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理性，缜密，在这些词语被用于一个暗杀者之前，里苏特·涅罗，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西西里少年。

十六岁那年，他辍学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城市打工，住在老城区的一栋简易公寓里。

说是简易公寓，其实不过是把一栋普通的三层民宅分隔成几个单间租给不同的人而已。房东住在一楼，里苏特的房间在二楼，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卧室。房间里当然没有卫生间和厨房，二层有三个单间，大家一起共用加起来不到十五平米的卫生间、浴室、厨房和阳台。

这还不是最糟的，事实上里苏特对于每晚都要排队洗澡，总是能在马桶里看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迹或者呕吐物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毕竟他的租金很便宜，但是这并不是因为糟糕的居住条件，而是他的房间死过人。

他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地板上和墙上还有血迹，事实上现在也有。房东说自己已经用试剂处理过了，不情不愿地帮着往地上放了一块旧地毯，又往墙上贴了一张不知道哪里来的广告画，就像是没事人似的开始和他商量每月收租的时间。

里苏特站在房间中间，空气中似乎还有些令人不适的味道，在他的头顶，绿色的电风扇沾了灰，咔嗒咔嗒的摇晃着似乎要掉下来——

他开始想之前这个房间租客的死状。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盛夏，阳光从被胶布封死一半的窗户外透进来，空气中灰尘肆意地飘着，闪着金色的光，然后被吸进肺里，有开始腐朽的木质地板的味道。

这种沉重的气息不属于他的记忆，他的记忆里属于盛夏的，是草叶，泥土，在田野里弥漫升腾的甜蜜水汽。

离开西西里的时候，是堂哥开着家里的小货车送他到火车站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里苏特开了窗，风从窗外吹进来，天气很好，阳光晒得他的皮肤发痛。

就算这样，里苏特也分明在他和堂哥之间看见了一块霾。自那日起，它便始终笼罩在这个家族。整整两年，在这两年里，所有人都在努力让生活回复到正轨，但是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家，没有人得以回到过去。

里苏特偶尔会想，他所背负的仇恨或许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是他始终无法忘记那双柔软的小手第一次紧紧握住他的右手食指的那一刻，他们叫他唤他叔叔。才长牙的小嘴一张一合……然后唤他的名字。而这声呼唤也遗失在这片无尽的霾之中了。

自此，他所追寻的不过是一份迟来的公正，并用名为仇恨的愤怒使自己不再彷徨。仿佛他本就是为复仇而生，他的头脑因此而变得明晰，指引他离开西西里，去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上车前，堂哥拍了拍他的肩膀。

“……”里苏特站在车门内，低头看着对方，抿了抿嘴。

“在外面别做傻事。”男人用一双和里苏特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色眼睛望着他。

他的手搭在里苏特的肩膀上，是那般的热。直至关闭的车门将二人分开，里苏特看见对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他的肩膀仍在发烫，那是一种谎言被戳穿的窘迫。

堂哥的手很大，令人感到安心。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双温柔地触碰自己肩膀的手所带来的温暖，至始至终都不应仅属于自己一人。

——————

住的房子不尽如人意，但是总算能够安定下来；再加上他基本只在这里过夜，便也开始觉得一切没有那么糟了。

白天里苏特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帮忙搬运货物，下班之后在城里到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关那个人的线索，然后随便吃点什么做晚饭就回去洗漱睡觉。同楼层的人睡得都很晚，也犯不上和他们排队使用浴室，倒也算的上自在。

把自己收拾干净，里苏特便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的灯光很暗，日光灯昏黄的光连只蚊子都照不清楚，更别提那些用来解闷的小书。里苏特关了灯，躺在硬板床上发呆。

除了一张书桌，一张硬板床，三只脚长一只脚短，坐上去快散了架的椅子和一个小小的衣柜。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绿色的吊扇，和被用来遮住血迹的地毯和海报。

这让里苏特觉得空气中还是有种淡淡的臭味，这种气味藏在地板下，还有那张薄薄的海报后面。

他盯着那张广告海报发呆：上面画着一个穿着泳衣，金发碧眼的丰腴女郎，和所有广告画一样，传递着一种具有鼓动性的喜悦。

说来讽刺，在这堵贴着海报的墙背后，也住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家伙。

那个家伙叫普罗修特，住在里苏特的隔壁，大概比里苏特小两、三岁的样子，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鬼。

他在附近的咖啡厅打工，认识一群狐朋狗友，总是带到房间来一起玩到很晚。然后在所有人走后晃晃悠悠地走到浴室，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是这不足以让里苏特对他产生太多负面情绪。事实上，普罗修特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用这些条条框框要求自己，也用之于其他人。

“喂，大个子，你的头发也太长了吧。”有时候他站在楼道里，对着正在上楼的里苏特道，“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里苏特懒得理他，把卫衣帽子拉上，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对他不感兴趣，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包括这栋楼里的其他人，对门住的那三个十几二十岁的姑娘，楼上的那些醉鬼。只要他关上门，便和他们了无交集。在昏暗的房间里他闭上眼睛，便只剩下那少得可怜的线索。

