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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xma作品集 - 19,1

[db:作者] 2025-06-19 22:38 5hhhhh 54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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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注:《静静的辽河》为《童年》的续章***********************************

  一觉醒来,我便不可思议地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睁开惺惺松松的睡眼,我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一个陈旧不堪的外星球上,眼前的一切都是极其可怕的陌生。

  与家里惨白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间陈旧的屋子四面的墙壁,以及天棚,全部用废旧的报纸一层一层地裱糊起来,哇,长着大鼻子的赫鲁晓夫什么时候爬到了天棚上,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哼,我冲他扭了扭鼻尖,将目光挪移开他那个奇丑无比的大圆脑袋。

  我左右环顾起来,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东侧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年画,一位解放军叔叔正喜笑颜开地给一个幸福的胖娃娃理发,看着那可笑的姿势,我敢打赌,这位解放军叔叔的手艺,比起阿根叔来,强不了多少。

  西侧的墙壁亦有一幅年画,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衣衫褴褛,高抬着性感的大肥腿,一只细嫩的脚尖竟然能够支撑住整个丰硕的身体,真是让我不敢想象。她激动不已地手抚着红旗,热泪盈眶。

  我又将目光向头置上挑了挑,头上油漆斑驳的窗户是单层的、呈着讨厌的深蓝色,一块紧邻一块的长方形玻璃透射着朦朦胧胧的暗光,在单层木窗的最上方有一排长长的四方形小木格,裱糊着一层薄薄的白纸,有些地方已经被可恶的冷风撕裂开几道细窄的缝隙,嗖嗖嗖地狂灌着丝丝凉风。

  贴满废报纸的天棚上,孤零零的悬挂吊着一只昏暗的小灯泡。纸棚由中央开始缓缓向两侧低垂下来,在与方木格接合的地方,非常显眼的挂着一个小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洁净的花手绢。

  「咪——」

  一只深黄色的,浑身布满虎皮似条纹的小花猫懒洋洋地爬起身来,悄悄地走到我的头置旁,无比机警地嗅闻着我的脑袋,那尖尖的,细长的触须,险些没剌到我的眼睛,我冲它友好地笑了笑,轻轻地伸出小手,小花猫身子一跃,非常灵巧地躲开我的抓摸,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我冲它摆摆手,可是,小花猫根本不予理睬,它将眼睛微闭成一条迷缝,转身离我而去,安然地坐在土炕的尽头,有来到去地舔吮着毛茸茸的利爪,继而,又用利爪不停地揉搓着可爱的小脸蛋。

  「哦,陆陆,你醒喽!」

  正当我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着,姑姑悄悄地坐到土炕的木沿上,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一只细嫩的玉手热切抚摸着我的面庞,梳理着我的头发,看到我怔怔地望着小花猫,姑姑温柔地说道:「陆陆,小猫洗脸,一定会有客人来,嘻嘻,这不,我的大侄子,来奶奶家串门喽。这可是求之不得的贵客啊!」

  「哎哟,你睡醒啦?」

  听到姑姑的话音,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略微有些驼背的老妇人面带微笑,一双慈祥的眼睛里充溢着无尽的爱怜,和善地问我道:

  「大孙子,你饿了吧?」

  老妇人一边亲热地问候着,一边用她那结实的、生满硬茧的、比普通女人略显粗大的手掌轻轻地抓摸着我的脸庞。啊,奶奶,我依依稀稀地记得,眼前这位老妇人,就是我的奶奶。奶奶贪婪地抚摸啊、抚摸啊,直把我抚摸得好难为情,啊,好长时间没有人这么认真地抚摸过我啦,我的身体感觉着暖洋洋的。

  还没容我回答,一只余温尚存的煮鸡蛋已经塞到我的手里,「吃吧,」奶奶非常自信地说道:「刚煮好的,还热乎着呢!」

  「嗨,这个老鳖犊子!」我握着温热的鸡蛋正在发楞,土炕的尽头,传来爷爷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你倒是把鸡蛋皮给他剥掉哇,他咋吃呀?老鳖犊子!」

  「爷爷,」听到爷爷的话音,我扑楞一下跳起身来,握着热乎乎的煮鸡蛋,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我亲爱的、我敬爱的老爷爷,「爷爷!」

