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鳴轉的啁啾波紋般擴散在艾因雷拉的意識裡，他尚不能運作的思維本能理解自己躺在一個世界上最熟悉的地方，那裏終年安穩，黑暗裡滿是星光燦爛，無論何時總有溫煦的歌曲，以及薄如蟬翼的觸碰，訴說著世界上最美妙的言詞。

　　是個如同搖籃，自記憶的年歲起便一直是他能安眠的地方。

艾因雷拉罕見的在這個時間點睜開眼——毫無意外地，或者說，必然如此，畢竟，從小能讓他渾身放鬆進入夢鄉的，始終只在那個人懷裡才行——睜眼瞬間躍入的便是雷爾哈爾尼閉目沉睡的姣好容顏，與此同時，他亦察覺到一股被面前的人雙臂輕輕環住時傳來的溫暖。

　　五點甫過，進入夏季的緣故，日出越來越早。晨曦從上方窗戶微微傾洩，深夜驟落的毫大雷雨褪盡，迎來視覺清爽的藍天春曉。

艾因雷拉一時摸不著頭緒，哥哥怎會跑來他的床上……不對，當視覺上應該存在的彩色玻璃光並沒有在白色天花板上隨光起舞，相反的，望過去僅有灰白、平整的光——艾因雷拉霎時意識到這兒並非他的睡房——他現在的睡房，是那間孩子房。

　　本應在二十年前毀壞的孩子房因作為封印詛咒的空間被重建過，自然在事件過後也不復意義，故而在他提議搬回家時，雷爾哈爾尼便很快將孩子房整理成他專用的房間。

　　除了原本鑲嵌好的彩色玻璃窗，大多數的家具替換成適合成人品味的風格，整排系統的原木櫃子，適合他把重要研究書冊按內容排列，高度合宜的椅子與書桌，繁複繡花的素白窗簾，寬大穩當的床舖，總體而言是以暖暮色作為基調佈置、哥哥特意為他所準備設計的空間——和眼下所見純白過於整齊、僅用於睡覺的房間基調完全不同。

　　盯著雷爾哈爾尼睡房的基調，艾因雷拉總算思起他在他床上的緣由。

　　啊，是了，昨日氣象預報多日的大雨終於在深夜紛至沓來，抖落的雨不僅頃刻令公館內部濕氣上升，忽遠忽近的陣陣雷鳴亦擾醒本應睡深的他。

　　他從小就不能習慣雷鳴，伴隨大雨驟落，光與轟隆的炸裂交織，令他老覺得那些閃光下一秒就會懲罰似的擊落在自己幼小身軀上。

　　然而，與他同榻而眠哥哥總很快注意到他的不安，並微笑地張臂將他輕輕抱在溫暖的懷裡，為了安慰他懼怕的情緒，他溫文地哼著輕柔曲子，盡力地讓雷鳴遠離他，直到他在他臂彎安然陷入夢鄉。

　　由於哥哥對待他實在太過自然，以至於當時的他從未想像過哥哥幼年是怎麼在空蕩蕩的公館裡獨自面對雷雨轟鳴。

　　維希特家族離群索居的慣性在哥哥與他出生之後顯得更為突出與異常，工作繁忙的父母經常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徹夜不歸。

　　並不是說不負責任，或許比起孩子，職責更加重要——無論如何，「紀錄」始終是維希特家族維繫門面、傲然他人之上的立足點。

　　在他離家之後，雖說面對這種氣象依然抱持著恐懼，但漸漸能夠忽略——畢竟，都是大人了，孩子時代的害怕不過是蜻蜓點水的小事。

　　然而，或許是身處孩子房所勾起的既視感，深夜隨雨降落的轟雷再度擾亂他思緒，一直以來被他強力壓制的恐懼毫無章法的蔓延在他所有感官，令他難以再度入眠，或者說，意識因此而更加清晰。

