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時，一天繁忙的藝人工作後，翼回到家時燈還是關著的，但客廳裡傳來電視的聲音。電視畫面投射在幽暗的房間裡成了七彩幻光，從聲音聽來，似乎是播放著那人常看的那部動畫。翼打開電燈，脫下鞋子，提著裝有飯盒的塑膠袋，進到房子裡去。

亮光、腳步聲、食物的香氣刺激著沙發上的布團，頂上充滿好奇地郁動著，像是在等歸家之人呼喚自己。

「我把晚餐帶回來了。」翼如布團所願，呼喚了對方。

聞聲的布團迅速地從沙發出轉落，如小動物在地上遊過，爬到餐桌前的坐位上乖乖縮好成一團。翼看著那小動物般的動作苦笑了一下，他已經對這有點逗趣的情景見怪不怪了。防人把外賣餐盒送到布團跟前，布團便伸出充滿利爪的手，撕破莊料袋，翻開仍是熱騰騰的蕃茄意大利麵，大塊朵頤起來。

翼坐在餐桌的對側，安靜地看著布團內之物全不顧儀態的吃相，覺得安心。只有這時候防人才會感受到，可愛的後輩仍是可愛的後輩。

從以前起一直這樣，只要看到這邋遢的吃相，翼就會禁不住想去保護這位後輩，今後也不會改變。

不過想法終歸是想法，現實有時不容防人這麼做。

防人也著實沒有盡到前輩的責任。

蕃茄醬濺到了周遭，肉碎和意粉條落到了桌上。小動物的嘴巴沾滿了緋紅，活像個小丑，平日總是那麼睿智的銀髮少女，這時候最像個凡人。

說到平凡……看著那滿貓科般的手，滿嘴的利牙……少女的平凡早已被打破了。

這些都是我失德所致。

看到這樣的後輩，翼總是不由自主地這麼想。

如果不是自己的失誤，雪音也不會被武裝份子抓走，也不會成為嵌合體實驗的實驗品。等到救出後輩時，克莉絲已經和雪豹的基因融合到了一起。

防人永遠不會忘記，那天那刻那個幾乎墮入了絕望的表情。

長了雪豹斑點毛皮的四肢，頭上長了兩只圓小可愛的耳朵，後面多了一根尾巴。看著其實是很可愛的，只是……怎麼看都不像是平常人。

現實就是殘酷，人類總是排斥與自己不同的異類。

變成這樣的克莉絲，除了S.O.N.G.的各位外，變得不願見人。翼為了承擔責任，提出由自己照顧克莉絲的日常生活。起初克莉絲是拒絕的，可是在不與外人接觸的情況下，他又無法自理，何況被列為受觀察對象的她，無論如何都得有名保證人。最後克莉絲敵不過防人的萬次請求，同意了同居生活。漸漸地同住的生活變成了日常，兩人也習慣了下來。

克莉絲吃完了，滿足了，尾白高興地擺動。翼便伸出紙手帕幫對方擦擦小嘴。

這……這種事，我自己會做！

從前總是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在日月洗禮後，已經不復存在。

克莉絲曾表示，覺得翼太過纏人，久而久之便不再客氣。

「好吃嗎？」翼問。

「不也是平常那間？味道都是一樣的。」克莉絲回答。

可是這樣的生活，總不會是永恆。

「雪音，我有件事要告訴你。」翼擺出了正色道。

克莉絲抬頭一臉疑惑地看著翼。

「再過一星期我就要回去戰地，大概一個月內不能回來。不過平常生活的任何需要，緒川先生都會繼續幫你處理的。」

一雙像豹的眼神呆望著翼。

「雪音！別再鬧了！」

翼使出渾身解數，抓住克莉絲的手腕，用上全身的體重，強行把後輩按到了地上。

「別管我啊！」

克莉絲死命掙扎，利爪又在翼的手腕上留下血痕。

「如果去醫療機關也許能找到治療你的方法。」

「不要。」

「為什麼？你就不想變回從前那樣嗎？」

「這跟前輩沒關係吧！我有我自己的生存方式！」

處於劣勢的克莉絲衝後而出地怒吼完，翼的臉色便凝固了。

翼大概是第一次對克莉絲露出那種放棄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久，深吸了幾道氣，好像強行壓抑自己的想法般，去配合小天使。他鬆開克莉絲的手，退開，之後吐出了讓人心酸的話：