  「嗷哟,挠哇!」

  爷爷张开干枯的双臂,一把将我搂抱住,因过于激动,他喊叫的声音都走了调,同时,瘦弱的病体剧烈地颤抖着,「嗷哟,嗷哟,嗷哟………大孙子,真挠哇,还记得爷爷吶!……」话没说完,一串混浊的老泪哗地涌出爷爷那暗淡无光的眼眶,爷爷既兴奋又伤感地抹了抹面庞。

  望着热泪纵横的爷爷,我心里好生纳闷:挠哇!挠哇!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以前,在我家里,我也时常听爷爷念叨这两个字,从爷爷的口气和语调里,我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应该是一种语气助词,用来强调一些什么。

  嗨,此刻,我没有心情去分析这两个字的确切含义,我搂着爷爷的脖子,非常委屈地向爷爷诉说道:「爷爷,爸爸打我了!」

  「嗯,挠哇,」爷爷立刻停止了抽泣,表情严肃地望着我,「真的?这个兔崽子,你等他回来的,爷爷一定好好地收拾收拾他,挠哇……」

  「来,大孙子!奶奶给你剥鸡蛋皮。」奶奶一边剥着鸡蛋皮,边指着身旁一位跟她几乎一样苍老的妇人对我说道:「她是你大姑。」

  「嗯。」我满脸疑惑地盯着老妇人,心中嘀咕道:怎么,她,也是我姑姑,一个看上去跟奶奶年岁不相上下的老妇人?

  老妇人似乎猜出我的心事,她和蔼地冲我笑笑,慢声细语地说:「大侄子,大姑老喽,跟你奶奶一样,已经成老太婆喽!」

  「是啊,」姑姑抚着我的肩膀说道:「大侄,以后,你就叫她大姑,我,」姑姑指着她自己对我说:「你就叫我,二姑吧!」

  「妈哟,」在苍老的,与奶奶年数差不多的大姑身旁,坐着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一只小嫩手怔怔地指着我,喃喃地问大姑道:「妈哟,他,是谁啊?」

  「哦,」大姑介绍道:「他,是你大舅的儿子,你的表哥啊。」

  看到我望着小女孩发呆,二姑对我说道:「嘻嘻,她,是你大姑的老闺女,你的表妹,小蒿子!」

  「嘿嘿。」

  我冲着表妹小蒿子笑了笑,觉得她的名字很可笑,小蒿子冲我挤了挤圆浑浑的大眼睛,「哟——」

  「她,」我正与新结识的表妹小蒿子,面对面地挤眉弄眼着,奶奶轻轻地拽了拽我的手臂,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在土炕下边,站着一个年龄与我相仿,个头稍稍高出我半头、脑袋后面梳着两条乌黑发辫的小女孩,奶奶指着她,对我说道:「大孙子,她,是你的老姑!」

  豁豁豁,我的老奶奶啊,你是不是搞错了?你真是老糊涂了,简直是糊涂透顶,不可救药。与你年纪差不多的老妇人,你让我叫她做大姑,这,也就罢了,我——认了。可是就她,如果我没猜,她很有可能还没有我姐姐的年龄大,这,也让我叫姑姑?还什么老姑、老姑的吶,嗨嗨,这是哪跟哪啊,唉,全乱了套。

  「大侄子,」还没等我开口,一直默默地站立在土炕边的小女孩,听完奶奶的介绍,突然欢快地张开手臂,热情地握住我的双手,同时,张开小嘴,叭嗒一声,在我的右脸上重重地吻了一口,然后,又一本正经地,非常得意地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对我说道:「陆陆,叫我老姑,快叫我老姑啊,来,让老姑好好地希罕希罕你!」

  说完,她又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左脸,顿时,一股股清香的、小女孩特有的气味,热滚滚地扑进我的鼻息,我贪婪地作了一阵深呼吸,随即抹了一把脸蛋上的口液,很不友好地嘀咕道:「不。」

  我拚命地摇晃着脑袋瓜,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身材还没有姐姐高的,所谓的「老姑」,我突然发现,她的下颌有些与众不同,比普通的小女孩稍显长些,「不,不,你这么小,长得还没有我的姐姐高呢,我凭啥叫你姑姑啊,叫你大下巴还差不多!」

  「哈哈哈!」

  满屋子的人,顿时轰堂大笑起来,纷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这小子,好调皮!嘻嘻。」