　　艾因雷拉記得自己翻來覆去無比絕望後，毫無原因地探尋出一個辦法，假如是與幼年恐懼記憶重合，那麼，能夠入睡的辦法也就只有那一個了。

　　明明是背對著他睡去，可不知何時，竟成了相對而眠的狀況。

　　由於住在一起一段日子了，艾因雷拉深知雷爾哈爾尼不到六點是絕對不會醒過來。

　　他理性又溫和的兄長，處理所有事情都安排的恰到好處，因此就連早上醒來的生物時鐘都規律無比，從未有誤差。

　　——這也就是何以艾因雷拉一副好整以暇的目光將近在咫尺的容顏仔細端詳了。

　　換作是平時，雷爾哈爾尼肯定會臉紅地退的老遠，大概，在他心中還沒辦法恢復到幼年那種親暱的距離吧。

　　話說，都三十幾歲了哪，他忍不住失笑，眼底放大數倍的睡顏意外有股屬於少年的清新氣質。

　　雷爾哈爾尼對待他的情感純真的好懂，也許正是如此，雷爾哈爾尼對待他就如同少年一般青澀，稍稍靠近就臉紅無措的緊張，牽手不顧力道的反握，就連親吻，也不時嗑到彼此牙齒的生疼。

　　怎麼說呢，簡直是狗狗啊，還是大型犬的那種。

　　拿捏不好與人相處的距離，時不時顯得脆弱，可稍稍給予好處就又喜孜孜傻乎乎地露出笑容，會讓他忍不住想和悅些。

　　實在太過可愛了。

　　真的，艾因雷拉不止一次失禮的想過，哥哥實在過於可愛了。

　　儘管雷爾哈爾尼老說他可愛，但在他眼底，現在的哥哥才是最可愛的那一方，和好後，每每見到他就從心底感到一股被療癒了的溫暖，惡作劇地撩撥一下就慌張無措的詞不達意，讓他哭笑不得又欣喜無比。

　　但，最重要的是，這麼可愛的生物是他的哥哥，他是他不可取代的唯一一人，真的是太好不過的一件事情了。

雷爾哈爾尼那份獨一的感情只有他能擁有，這令他不禁感到一股獨占的優越感。

　　每個人都有卑劣的部份，艾因雷拉深切理解自己最卑劣的內心渴望，便是希望最喜歡的那個人只愛自己、只思念自己，他不願與他人分享這份應當只屬於他一人的愛。

　　而作為回報，他也只會將最重要的那一份情感給予他。

　　距離哥哥睜開眼還有幾分鐘，盯著雷爾哈爾尼捲翹的頭髮，艾因雷拉惡作劇的伸出手，用手指捲了幾撮把玩。

　　很安靜，維希特公館一向都如此，安靜的連夜裡的雨聲都遠去的房間內，只充斥著他倆的呼吸聲息。

　　幼年他從未留意過這份靜謐，他總是和哥哥在一起，即使是恐懼無比的雷雨夜，他也是被哥哥溫柔地懷抱著，並諦聽著哥哥安穩的心跳聲睡去。

　　睫毛微微搧動，那是將要甦醒的信號。

　　艾因雷拉停下動作，屏息等待。

　　六整點，雷爾哈爾尼準時地張眼。

　　——為什麼艾因雷拉會出現在眼前？剛醒過來的人眨眨眼，迷濛惺忪，一副不能理解事態發展的困惑。

　　真的像極了。

　　艾因雷拉見狀表情十分鬆弛，一股柔軟的情緒從腹部深處竄出，他露出一抹極為好看的笑容，兩手將眼前睡亂的髮揉的更加蓬鬆。

　　「艾、艾因雷拉？」

　　不懂自己剛醒來就被欺負的原因是什麼，是他睡著時哪裡讓他不愉快了嗎？本想順口道歉，可是從艾因雷拉臉上浮現的笑容又讓雷爾哈爾尼再度困惑地眨眼。

　　望住表情滿是不明白困惑的人。艾因雷拉由衷感到眼前的人十分可愛。

　　真的。怎麼會這麼可愛呢？

　　距離會使人重新意識熟悉、但容易忽略的事物。

　　假如不存在二十年的離別，那麼，他便不會曉得，並非所有的事都理所當然。

一如他對他那份情感，從來也不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恰恰是這距離的隔閡，令他終於能夠辨別出在心底翻滾的那股沸騰，全是來自因他是他與眾不同、重要的人而起。

　　『可愛』便是如此。

　　人會覺得另外一個人在眼中『可愛』，正是在其心中充滿著對對方的『愛』的緣故。

　　語言也是一樣的道理。

　　「雷爾哈爾尼。」

　　「噫？」

　　總是你跟我說。

　　這次，換我對你說。

　　「早安。」

　　即使仍舊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雷爾哈爾尼依然露出微笑地回應。

　　「早安，艾因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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