「……我明白了。對不起，是我多事了。」

克莉絲看著那個離開自己的身影，心裡有一陣苦。

「……前輩？」

「有哪裡受傷嗎？被我握住的手還痛吧。」

翼從櫃子裡翻出醫療箱，問道。

受傷流血的明明是防人。

從那天起……翼便隨得克莉絲去過自己的生活。

比起照顧克莉絲，兩人的關係可能更像單純的室友。住在同一個家裡，卻鮮少見面，除了必須的和一些日常的交流外，很少會聊到深入的事。他們都習慣了，這種從前後輩降格到碰通朋友的關係。

如果說兩人的轉捩點……就是那天了吧。

克莉絲其實一直都知道。

小天使也明白，去醫療機關的話也許會找到醫治自己的方法，只是治療的首三次經歷著實不好受。仿佛被當作實驗品般接受各種檢查，聽著醫療人員亳無顧忌地聊著關於自身的數據，在那些白袍人跟前，克莉絲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人。

……那就好像回到從前，父母雙亡後流落戰地的日子；又好像和菲妮在一起，被利用作工具的日子……

即使知道不是那回事，克莉絲還是本能地拒絕著。這些都是克莉絲自己的問題，而不是前輩的錯。

可是我任性地對他發了脾氣。

想要道歉的心情，一直都壓抑在心裡。

翼給瑪莉亞撥了通電話。

「瑪莉亞？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你。」

「不，沒關係，我這邊還是白天。怎麼了？」

「啊……是關於雪音的事。」

「還是不願去治療？」

「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想看她就這樣下去。如果瑪莉亞會怎麼做？」

「克莉絲是個很獨立的人，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很抗拒，那肯定有自己的原委。也許讓她沉澱一下比較好。」

「……瑪莉亞也覺得順其自然比較好嗎？

「比起克莉絲，我更擔心的是你。你別再胡思亂想了……」

「這事不必再說了。這都是我的錯……如果那時我再多注意點，如果我不是那麼弱小的話……雪音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責任。」

「翼……」

「我是個失格的前輩。」

翼掛斷了電話，房間的另一頭傳來了點動靜。

那邊是克莉絲的房間。

……是錯覺吧。

翼心想。

「……前輩。」

克莉絲敲了翼房間的門。

沉思了好幾天，克莉絲才終於鼓起勇氣。這事不待明天，就是要今天完成。

「雪音。怎麼了嗎？」

已經是晚上十一時許，翼換上了睡衣，坐在床上，準備要睡了，只是在復核明天的行程。

小動物沉默地坐到翼的身旁，注意到翼的臉上有點倦意卻還是掛著一抹笑容。她抓起防人的手，結實的腕肌上仍可清楚地看到新舊混雜的爪痕。這些都是克莉絲留下的，有誤傷，也有故意的，大概防人的手臂上還有她的咬痕。

「傷還痛嗎？」

「這些傷你不用在意。」

又是一樣的答案。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克莉絲坐立難安，兩手摩挲著，又拉緊了覆住自己的布團。翼什麼都沒問，默默地坐著，寂靜一直都在。