  「真够机灵的,一见面就给老姑起了一个外号!」

  我发现,她们的话音以及语调,非常地特别,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拉着尖细的长声,尤其是她叫妈妈的时候,她们总是这么叫:「妈哟——妈哟——」乍听起来,很是别扭。

  爷爷笑吟吟地拉着我小手,「大孙子啊,跟长辈可要有礼貌哦,怎么能给老姑随便起外号呢!」

  「这混小子,」奶奶佯怒地教训我,「嘿嘿,这混小子,怎么能这样讲话,她是奶奶和你爷爷的老闺女,你当然得叫她老姑喽!」

  「那,那,」我依在爷爷的怀里,顽皮地说道:「那,我就叫她大下巴姑姑吧!」

  被我称谓大下巴姑姑的小女孩,受到我无端的羞辱,原本嫩白的脸蛋腾地红胀起来,满脸的笑容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一滴无比委屈的泪水,在秀美的眼眶里直打转转,她恶狠狠地瞪了瞪我,然后一把将我推开,转过身去噙着满眼的泪水飞速地跑出屋外。

  「哎呀,」咕咚,痛哭流涕的小女孩一头撞在一个正向屋里走来的小脚老太太的身上,老太太惊叫一声:「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菊子,你这是咋啦!」

  「看看吧,」爷爷耸了耸干瘦的双肩说道:「老姑生气了,老姑让你给气哭了!」

  「我渴,我渴,」我故意将话题引开,「我渴,我渴……」

  「哦。」

  奶奶闻言,立刻迈起可笑的,脚面高高隆起的双脚,慌忙走出屋外,很快,她端着一只让我直想发笑的大木瓢,走到我的面前,「给,这是奶奶新打上来的水啊,快喝吧!」

  我接过大木瓢,仔细地审视一番,望着黝黑的瓢底,我迟疑起来,认为有些骯脏,然而,在奶奶亲热的目光之下,我还是张开嘴,勉强地喝了一小口。

  我咕噜一声,将清水咽进喉咙管里,立刻感受到一股难耐的苦涩,我吧嗒吧嗒一下嘴唇,望着仍旧一边指点着我,一边继续叽叽喳喳的人们,我突然觉得他们的语调,与清水那苦涩的味道,何其相似乃尔。

  哇,原来,常年喝什么样的水,说出来的话,便会不可避免地带着这种水的特殊味道。

  「五嫂哟,」刚才被小女孩险些撞倒在地的小脚老太太双手轻抚着病态的,严重浮肿的面庞,冲着奶奶嘟哝道:「五嫂哟,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

  「还行,」奶奶安慰道:「还行,没有昨天严重!」

  「哦,这是谁家的孩子啊,长得这么漂亮啊!」

  听到奶奶的话,小脚老太太放下手来,她一回头,看见土炕上的我,便晃晃悠悠地走到炕沿前,手扶着炕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戴着小圆帽的脑袋非常可笑地哆嗦着:「好漂亮的孩子啊,细皮嫩肉的,」

  「我大孙子!」奶奶自豪地说道,脸上洋溢着无尚的幸福之色,「我大孙 子,我大孙子,我大孙子……」

  奶奶反复嘀咕着,仿佛永远也嘀咕不够,末了,她终于收住口:「大孙子,她,是你范奶奶,咱们家的房客!」

  爷爷转过头,瞅了瞅窗外,「哎哟,日头都挺老高喽,我该打猪草去了!」

  说完,爷爷将身体挪到土炕边,他刚刚低头拽过布鞋,突然又痛苦万状的干咳起来,老迈的大姑说道:「爹,身体不舒服,就别去啦!」

  「没事,」爷爷坚持道:「不动弹动弹哪行啊,这么一大家子人……」

  「爷爷,」我张着双手嚷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打猪草!」

  「嘿嘿,小兔崽子,穿上鞋,走吧!」

  「大孙子。」

  奶奶劝阻道:「你刚坐了这么老远的火车,不累吗,歇歇吧!」

  「不累,我不累!」

  我尾随在爷爷的身后,走出屋子,当我迈过高近膝盖的门槛时,迎面而来的一个大树根立即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我瞪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大树根放置在黑漆漆的灶台旁,胡须般的根茎尤如章鱼的触角,毫无规则地四处伸展着,那奇形怪状的憨态,看得我心里暗暗发笑。