他坐在床上，靠在那堵沾着血的墙。白天他去了几个地方，问了一些人。目前他所知道的只有自己的确和那个人在同一座城市，而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法院的档案是伪造的，他顺着线索过去除了这座城市的信息以外一无所获。

里苏特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手里握着武器，只是这武器尚还只是一些无力的碎片。他有些累了，起身关灯之前他听见隔壁床板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是普罗修特，他正小声地唱着他听不懂的歌。

里苏特关了灯躺下，普罗修特还在唱，用手指在床板上随意地打着拍子。里苏特听着他唱，看着天花板上绿色的风扇缓慢地转着。对门姑娘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踏着高跟鞋出了门，在醉鬼们回来之前，里苏特听着普罗修特唱的小调，做了一些梦，却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被尽数忘记了。

第二天里苏特出门的时候，对门的姑娘们才刚回来。这栋小楼的房东，除了收租还做了些生意，他是知道的。姑娘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累了，看都没看里苏特一眼，若是在往常她们还会对着他抛几个媚眼，不过是想要里苏特照顾照顾她们的生意罢了。

房东跟在他们的后面，笑嘻嘻地数着钱，看见里苏特随口打了个招呼，然后拿着钱走进了普罗修特的房间。

里苏特觉得有些奇怪，房东对普罗修特的态度一向不好，普罗修特叫过他“叔叔”，但是想来也不是真正的亲属关系。里苏特也不愿再想更多，看了一眼时间，匆匆忙忙地向着码头去了。

那天下午回来的时候他在咖啡厅门口看见普罗修特，站在那里像是在偷懒。普罗修特在咖啡厅似乎是受欢迎的，毕竟虽然他个子不高并且瘦的厉害，却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楼上的醉鬼们喝糊涂了，在楼道碰见他也会乘机摸两把，吹几声口哨。

普罗修特看见里苏特，没有打招呼，转头就往咖啡厅里走了。他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那天晚上里苏特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去洗漱，浴室的门却是锁的，普罗修特在里面。

他敲了敲门，浴室里没有反应，他便又敲了两下，浴室里传来水声，是水从浴缸里溢出来的声音。随即是普罗修特的声音，他大口呼吸着，然后又安静下来，半天才道：“你急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鼻音，仿佛他刚刚才哭过。里苏特听见脚步声，两分钟后少年光着脚，穿着一件洗变形的T恤走出了浴室。

普罗修特抬头看了里苏特一眼，他的脸带着一种病态的红，略长的金发还在流水，贴着他的脸侧和脖颈，遮住了上面的指痕。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苍白的皮肤向下流，滴在地板上。

里苏特看着他走回房间关上门，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转身走进了浴室。

花洒没关，浴缸里的水是满的。里苏特站在浴缸前，看着这满池的水，把花洒关上了。

自那天起，他便经常看见房东出入普罗修特的房间，有时候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有时候便近似是恐吓了。里苏特看着这一切，只是等到关上房门后，他的世界里便只有那些细碎的线索与那由西西里延伸至此的霾。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坐在桌前，路灯从开着的半扇窗户外照进房间。有人敲他的门。

里苏特迟疑了一下，然后起身打开了门。

是普罗修特。

他似乎受了点伤，手上流了血。

“你有伤药吗？”他问道。“借我用一下。”

里苏特看着他因为疼痛有些扭曲的脸，犹豫地点了点头。

里苏特让他进了房间，他毫不客气地坐到里苏特的床上，看里苏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酒精和绷带。

“帮我包一下。”普罗修特露出他满是淤青的手臂，上面被刀划了一个不小的口子，“我不太方便。”

里苏特没说话，又拿了一些药棉，帮普罗修特处理起伤口来。

普罗修特看着他，吃痛地骂了两句，然后问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受伤的？”

里苏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用药棉清洗他的创口。

“啧，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啊。”普罗修特道，“我看你平时老是往我这边看，现在倒是装老正经了？”

里苏特没理他，他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楼下那个混蛋老头要我出去卖，我不肯。他就叫人来逮我，我逃了几次，这次栽了。”

“……”

“嘛，倒是没啥事。那人色心太重，我打了他两拳，火了，拿起刀就往我身上招呼。还好我跑的快。”

“他直接冲着你的命来的。”里苏特道。

“是啊，不过那人喝了酒，我就跑了。”普罗修特道，“明天那老头估计还会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苏特问道。

“欠了钱嘛，”普罗修特道，“我妈原来在他手底下做事，后来生病死了，出丧的钱都是他出的。哪知道那孙子给我设的是高利贷，我到处打工干了整整两年，硬是没还上。”

“诶你轻点，又出血了。”

里苏特帮他把绷带绑好，普罗修特低头看着半蹲着的里苏特，说了一句谢谢，便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他还过来借过几次伤药，里苏特倒也没多说什么，帮他包扎就是。只是房东到二楼来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里苏特无意去听他们吵架的内容，但是这薄薄的木墙实在是没办法承载太多的秘密。