摩挲的聲音和呼吸的聲音佔據了空間，先打破寂靜的，是手機上的報時。

零時了。

「……雪音不睡嗎？」翼問。

「啊……我有點事。」克莉絲回答。

「有事？」

「是……前輩要離開日本的事。」

「離開日本的事？有什麼需要處理嗎？」

雖說任務一個月不算長，可發生什麼意外，變成三、四個月也不是不可能。

重要的是，突然改變的習慣，讓克莉絲心裡沒底。她可不是像翼那樣，習慣被一個男人照顧的人。

「那個……我有話想跟前輩說。」

「啊，我有話想對你說。」翼回答道。

聞言的克莉絲大惑不解，這是他意料之外的情況。

「前……前輩請先說。」克莉絲支晤道。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前輩嗎？為什麼？」

「各種事……你被抓走的事……變成這個模樣的事……還有……答應承擔責任，卻又要離開日本的事……」

翼說著，一直沒有去看克莉絲的視線。緊握的拳頭微微抖震，甚至捏出了血水，一滴血落在翼微藍的睡袍上化開成了血斑。

「才沒這回事！」克莉絲搶過翼自殘的手。「我才是要道歉……前輩已經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

「雪音……我是個失格的前輩。」

翼看著克莉絲，深皺著眉，苦笑得有點虛幻。這種感覺對克莉絲來說並不陌生，那就像那時候，被蝙蝠控制的時候……

不同的是，那時候有瑪莉亞在，而如今只有前輩和另一名前輩。

「笨……笨蛋嗎？前輩才不是……」

「我確是名笨蛋。」翼回答。「比誰都要早成為裝者，身為防人，明明應該守護人類，結果卻是一次又一次失敗……我和雪音不同，雪音在曉和月讀面前是個出色的前輩。和能夠自己走出胡同的雪音不同，我總是重覆犯錯，一次又一次陷入迷惘……」

「前輩……」

「我根本不配被稱作前輩……我只是個弱小的人。」

「笨蛋！」

克莉絲兩手奮力拍在衰靡的翼的臉上，強逼對方正視自己。身為後輩的自己做這種事未免過於失禮，可是她很清楚對方是個笨蛋，如果不用強硬的方式……

也可能在長久一同居住的日子下來，這前後輩的界線也被模糊了起來。

能被我稱為前輩的，如今世上只有風鳴翼一人。

「雪音……？」

克莉絲放開了手，兩頰被打紅了、留下了爪痕的翼，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布團。

「不管發生什麼事也好，前輩就是前輩。能夠讓我無需顧忌地依靠的……只有前輩一人。再者……」

「再者……？」

「前輩……一直都……」

克莉絲的聲音突然降了下來，微小得無法傳達到翼的耳裡。

「我聽不清楚。」

「所以……就是說……」克莉絲深吸了一口氣，羞澀地紅了臉。「很帥啊！」

翼懞了。

「……什麼？」

「就是說，前輩一直都很帥！在我需要的時候……幫助我……可是我卻……對前輩說了過份的話……」

一直都想要道歉的……

明明受到關照，明明翼一直那麼在意自己的事……

「既然這樣，把纏在身上的布拿開如何？」

翼拉下克莉絲總是圍在身上的布，一雙雪豹的耳朵，滿佈毛皮的四肢，利爪，還有優雅的長尾巴，被改造過的證明全都展示了出來。克莉絲沒自信地低下頭，難得平常盛氣凌人的後輩有這小動物般的羞澀模樣。翼看著，輕輕一笑。這既是他的罪，卻也是個可愛的容顏。

「雪音不想回到從前的日子去嗎？」

總是躲避著別人的目光，不想給予後輩負擔而藏身在前輩的家裡……克莉絲也明白，這樣子的生活終有一天都要完結。

一直以來在等的契機到底是什麼……

「謝謝你，雪音。」

翼輕聲說。

「再過不久，緒川先生會開車來接你的。」

玄關處，翼邊穿著鞋子，邊對送行的克莉絲說。

「啊，我知道了。」

克莉絲微笑著回答，曾經纏在身上的布已經不復存在。

翼打開玄關大門，晨光照進單位內，曬在有著可愛獸人臉容的少女身上，卻不顯得有何異色。翼回眸看著可愛的後輩溫柔一笑：「那麼，我走了。」

「啊，等到前輩回來時，也許治療就完結了啊。」

「嗯，我也這麼認為。」

門合上，看著寂靜的公寓，克莉絲突然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

要闊別已經慣適了的生活。

……也是時候重新振作了。

這都是為了再次回到同伴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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