  大树根的上端研磨得又平又展,又光又滑,中央放着把寒光闪闪的大菜刀,还有几根半截绿葱。

  绕过硕大的树墩菜板,再次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便来到奶奶家宽阔的院子里,回头望去,是一栋高大的、青砖灰瓦的排字房,往前瞅去,秋天红灿灿的阳光映照在硕果累累的、略显黄枯的菜叶上,几棵枝繁叶茂、老态龙钟的大柳树在秋风的吹拂之下,大院的门口有一棵枝繁叶茂、老态龙钟的大柳树,柳枝随风飘舞,哗哗作响,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什么。

  大柳树的旁边,有一眼深不见底、竖立着一个奇特大辘轳的古井,井边有一块用整块的大石头凿岩而成的蓄水池,里面有几件尚待洗涤的衣物。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院门前缓缓流过,十数只可爱的小黄鸭呱呱呱地唱着欢快的歌曲,悠哉游哉地嬉戏着,我一步迈到由数块石板铺就的小桥上,冲着小黄鸭摆摆手,小黄鸭们呱呱呱地报以热切的问候:欢迎,欢迎,欢迎我们尊贵的小客人。

  走过石板桥,便是一望无际、苏缓迂回的沙石公路,路边伫立着一栋栋古朴的,青砖灰瓦的民宅,公路的两侧栽植着整齐的大柳树,不知疲倦的鸟儿伫立在柳树枝头,叽叽喳喳地喋喋不休,时而成群在从我的头上一掠而过,顽皮地挑逗着我:嘻嘻,来啊,来啊,来玩啊,这么高的大树,你能上来么?嘻嘻,你能抓住我么?

  「哎哟•」

  我和爷爷刚刚迈上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抱着婴孩的矮小女人,爷爷对我说道:「大孙子,那是你三婶,这不,回娘家串门,回来了,三媳妇!」

  说着,爷爷冲着又矮又瘦的三婶喊道:「这是才下火车啊!」

  「哎,」三婶答应一声,看到躲在爷爷身后的我,立刻堆起了笑脸,「哎 哟,这不是陆陆么?」

  「快说,」爷爷轻轻地推了我一把,「快叫,三婶好!」

  「三婶好!」

  「哎,好孩子!」

  草草告别了三婶,我站在公路边,放眼望过去,一片片无边的金黄色尽收眼底,刚刚被放倒的玉米杆凄惨地悲泣着,一堆堆采摘下来的玉米穗,泛着黄橙橙的金光。

  薄薄的雾气弥漫着无边的大地,一群群劳作着的人们弓着脊背,好似朵朵云块,缓缓地,井然有序地飘向远方,渐渐地消失在薄雾之中。

  我跟在爷爷身后,踏着纷纷扬扬的玉米枯叶,迈过一道道根茬丛生的深沟,在雾气的尽头,奇迹般地出现一条高高的堤坝,爷爷转过身来,爱怜地问我道:「大孙子,累不累,能走动吧,要不要爷爷背你啊!」

  「不累,不累,爷爷,我不累!」

  「那好,」爷爷背着柳条筐,干枯的手指着眼前的堤坝,说道:「大孙子,到啦,前面就是辽河喽!」

  「冲啊!」

  爷爷和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堤坝下,我鼓起最后的一丝气力,大吼一声,呼地冲上陡峭的土坡,爷爷笑呵呵地叮嘱着我,「哎哟,慢点,慢点,小心别摔下来哟!」

  「啊——上来啦!」

  我一口气爬上堤坝,兴奋得手舞足蹈,爷爷掏出小手绢,轻轻地擦抹着我汗淋淋的额头,他指着脚下滔滔的河水,感慨万分地对我说道:「大孙子,这,就是辽河!」

  「哦。」

  我拉着爷爷的手,默默地伫立在高高的堤坝上,秋风徐徐袭来,热情有加地翻卷着我的发际,不拘小节地拥抱着我的身体,大大咧咧地吹拂着我的面庞。

  我理了理散乱的黑发,微微低垂下头,脚下茂密的草丛沙沙作响,充满深情地冲我摇头摆尾:来啦,你终于来啦,你知道么,你的根,在这里,在这条静静流淌着的辽河畔。

  凉意丝丝的秋风从我的身旁一闪而过,无情地冲击着脚下缓缓流淌着的辽河水,泛起微微的涟猗,伴随着呼啸而来的柳树枝声,奏响起一曲舒宛悠长、深遂如歌的行板,听得我胸襟荡漾,禁不住怆然欲泪:

