的處事準則。」

而無數次阻止我逾矩衝動的總是腦海中父王與繼母的這幾句話。

據說聖龍都棲息在大陸中央的加爾古‧瑪庫，那個位於險峻山脈上的聖地。只有不愛惜性命的冒險者會想挑戰那座山，然後盡可能活著帶回「看見了白色聖龍」這種似真似假的謠言。老師比我年長，卻無人知道她究竟幾歲。如果她真是追隨神祖創世的聖龍，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或許是因為如此，老師對時間的感受才跟我完全不同。對我來說無比漫長的五年，也許只不過是她眼中的一節、甚或一個晚上的滄海一粟。這也就難怪，老師會如此重視循序漸進的規矩，畢竟對時間刻度拉得過長的她，必須用這樣的方式，確實地填上那些漫長的空白。

第一年是最有成就感的一年。

每一天我都去龍之間拜訪她，從門口的位置開始，一日復一日，最終得以前進到她所在的鳥籠前大約一公尺處──不過，還是只能向她問安。

第二年少了直觀的距離變化，進展反應在對話上。在問候之後，我可以跟她談些簡單的話題──真的是很簡單的話題，像是今天的天氣狀況。從最初三兩句便會結束，進步到可以談論我昨晚做了什麼樣的夢。然而她只會靜靜地傾聽、點頭或搖頭，偶爾才會出聲回應我一句。

第三年開始，她說我們應該要增加更細膩的規則。我應該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節日來找她，把想告訴她的話留到那個時候再說，而不是每天隨意挑個有空的時段，硬是來找她講些我自己都覺得枯燥無味的流水帳。

那時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沉穩地，用像是說故事一般的語氣告訴我：「變化是美好的事情。越是在身邊習以為常的事物，越是容易被忽略為一成不變。所以要設立規制，營造相同中的有所不同，你才會記住這種變化，記住變化帶來的期待。」

於是我照著她的吩咐行事。我只在每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分去見她，為了讓她早日聯想到我的髮色。我不再絞盡腦汁講些無聊乏味的話題，而是把真正想分享給她的事情留到特別的日子再告訴她。

在那一年結束的時候，她再度為我展現了我最為喜愛的法嘉斯至寶，用那淺淺的微笑對我說：「我已經會期待，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刻。」

來到第四年，她給予我的回應越來越豐富，從單純的應和聲，變成簡單的字句，直到她也會提出她自己的看法。就這層意義上，到此時她才真正像是一位老師，開始傳授我那些本不可能觸及的思想與古代知識。

講述時，她會端坐起身體如同獻上最好的表演一般，雙翼在背後伸展開來構成華麗的佈景，用輕柔而溫和的語調跟我說話。因為我們的談話時間越來越長，她還為我準備了一張椅子（確切來說，是我請僕人準備的），讓我能坐著與她對話。

「若是長時間讓你站著跟我說話，可是不合規矩的。」

我不想壞了我們辛苦打造出來的關係，所以同意了。可其實，我更喜歡站著與她說話，畢竟我的個子不夠高，站著時我才能從更好的角度去觀看，她那全身帶著光澤的美麗鱗片。

第五年。

至今我仍深深記得，那天，她將雙翼收束到最小幅度，接著緩緩起身，挪動雙足，自萬年不變的寶座上讓腳掌踏及地面，站在敞開的籠門前低頭對椅子上的我說：「我認為是時候，走出來跟你說話了。」她的雙手交疊於腹部，尾巴稍微捲著腿部──我想她是有點緊張吧。

那一瞬間彷彿我的時間刻度，也變得像龍一樣漫長。她邁步踏出鍍金鳥龍的動作，被一格一格詳實地填入空白的刻度中。明明不過是數秒之間的事，直到今日也如此清晰。我的老師果然從不騙人，我深深記住了這種變化，記住了變化帶來的美好與期待。

「總是在聽你說你的事情，也聽我說說我的事情吧。」

她這麼說著，對椅子上的我伸出了手，她的五指關節上閃爍著鱗片的珍珠光澤，細長而銳利的指爪沿不同的方向挺立。這讓我幾乎不敢置信，幾乎是顫抖著起身、顫抖著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在掌心彼此碰觸後，我才能相信這並不是只存在於夜裡的幻夢。

「今天的朝陽很美，是個特別的日子。我們不如坐在窗台上一邊欣賞景色一邊說話，你覺得怎麼樣呢？帝彌托利。」

「好的，老師。」

那天早晨我跟老師就牽著手坐在窗邊，迎著金燦的日光說了很久的話，久到古廉衝了進來，不可置信地對我喊道：「殿下！你這麼想被古斯塔夫師傅打斷腿嗎？」我只能懊惱地對她再三道歉，然後回去接受比其他人更嚴厲的地獄式特訓。

那天的特訓一結束我累到當場昏睡過去，不知道是誰把我扛回了寢室，醒來甚至忘記了昨天的特訓內容（於是我被逼著再做一次），然而這件事我卻不可能忘記：那天她冰冷的手心，似因沐浴在晨光中慢慢提升了溫度。手中傳來的皮膚觸感比人類堅硬許多，像石頭一般沉，卻又兼具打磨過的光滑感。那時我只是握著她的手，就只是乖乖握著不敢再有其他動作──亂摸的話有很高的機率被她抽回手責備：「這不合規矩。」

無論如何，我終於，終於第一次觸摸到了她。至今仍是分不清這份喜悅，究竟是五年的漫長等待所醞釀出來的感動，還是因為見識到她握著我的手不放、一邊說著話一邊搖晃著尾巴的姿態太過可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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