他起身关了灯，然后躺下，便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

———————

那天晚上，里苏特睡得很早。他听见楼上那群醉鬼的脚步声，还有房东的声音。

他们一起进了普罗修特房间的门。

里苏特躺在房间里，紧闭着眼睛，空气里血的腥臭味越来越重，混着家具发霉味道腐蚀着他肺。世界剧烈地摇晃，在这不堪的动摇中，恍惚着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从房间里醒来，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抬起头，却发现墙上海报上的女人不见了。

原本是地毯的位置，正躺着一个金发的人。

没穿衣服，身上到处青青紫紫的，已经死了。

是普罗修特。

他想上前，却径直摔倒在地上——

倒在血泊中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车轮从他的身上碾过，他伸直双手想要逃离却怎么也动不了。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看着他，然后走到了下一个路口。

第二天里苏特醒来，海报上的女人还是那个样子，对着他笑。

里苏特喝了口水，走出房门看见普罗修特正站在镜子前发呆。

他还穿着那件白色的套头T恤，露出来的皮肤上满是紫红色的印记。

镜子碎了，每一块破碎的镜子里，普罗修特的眼睛都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你听见了吧。”

并非是质问，亦非是责怪。

同处深渊，没有人向他们伸出手，他们也没有向彼此伸出这双手。

————————

那天之后普罗修特便不再去咖啡店上班了，他还住在那个房间，偶尔会来敲敲里苏特的门问他借药膏，然后开一些很低级的玩笑，便也没什么其他的区别了。

他有时候会带一些客人回来，当着里苏特的面接吻，把衣服扔的到处都是。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恶性质的挑衅。他狡猾地，将那些旖旎的性事展现在里苏特的眼前，作为那日袖手旁观的回报。

毫无疑问，他是成功的。

每个属于他的夜晚，从墙的另一端传来甜腻的呻//吟，律动着摩擦在墙面上光裸的脊背——里苏特甚至能想象出那头金发，沾了汗，湿漉漉地黏在他纤细的脖颈和肩膀。

他不再在夜晚唱歌，却依旧出现在里苏特的梦里。

普罗修特曾在他的梦中死去，他的地板上还有血迹，尽管那并非是现实。在这个带着血腥味的房间，他又一次进入了他的梦境，他得逞地笑着，然后将里苏特的一切吞吃殆尽。

梦里的普罗修特是安静的，乖巧的。他会拥抱里苏特，直到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不会在带客人回来的时候故意不关房门，放肆地扭//动着那纤细的腰肢，露出漂亮的腹部线条然后对着他笑，也不会和他开一些过分的玩笑。

他和里苏特开玩笑的时候，里苏特都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有时候，里苏特会想，自十四岁起或许自己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活下去。

是复仇。

他亲手将自己推进深渊，自此便不再有活着的感觉。

那么普罗修特呢？在戏弄自己的时候他是否得到了一瞬的释然。

他们有时会在楼道里一起抽烟，最初普罗修特还会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后来也跟着一起抽了。

“前几天我碰到一个人。”普罗修特说道，他总是这般自顾自地开启一个话题。

“他给的钱挺多，我就让他上来了，然后脱了裤子我才发现他那活不对劲。”

里苏特不想听他说这个话题，也懒得打断他，便继续听了下去。

普罗修特接着道：“他那活上沾着的东西颜色都是绿的，我不干，他拉着我不让我走。”

“后来你怎么处理的。”

“我叫老头上来了。”

“他会帮你？”

“我要是得病了对他又没好处。”普罗修特说着抽了吸了一口烟，抬头缓缓地吐了出来。

里苏特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照在普罗修特的脸上，长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纤细的影子。

“喂，里苏特，你知道不知道上一个住在你房间的是什么人？”

里苏特摇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个小老头，”普罗修特道，“他在老家杀了人，听说是他老婆，比他小十七岁。”

“嗯。”

“他杀了她之后在这里住了一年，然后自杀了。”

普罗修特说着，用手指比了一个手枪的形状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点了两下。

“他死了之后警察登记了一下就走了，我们在他的钱包里找到了些钱，把尸体处理掉了。楼下的老头生气的很，但是人已经死了，也没办法。得亏碰到了你这个冤大头。”普罗修特抬头，道，“但是我觉得他个好人，因为他会给我买饼干吃。”

“嗯……”里苏特低头看着台阶上他们重叠的影子，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不知道，”普罗修特道，“我觉得你应该想知道的。”

里苏特看着普罗修特的，夕阳下的他是美的。

时隔两年，里苏特回了一趟西西里，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他作为一个普通西西里少年的人生已经被正式地画上了句号。

他的刀刺在那片霾中，带出的尽是鲜红的血。那个人是被他活活捅死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没有预想的狂喜，甚至说不上紧张，他机械地用小刀破坏那个人身体内的每一个器官，然后将尸体扔进了垃圾桶，放了一把火。等到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应该已经是三天后了。

太阳升起之前，里苏特回到了出租屋，普罗修特房间的门开着，他的客人刚走，正坐在床沿抽烟。

他走进了普罗修特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也是第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普罗修特。”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笨拙地向对方伸出手，哪怕上面还沾着血。

至少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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