  啊——辽河,辽河,没有华丽艳美的容貌,没有矫揉造作的妩媚之态,你是那么的纯朴,你是那么的深沉,在油彩浓郁的秋色之中,无怨无悔地流向苍凉的远方,哗哗哗地、如泣如述地感叹着人世间的苍海桑田、悲欢离合、世态炎凉。

 

                二

  「啊——」爷爷扶着我的肩膀,指着缓缓流淌着的辽河说道:「大孙子,往那边走,就是辽阳……」

  「哦,」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爷爷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往这边走,就是鞍山!」

  「那,」我指了指辽河的正前方,「爷爷,往那呢?」

  「沈阳!」爷爷答道:「往那,是沈阳,再往北,就是边外了!」

  「边外?」

  我迷茫地望着爷爷,心里感到很是困惑:边外?什么是边外,在家里,我经常听大人提及:关内,关外的,我稀里糊涂地记得,我家住在关外!怎么,到了爷爷家,到了辽河边,又莫名其妙地弄出来个边外来,「边外,爷爷,什么是边外啊!」

  「就是,就是,」爷爷含糊其词地答道:「就是,就是,就是你们家那,你爸爸现在住的地方,就是边外……」爷爷拽出雪亮的镰刀,「好啦,大孙子,你自己玩去吧,爷爷该割猪草了。」

  「大侄,」我正站在堤坝上,望着滔滔而去的辽河水,长久地发呆,默默地思忖着关内、关外、边外的具体界限,身后传来较为熟悉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被我羞辱得流下伤心泪水的老姑,她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上了堤坝,身后还跟着一条大黄狗,吐着腥红的长舌头,摇头晃脑地向我走来,当它走到我的脚边时,非常讨厌地低垂下脑袋瓜呼哧呼哧地嗅闻着我的鞋尖,吓得我本能地向后挪移着身子。

  老姑讨好般地踢了大黄狗一脚,「去——一边玩去!」

  然后,她安慰我道:「大侄,别怕,大黄狗是在闻你的气味吶,以后,它就能记住你的气味,就把你当成自家人喽!」老姑拉起我的手,「走,咱们到河边玩去!」

  「小心。」

  由于河堤过于陡峭,脚下的草丛因茂密而变得极其光滑,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滑倒在散发着郁郁浓香的草地上,老姑惊呼一声,死死地拽扯着我,结果,也一同翻倒在草地上,我们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咕碌碌地沿着陡坡快速地翻滚而下,最后,慢慢地停滞在空气清新的河床边,我恰好压在了老姑的身上。

  我咧着嘴呆呆地瞅着身下的老姑,老姑也瞪着眼睛木然地瞧了瞧我,继而,彼此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真好玩,真好玩!」我继续压迫在老姑的身上,感受着那份特殊的软绵,以及老姑那芬芳的气息。

  老姑呼呼地喘着粗气,情深意切地搂着我,我则色迷迷地将小嘴贴到她的面庞上,老姑乘势张开了珠唇,我们默默地亲吻起来,老姑那甘醇的口液,让我回味无穷,在这亲密的热吻中,我渐渐地喜欢起老姑。

  良久,我终于从老姑的身上爬起来,老姑似乎意犹未尽,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面前,像个小大人似地整理着我的衣领,非常真诚地帮我系好散开的钮扣。

  「哎——」

  老姑坐起身来,嗖地摘下一朵光彩耀目的小野花,「大侄,你知道这花叫啥名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

  「马蹄花,这是马蹄花!你看,她的样子,像不像马蹄子啊?」

  「像,是有点像!」

  「菊子,」已经打完猪草的爷爷,背着沉甸甸的柳条筐走了过来:「老闺 女,别玩了,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大黑猪一定饿坏了!」

  「好喽,回家喽!」我和老姑手拉着手,欢快地跳下堤坝,我猛一抬头,突然发现,在距离堤坝的不远地方,有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林,我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不顾爷爷和老姑的阻拦,一头飞进小树林里。

  举目望去,寂静的树林散布着堆堆坟茔,在那些简陋的土堆前,歪歪扭扭地竖立着粗制滥造的石碑,上面非常随意地镌刻着潦草不堪的字迹:×××之墓,祖籍河北献县;××之墓,祖籍山东聊城;××之墓,祖籍山东诸城;……

  「大侄,快出来!」老姑站在小树林外,胆怯地喊道:「大侄,别往坟茔地里跑哇,里面有鬼!」

  「大孙子,」爷爷放下柳条筐,喘着粗气,追赶到小树林里,看到我在一块块石碑前发楞,爷爷拽了拽我的手臂,「走吧,大孙子,一个乱坟岗子,有什么好看的,走吧!」

  「爷爷,人死了,都埋在这里吗?」

  「是的,」爷爷非常肯定地答道:「我们这疙瘩的人,死了,都埋在这里,以后,爷爷死了,也得埋在这里!嘿嘿,这辽河边的所有人,谁也跑不了,折腾来,折腾去,早早晚晚,都得埋在这辽河边!大孙子。」

  说着说着,爷爷有些激动起来,他拉着我的手说道:「大孙子,到这来,」爷爷将我拽到两个小土堆前,他一边指着土堆前的石碑,一边按我的脑袋,「大孙子,快跪下,给你大太爷、二太爷,磕头!」

  咕咚——平日里对我疼爱有加的爷爷,连抚摸我的时候,都不敢用太大的气力,对待我,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时时刻刻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现在,在两座平平常常的小土堆前,爷爷突然猛一用力,迸发出一股我无法想象的力 量,不容分说地将我按跪在两座小土堆前,我跪在两座土堆前,怔怔地看了看石碑上的字迹:张××之墓,祖籍山东莱州!

  「大伯,爹,」爷爷语音颤抖地说道:「你们的重孙子,给你磕头来啦……老张家后继有人了!」

  说着,爷爷开始按我的脑袋,「快啊,快啊,大孙子,给大太爷、二太爷,磕头!」

  咕咚——咕咚——咕咚——在爷爷干干巴巴的手掌按压之下,我稀里糊涂,极不情愿地给两座小土堆磕了三个大响头,末了,爷爷爱怜地将我拽了起来,我仍旧望着两座小土堆,若有所思,可又说不清楚思忖了一些什么,听到爷爷的呼唤,我瞅了瞅两座小土堆前的石碑,又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脑门,问爷爷道:「爷爷,那,你死了以后,在你的石碑上,祖籍应该写哪里啊?」

  「哦,」听到我的问话,爷爷不假思索地答道:「哦,这,还用问么,祖 籍:山东莱州!」

  「那,爷爷,以后,我呢?等我死了,石碑上,祖籍应该写哪里啊!」

  「嘿嘿,」爷爷禁不住地大笑起来,轻轻地掐了一把我的小脸蛋:「小兔崽子,可别胡说,你离死,还远着呢!再说啦,那个时候的事情,爷爷可就说不准喽!」

  「唉——」爷爷重新背起沉重的柳条筐,感慨道:「人啊,就像眼前这庄稼一样,在这辽河边上,一茬一茬地生、生啊,又一茬一茬地死啊、死啊,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呶,呶,」胆小如鼠的老姑闻言,拚命地摇晃着小脑袋瓜,「不不,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不想死!」

  「嘿嘿,」爷爷拍了拍老姑的脑袋瓜,「好的,好的,俺老闺女不死,俺老闺女不死,总也不死,总活着!……」

  「汪,汪,汪……」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提前溜回了家,此刻,正端坐在院门口,见我们且走且聊地走过来,它摇着尾巴,不停地冲我们汪汪着。

  「三叔,」还没走进院子,我便看见三叔手里夹烟卷,站在院子里,正笑吟吟地望着我,我喜出望外,像一只幸福的小燕子,欢快地飞进院子里,「三叔,三叔。」

  「哈,」三叔啪地丢掉烟蒂,双臂一张,非常轻松地将我抱了起来,「大侄子,我大侄子来喽!」

  「嘿嘿,」爷爷指着三叔身后一个年轻人说道:「大孙子,他是你老叔!」

  年轻的老叔很是腼腆,冲我微微一笑,便低垂下头,抡起铁锄,忙活起来。

  「哽——哽——哽……」

  早已是饥肠漉漉的大黑猪,哼哼叽叽地尾随在爷爷的身后,拚命地高抬起肥实的大脑袋,伸出腥红的长舌头,企图拽扯住柳条筐里的嫩草。

  「哽——哽——哽……」

  哗啦——爷爷身子稍稍向后一仰,哗啦一声,柳条筐滚落到了地上,大黑猪顿时乐得心花怒放,一头扑到嫩草堆上,哽哽哽地啃嚼起来。

  爷爷喘了口气,抹了抹汗水,坐在一条小木凳上,盯着大黑猪对我说道: 「唉,真不容易啊,大孙子,养头猪真不容易啊,现在这光景特别困难,人都吃不饱啊,猪就更没有什么好喂的啦,为了养这头猪,爷爷天天都要到辽河边打猪草,唉,细细想来,这头大黑猪也真够可怜,长这大了,还没吃到一粒苞米吶。嘿嘿。」

  爷爷抚摸着大黑猪的肥胫,继续说道:「它已经三百来斤喽,到了腊月,就能长到四百多斤。」

  「哈,大孙子,今天春节,爷爷给你杀年猪,好好改善改善生活!」

  「嘿嘿。」望着埋头狂嚼滥咽的大黑猪,我调皮的本能又显露出来,我顺手抓起一根柳条枝,顽皮地抠扎着大黑猪的肥屁股。

  「哽——哽——哽……」

  大黑猪摇了摇小尾巴,不耐烦地哼哼着:「哽——哽——哽……」

  大黑猪不愿忍受我无端的骚扰,丢掉所剩不多的嫩草,舔嘴巴舌,极不尽兴地溜到奶奶家的后院,我也穷追不舍、死皮赖脸地跟了进去。

  哇,一迈进奶奶家的后院,我顿时兴奋起来,望着一棵棵参天的大枣树,以及绿莹莹的大甜枣,我乐得直拍小手,我看到墙角处有一根细长的竹杆,便一把拽到手里,我抬起脑袋,眼睛死死地盯着绿枣,用竹杆狠狠地击打着,啪啦啦、啪啦啦,一颗又一颗绿枣应声而下,毫不客气地砸在我的脑袋上,痛得我不得不扔掉长竹杆,皱着眉头,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瓜。

  「吱,吱,吱,叽,叽,叽!」

  头上传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音,我循声望去,在奶奶家房后高高的山墙上,结挂着一个令我垂涎的大燕窝,几只可爱的小燕子悠然自得地进进出出、飞来飞去,我呼地站起身来,重新拽住长竹杆,准备一举捣毁小燕子的安乐窝,我双手握住长竹杆,屏住呼吸,竹杆渐渐地袭向燕窝,我正欲做出狠狠的一击。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铁钳般地掐住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是奶奶,她和蔼地对我说道:「大孙子,这可不行啊,小燕子搭个窝,多不容易啊,你怎么忍心捣掉它的家吶,大孙子,燕窝里还有一窝小燕子,你捣了它们的窝,它们住在哪里啊?」

  听到奶奶的话,我扔掉竹杆,抱住奶奶的大腿,反复地央求着:「奶奶,奶奶,快给我抓小燕子,快给我抓小燕啊!」

  「大孙子,」奶奶永远都是耐心地解释着:「陆陆,小燕子是不能抓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奶奶,小燕子为什么不能抓啊?」

  「抓小燕子,会闹眼睛的!」老姑从旁插言道:「小燕子可不能抓,抓小燕子,眼睛会瞎的!」

  「不,奶奶,老姑骗人,我才不信吶,奶奶,我要抓小燕子玩!」

  「大孙子,小燕子是绝对不能抓的,它们每年都来奶奶家串门,奶奶都认识它们啦,如果奶奶抓了它们,明年,它们再也不会来奶奶家串门啦,陆陆,你就站在院子里看吧,你看小燕子多好看啊,多漂亮啊!」

  「哼。」

  无论我怎样软磨硬泡,奶奶都毫不犹豫地坚持着她那绝对不能抓小燕子的基本原则,气得我眼冒金花,无名的怒火全部倾泄到无辜的大黑猪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拎着长竹杆,满院子追赶着可怜的大黑猪,无情地抽打着它那肥硕的身体,大黑猪呼哧呼哧地狂奔着,无可奈何地哼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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